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心思不一的朝臣们似乎在这一瞬间达成一种微妙的默契,不论是平素里与摄政殿下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成魏两党,还是陆舒窈、闻远之类的殿下近臣,在这满殿人心浮动的紧要关头,皆不约而同地站到了附议之列。

    元昭帝沉默不语。

    满殿寂静之中,唯有庄太妃怒极反对,拍案而起。

    “放肆!此女满口污言,若就此查证,那岂不证实尔等信了她的鬼话,疑心殿下?哀家绝不允许殿下还有先帝受此侮辱。”

    庄太妃气得又捂住心口,身旁小魏后连忙又上前扶住。

    身侧的官眷们皆惶惶,捏紧了帕子,相视着不知所措。

    杜御史皱了眉,刚要开口,对面的魏太傅已率先站了出来。

    魏锦书神色不变,拱手欠身道:“太妃娘娘恕罪。并非臣等相信此女所言,疑心殿下非皇家血脉,而是今日之事若传出殿外,天下万民并非人人明理识得是非,届时非议四起,牵扯殿下与先帝声名,朝廷应对不及便悔之晚矣啊。”

    庄太妃无言应对,只在小魏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魏锦书怒道:“你、你们,总之哀家绝不答应!”

    太妃决意不允,气氛便僵持,众人正不知事情将如何进展,魏锦书和身后一列朝臣忽而转向元昭帝跪下,魏锦书高声道:

    “臣等请命圣上彻查皇室血脉之疑、不,是彻查摄政殿下血脉之疑!”

    “臣等请命!”

    ......

    众臣既跪,女眷们亦不敢独坐,接连跪了下来。

    不过须臾,大殿之中,满殿跪拜之人,此情此景饶是元昭帝也不免心中震动,他迟疑地看向身后一直未出声的流光。

    “这、殿下”

    见圣上询问摄政殿下之意,跪着的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那便查吧。”流光挽着被刀刃刺破的袖口不紧不慢道。

    群臣顿时松了一口气。

    庄太妃闻言,急急侧身对流光道:“殿下不可!”

    流光朝她温和一笑。

    “太妃身子不好,不要为此事太过伤神,先坐下来喝盏茶吧。”

    庄太妃还要说什么,身侧搀扶她的小魏后立即接了话。

    “是啊,今日殿下圣上殿下皆在,绝不会让那些宵小污了先帝声名。太妃您今日劳累许久,便先坐下喝盏茶,歇一歇吧。”小魏后笑着安抚。

    庄太妃闻言,又看向流光,见流光朝她点头,庄太妃犹豫片刻,到底在小魏后的搀扶下顺从地坐回原位,不再出声。

    流光看向跪了满殿的众臣,淡声道:“上元佳节,宫宴之上,满殿皇亲国戚、勋爵人家、宰辅重臣,恰如杜御史、魏太傅所言,倘若不能将此事今日便分辨明白,来日本宫血脉受疑是轻,先帝声名受辱,危及江山社稷,牵累祖宗基业,本宫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便算表态,群臣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杜遵更是泣道:“殿下英明。”

    众臣见状,接连附和之语。

    殿中气氛缓和,元昭帝也似松了一口气,低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交由大理寺”

    流光打断他的话。

    “不,此事便由圣上亲审,且就在今日这殿上、此刻、分辨的明明白白。”

    这正是众臣之意,元昭帝见她执意,犹豫片刻,便也应允。

    “好,那朕今日便亲审此事。”

    两侧宫侍将屏风撤下,凌乱的地面收拾整齐,众人也在帝王的宽恕下膝盖离开冰凉的地面,重新坐回蒲团松软的圆凳。

    常内侍在元昭帝右下首的位置添了一把凤座,由芳蕤扶着流光坐下。

    元昭帝也坐回高位,目光沉沉地看向被禁军一左一右押在殿中跪着的上官乔。

    平日里温和不理事的帝王,此刻却沉了声音:“上官乔,你既指认殿下非皇室血脉,那今日便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且拿出你的证据来。但若是最后让朕发现你是空口污蔑,满嘴虚言,朕便要治你欺君罔上、陷害皇亲、折辱先帝的死罪。”

    此话一落,满殿寂静,众人纷纷看向殿中那正被人取出口中塞布的女子。

    上官乔被扯去口中布团,趴在地上大笑:“证据?我既敢指认,焉能是空口?元徽,没想到吧,最后你还是败给了我,也是,你个流着脏血的贱人,从小到大又凭什么跟我比......”

    见她渐露疯癫之态,元昭帝不耐,捡起手边的一只杯盏便掷了出去,怒叱:“住嘴!朕给你机会将事情的首尾说个清楚,但你若是蹬鼻子上脸,再出污言秽语,折辱殿下,那你今日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朕直接让人将你押下去砍了便是。”

    或许是被帝王的怒意震慑,也或许是受了那只碎裂在耳侧的瓷器惊吓,上官乔瑟缩了一下,缩了缩肩膀,果然不敢再出口出凶言恶语。

    殿中终于清静下来,元昭帝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更加不耐。

    “还不快速速交待,从实招来!”

    上官乔却怔了怔。

    满殿都在等着她开口的关键时候,这刁女竟跪在殿中发起愣来。

    众臣相视,元昭帝冷笑:“怎么?如今让你说话了,你倒是迟疑起来,是意识到自己说了疯话害怕了?”

    上官乔自嘲一笑:“怎么会?只是没想到此生竟真能盼到这样绝佳的机会。”

    上官乔跪在冰凉刺骨的琉璃殿上,抬首去看向遥遥端坐高位的元徽。

    元徽的容貌已与年少记忆中大不相同了,但那举手投足的闲定姿态又似乎与年少记忆中的她并无多少出入。

    她还是那样的镇静、从容,仿佛事不关己,衬得此刻的自己就犹如匍匐在她脚下的一只蝼蚁,卑微、低贱,仿佛正张牙舞爪,妄图蚍蜉撼树。

    上官乔从小便很是讨厌她这幅神情。

    “圣上可还记得宫中曾传唱一时的《宫廷春》?”她喃喃问。

    在场的许多年轻官员不明所以,唯有那些经历过先帝朝的老臣和官眷们在她话落后不约而同地皱了眉。

    元昭帝彼时正慕少艾的年龄,少年郎诗酒风流,对《宫廷春》有过耳闻。

    “此曲被禁二十多年,你无故提起它作何?”他问。

    “圣上既言此为禁曲,那可知此曲又因何被禁呢?”上官乔笑。

    元昭帝道:“此曲彼时由民间瓦舍传入宫中,内侍宫女人人传唱。先帝觉得此曲填词香艳,曲调幽怨,颇有秽乱宫闱之嫌,因而所禁。”

    上官乔哂笑一声。

    “我朝自来文风开放,坊间流传的许多曲词比之更为露骨的不是没有。若仅仅因为香艳之由便行禁令,那天下间得有多少风流才子哭晕在金陵的斗诗台下?”

    元昭再次沉了眉目。

    “怎么,你是在质疑先帝之意吗?”

    上官乔摇摇头。

    “先帝是仁厚之君,谁人敢论他的不是?只是此曲被禁还另有缘故。”

    “即便另有缘故,那又与今日之事、与殿下有何关系?”元昭帝沉声。

    上官乔笑了,斩钉截铁地道:“当然有关系,关系很大。”

    “此曲乃秦淮勾栏中一位年老的乐伎所谱,但写词的却是一位家道中落的书生。那书生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二人一同长大,两小无猜,但因书生家世落魄,这桩姻缘便受女子的家族反对。女子出身高门,家族正当鼎盛,家中亲长自然希望她能嫁到更高的地方去,于是在女子及笄那年,家族将她送入了宫廷,自此有情人便相隔宫墙。那书生失去爱人后落落寡欢,本来就孱弱的身子每况愈下,在女子进宫的第二年便郁郁而故,只留下一首删改多时的词,就是后来的《宫廷春》。”

    她娓娓道来,殿中清寂,人人怔然,皆没想到禁曲背后会有这么一桩凄美的爱情。

    “圣上一定想问为何我会对这段往事这般清楚吧?”上官乔道。

    “为何?”元昭帝问。

    “因为那女子正是我的姑母,神音皇后啊。”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

    在场的很多人对神音皇后其实并不熟悉,只知这位先帝继后出身金陵煊赫贵族上官氏,或许是老夫少妻的缘故,与先帝之间算不上鹣鲽情深,夫妻之情也只不远不近,再加上先帝礼佛,多修身养性,帝后之情更是寡淡如水。

    但纵使这般帝恩稀疏,这位继后还是诞下了先帝唯一的嫡公主,也是后来先帝捧在手心的爱女,此后漫漫数十年的国朝记事,前朝与后宫便竟是这位嫡公主的风云了。

    至于这位神音皇后何时故去,谥号为何,在场的很多人竟一时没能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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