酉时三刻,玄倾从外面赶了回来。

    这个时辰阜阳城的夜市正热闹着,琉璃花盏,宝马雕车,灯火通明的城镇人来人往,有结伴而行的善男信女,也有蹒跚学步的咿呀孩童。

    而每当这个时候,客栈难免就冷清了些。

    疲惫的人入睡了,无忧的还在游街,心思杂乱的彻夜难免,而繁忙的却不知今昔何年。

    客栈的屋顶上不知谁人饮酒清谈,间或的细语声断断续续漂浮在月夜里,除此以外天地一片沉静。

    玄倾上了楼。

    客栈里还有扮成寻常客人的军务府兵将,他进阁后先差人将褚不离带了下去,便向还等着消息的殿下复命。

    “殿下,褚不离所言的确属实,这是从暗格里搜出来的。”

    他将拿回来的东西呈给流光,是两封书信。

    流光正在靠窗的贵妃榻上支着手小憩,被玄倾的动静惊醒,闻言睁开眼睛。

    她接过书信翻了翻。

    这两封信的内容简单,除了买卖双方的交易也没提及其它,甚至连买凶杀人的缘由都没有,可见要依靠它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显然是不可能了。

    流光没再多看,便将信递了回去。

    “誊印一份传回金陵,让陆舒窈务必仔细比对,我要确认信上的是否就是王贽敬的字迹。”她吩咐道。

    玄倾应下。

    他见夜已经很深了,殿下面上隐隐露出疲惫之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殿下,褚不离此事也算了结,如果陆大人那边确认是王贽敬的字迹,我们要动手吗?”

    流光闻言一笑,摇了摇头。

    “这刺杀罪的确是证据确凿了,可这通敌罪却还没有头绪呢?别忘了,宋元之北上阜阳乃是为了查清朝中通敌一事,他被刺的缘由还有待深查。再者”

    她见玄倾似有几分明白,又点了点他。

    “王贽敬在朝中是哪个党派的人还用说吗?可是两宗刺杀案,一个褚不离只能咬出一个王贽敬,想要扳倒魏锦书却是难上难。”

    玄倾这下子是摸清楚她的意思了。

    “殿下怀疑对外勾结的是魏太傅?”

    流光没摇头也没点头,只道:“一个王贽敬已经是我大魏朝中正三品户部尚书,能让燕晏至谨慎到对着褚不离这样的心腹还讳莫如深的,这个人若真的存在,那他的官位只会更高。”

    玄倾觉得有理,但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他斟酌了一下,疑惑道:

    “可是魏太傅也只是朝中一党之首,他所在意的无非是羽翼的丰厚和太子之位,实在没有道理冒着天下大不韪去勾结外贼,犯下这种株连九族的罪。”

    “不错,这也是我也想不通的地方。”流光毫不避讳道。

    “殿下”

    流光阻止他即将出口的话。

    “玄倾,在你看来魏锦书是大魏两朝老臣,又与当今圣上有从龙之功,魏氏一门的两个女儿更是在后宫之中忝居高位,其中一个现在还身怀龙裔,他魏氏一族在金陵城中正是炙手可热,怎么看也是前景光明,所以即便在朝中他与我政见多有不和,立场敌对,你也不会觉得他是勾结外敌的内贼,对吗?”

    玄倾没出声,显然是如此想。

    流光笑了笑,问他:

    “那你对这位魏太傅本身认知多少?”

    魏锦书的底细玄倾自然查过。

    他想了想,道:“心思玲珑,城府极深。他出身流州,自幼双亲离世,被舅家收养,之后苦读诗书,一心求取功名。元宸帝三十三年高中进士,由此入仕,朝中多年为人做事低敛而不张扬,虽未得重用,政绩上却并无过错,是以一路擢拔而上,官拜相位至今。”

    而剩下的便是与今上的从龙之谊了,玄倾没有多谈。

    他道:“虽说家世清白,不过俨然一个狠角色。”

    流光击掌一声,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这也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在我看来这位名冠两朝的魏太傅,不是家世清白,而是来历成谜呢。”

    玄倾一愣。

    “殿下的意思玄倾不明白。”

    流光弯唇一笑,不急不缓地问他:“在大魏,满朝文武,官员无数,你可知谁的身世与他最像?就说你知道的吧。”

    玄倾道:“陆舒窈陆大人。”

    流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提醒他:“他们二人皆是我大魏朝中肱骨,就是家世也颇有几分同命相怜,可是当年陆舒窈入仕,你曾亲自查过她的底细,就是像她那样的简单人家,平生之事记录在册也尚有不清楚的地方,两相对比,你不觉得魏锦书的底细太过明白了吗?”

    “殿下是觉得魏太傅的卷宗过于简单了?”

    “不错。简单的让人没有想去深究的欲望了。”

    玄倾缓过心思,不由好奇:“殿下既然怀疑,可有派人查探过?”

    流光笑笑。

    “自然查过。闻远那样手眼通天的人,查了他已有三年,可除了卷宗上记载的,便再也没有其它了。”

    可是区区几页卷宗,白纸黑字,便真的能一丝不漏分毫不差地写尽一个人的一生吗?

    何况魏锦书还是那样不显山露水的人。

    流光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阖上了眼睛。

    此时的窗外,已月落乌啼。

    夜已经很深了,阜阳城的夜市未散,长街上依旧人影幢幢,灯火如豆。

    客栈的屋顶上还有两个闲情的人在喝酒清谈。

    谢青城仰面躺在屋顶的一片青瓦上,边上是白衣广袖,气质高华的风回夜。

    “自当年江南一别,我们许久未曾在一起喝过酒了。”两厢寂静里,谢青城突然笑道。

    许是夜晚的清风太过柔和,连带着他的声音也有几分熏意。

    风回夜面上已有几分醉色,闻言一笑。

    “的确,已是许久未曾这般痛快地喝过了。”

    久到一别经年,所有的往事一去不复,偶尔忆起,好像也只是在睡梦里,于是便不知今夕何夕。

    他的面色已有几分迷离。

    空气里桃花醉清冽,夜色美丽中泛着旖旎。

    谢青城枕着耳畔清风,渐渐眯了双眼。

    远处的笙箫声入耳,身旁有人把酒言欢,日子好像又回到当年江南城的无忧无虑,春光是那样美好,满城氤氲着桃花香。

    那个时候,他的师兄还是一个眉眼没有抑郁的少年郎。

    “我以为你会忍不住取他性命。”他突然道。

    风回夜睁开双眸,黑暗里轻笑一声。

    “褚不离?”

    谢青城没说话,只斜睨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风回夜哂笑,灌了一口酒水,醉眼朦胧,连声音也染了几分醉意。

    他语气淡淡:

    “我也这样以为。可是当手中的剑真正刺向他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

    这世上少有人知他与褚不离的渊源。

    当年他一介白衣拜入江南顾氏门第,做了家主顾怀青的长徒,却因为一味沉醉武学,于家中幼弟的照顾上便多有懈怠。

    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却死在素有孩儿哭恶名的褚不离之手,从此他的人生里便多了一道血仇。

    于是当年一入清风门,乔装换面,便也是冲着报仇雪恨去的。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纵然仇人的性命已经送到眼前,他杀了他轻易如手割草芥,却还是没有定下决心刺出剑尖。

    算是越活越懦弱了吧。

    他嘴带笑意微微自嘲。

    谢青城睁开眼睛,闻言,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已释然。这些年你走遍大江南北,一心追求大成之境不问外事,我见你功力见长,且内力浑厚,质清气纯,可见是真正将往事放开了。若师尊泉下有知,也必将欣慰。”

    然后又宽慰他:

    “不过你也不必遗憾,以他的罪恶,无论是在大魏还是江湖都不可能善了了。”

    最起码,以现在的境况,元徽就不可能放过他。

    他轻声宽解。

    风回夜听在心中,淡淡一笑。

    也许吧。

    可也不再是他的俗事了。

    从他把人带来大魏起,便注定了以后的平生不再被仇恨所累。

    至于心上的伤痕,就交由辰光平复吧,他还有无尽的时间,无数的细碎光阴,去做更广博的事情。

    从此,前尘如烟,而人世有繁华三千,一切可往。

    他黯然一笑,却重新打起了精神。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

    谢青城一愣,随即轻笑。

    “我能有什么?钟鸣鼎食地,温柔富贵乡,这便是我的一辈子,还能生出什么趣味盎然来?”他如是道,手中的酒袋空了,便对着风回夜摇了摇。

    后者又扔了一个过去,随之打趣他:“谁说没有?”

    见他挑着眉角看过来,风回夜一笑,问他:

    “那个你自称朋友的姑娘,同你渊源匪浅吧?”

    谢青城本是笑意吟吟的面色突然浮现了几分不自然。

    “为何这么问?”

    “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风回夜笑答。

    “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谢青城沉默片刻,小声道。

    风回夜见状,哪里不知他是动了心,笑了笑,喝了一口清冽酒水,不无感慨。

    “我与你同在江南长大,怎么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一门亲事?”

    “她姓元,是我父亲为我订下的。”

    风回夜仰头倒酒的动作一顿,挑眉看过来:

    “元?皇室中人?”

    “不错。”

    风回夜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如今的大魏皇室,不连宗亲的话,年岁上与他相当的贵女也只有。。

    谢青城瞪回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是你猜得那样。”

    风回夜愣了一下,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以你的身份,注定与朝廷无所牵扯,谢世叔为何会替你订下这样的一门的亲事?”

    谢青城白了他一眼。

    “我哪知道?就是雁飞,他白家的风信子遍及天下,于此事上也没有半分知情。”

    这门亲事就像是凭空而来,而唯一知情的便是元徽和他的那个老爹了,可是前者不能问,后者至今还不知道在哪儿飘荡,谷中的苏二叔去信多次也没见他搭理,估计是问不出什么了。

    风回夜看了他一眼。

    “那你呢,你如何想?我仿佛听叶晟说过,你北上之行有一半是为了退亲而来,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谢青城摇头,不知怎么心中甚觉无趣,夜色掩映里似连手中酒水都有几分黯然。

    他失笑。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亲事,他是不想退了。

    他的心思风回夜已有几分明白,手中的酒囊也空了,他晃了晃扔到一旁,两相安静里,突然道:“青城,这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个机会。”

    谢青城侧眸看过来。

    风回夜笑笑,道:“燕晏至野心勃勃,而与你有婚约的那位殿下也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魏燕之争已在所难免,谁又说这世道不会乱呢?你出生谢氏大族,本该安平清贵一生,可你偏偏是一个胸有丘壑,心怀仁义的男儿,于是出身便成了无形阻碍,你困顿于此,不是吗?”

    谢青城睨了他一眼,弯着一双桃花眼。

    他也没表态,却似笑非笑。

    “那师兄觉得又如何可解?”

    风回夜一笑。

    “你谢氏自然有九州清晏不入俗世的规矩,可一旦世道将乱,谢氏的规矩又能如何困囿于你?”

    他又瞥了他一眼。

    “你是师尊的关门弟子,我们这一代的同辈里,属你年纪最小又天赋出挑,以你的心思城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又再犹豫什么呢?”

    风回夜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后者,有些怀疑。

    “还是说你心知肚明元徽对你也有这样的心思,所以你在犹豫,犹豫魏与燕,二者谁是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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