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有了第一位女子宰相是在开朝后的第贰佰三十年。清源三年，女子第一次能参加科举，有了与男子同台竞争的机会，朝堂上第一次出现了女子官员的身影。尽管这时候的制度仍不甚公平，却已是可载入史书的一笔浓墨重彩。
中间的贰佰二十二年，江夏的女子走过了不知多少弯弯绕绕的路后，总算有了她们的第一位女丞——华离。
据民间一些口吻算得上公允的说书人的说法，这位华大人出身平民，从小饱读诗书且天赋异禀，得了殿试第一后多次崭露头角，颇得圣心，官至太子太傅，后圣上驾崩，太子即位，宰相的位置便落到了他最信任的老师——也就是华离头上。
只是世上通常难有十全十美之事，女宰华大人尽管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纪不小了还未婚嫁。原因有三，其一是相传这华离极其貌丑，其二是说她脾气极差，是个难得一见的母老虎，其三，江夏的第一位女宰竟是个瘸子！
一个相貌丑陋的大龄女子一瘸一拐地跟满朝绝大多是男子的官员挤一块上朝……这画面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了。
于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江夏青年在听闻这个传言后总会假模假样地为女宰华离叹惋一声，‘唉可惜了，’心中实则冒着些不足为外人言说的小九九聊作自我安慰。
大清早的这边几个男子坐在茶楼为不干自己的事假模假样地叹气，另一边，皇宫正乾殿里剑拔弩张的早朝已经过半。
很不巧，华大人没有其他人想的那样狼狈。
江夏第一位女宰形容举止自带一股威仪，哪怕她只是眉毛上挑幅度比平日里高一毫，看她脸色的官员心里都得抖上一抖，晚上老婆孩子热炕头都心不在焉了。
华离笔直站于朝上右侧众官员之首位置，头戴长羽乌帽，平整的官服一丝不苟地穿于身上，紫色腰带上云纹层层叠叠，这个颜色的腰带非江夏宰相级别不可配戴，身上却一样配饰也无，朴素的打扮，平平无奇的外表，莫名地就令人肃然起敬，气场强大得单单一个眼神就能让讲废话的官员吓得赶紧长话短说。
朝上正讨论的，是凤凛军迎接事宜与后续安置。往常这种事自然不需要讨论，只需要皇帝他一声令下，这种事全权交给礼部，可今日的情况却不太一样。
整个正乾殿弥漫的气氛分外高昂，不少人情绪激动到喜极而泣。臣子中不论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的，心里都清楚，今日的捷报，他们等了整整十年。
南境之乱久矣，且不说浑水摸鱼的匪盗扰民吧，就单单说外族入侵。南疆人像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耗子精，打走一批又来一批，每一次卷土重来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军力更甚，最严重的一次是先帝驾崩那年，南疆军队打到了京城下辖县蕉齐，差点就兵临城下！此次危机虽解除，付出的代价却不可谓不大。
转折点是十年前夏将军统率凤凛军出兵南境，新上任的皇帝意识到南境问题威胁江夏命脉，要么做亡国之君，要么由他来开启一段太平之治，于是总算重视起了南境那些个饱受内外交困多年的弹丸之地。
至于文臣，这些人也不敢再反对源源不断地往南境输送兵力和物资了，再劳民伤财也好过做亡国之臣吧？只盼着南境之乱早日平息，也省得他们把脑袋栓腰带上整日提心吊胆了。
就连总是不苟言笑的华离，今日在朝堂上也是难得露出笑容，表情轻松闲适，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
年轻皇帝李疏钰尽力端着嗓子吩咐道：“礼部尚书空缺已久还未有人选，既如此，此次迎接凤凛军的百官庆典和后续军队安置事宜，便由华爱卿全权负责吧。”
华离似乎仍未从从天而降的捷报中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异常，乃至于李疏钰唤她第二次才把她唤回神。
上班溜号的华离半点不慌张，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拜道：“是，臣接旨。”
下朝后，李疏钰专门留了她，二人步行到正乾殿的右侧偏殿。
年轻皇帝加冠才满两年，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青涩，他长松口气，突然道：“朕登基这四年的表现，师傅可还满意？”
闻言，华离像是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陛下，经此一战，江夏在您的治下可保至少五十年无虞，民生可得安养生息数十年。您做得，特别好。”华离说最后一句话时笑了笑，就像皇帝还是当年的皇子一样真诚地夸奖他。
“只是……”
这两个字一出，李疏钰忙不安地竖起了耳朵。
“只是，陛下，华离已经没法教陛下什么了，您其实早就可独当一面，不论是经世文章还是骑射武功都已一流，再者，您曾跟微臣亲眼见过体验过真正的市井生活，更是能真正体会什么叫民生疾苦。这样保持下去，得到的将是一个百姓生活富饶，人人安居乐业的江夏。”
李疏钰算是听出来这一长段话的意思了，尽管后面的话能将他夸得飘飘然，也不能让他忽视掉那句‘华离已经没法教陛下什么了。’
华离接着道：“以后私底下就不用称呼臣为师傅了，每日的课也不……”
李疏钰忙道：“那怎么成！”
华离淡淡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陛下……”
李疏钰好歹当了三年的皇帝和华离八年的学生，读取对方眼神的能力自然是一流的，将心里那股浓浓的失落暂且压下，道：“那师……就按华爱卿说的来吧。”
接下来几日，华离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忙得连轴转，所有事情却都一丝不乱，井井有条。
而这几日的京城月壬，人人都一派喜气洋洋的神色，街上敲锣打鼓，等着凤凛军凯旋那日夹道欢迎。更有孩子的父母一块商量着到了那日非得带上自家熊孩子不可，让自家熊孩子瞧瞧什么叫有出息。有出息的人呢通通长得跟凤凛军大将军一个样，不求倒霉孩子能跟人家一样有本事，去瞧上一眼领略一下英雄气概也是赚到的。
只可惜，大将军约莫是预料到那天他会被当做沾喜气的吉祥物来接受老百姓观赏，凤凛军领头的两个是他的左右副将，大将军本人却不知走了哪条小道，下榻了新整修过的定远大将军府。
第二日，便是百官庆典。华离将所有事宜统筹好，并提前跟李疏钰汇报了流程，还事无巨细地交了份发言内容，用小字在文末注释：‘仅供参考’。真正到了那日，倒无事一身轻了，庆典交由了皇帝亲自主持。
*
“师……华爱卿，依你看，夏将军此次回来，朕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官职和封号？”
私底下，当李疏钰向她征询意见时，华离向来干脆果断，回话从不模棱两可，甚至就像是早知道了他要问自己的问题。
华离没有犹疑便答道：“不若封定远侯，敕造定远大将军府。”
原本的统帅夏重长已于七年前病逝南境，夏将军指的便是如今凤凛军的统帅，夏昭，也正是这位，令凤凛军真正在战场上力挽狂澜。
这位夏将军年仅二十四，便已封侯，官拜正二品，再加上手握虎符，当真算得上位极人臣了。
李疏钰按了按眉头似在沉吟，“我记得华爱卿教过……”
华离无奈笑了笑:“陛下。”
李疏钰只好道：“好吧，朕记得，你教过，身为帝王，当懂得制衡之术，夏将军手中掌实权，实兵，届时，朝中又有谁能制衡得了他？这岂不是让朕每日上朝都那什么，形单影只？”
华离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来要是还有晨课，华离自忖水平还够给陛下补补成语。”
然后恢复正经，“陛下，您莫不是忘了，朝中还有一个文臣，华离不够制衡一个正二品将军？至于让陛下在朝中孤立无援么，要是夏将军真与您不对付，还有那么多御史，虽说骂陛下时不遗余力，也不是只朝您一人开火的。”
“南境之乱已平，南疆已是陛下治下属国，不会再进犯江夏，东、西、北域一些小国掀不起多大风浪，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夏将军力挽狂澜，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陛下不可慢怠，这是其一。其二，您无需过分担心风险问题……和平年月，兵权不可能被除陛下以外的人掌握太久。”
说到最后一句时，华离嗓音明显压低了些，李疏钰立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华离说过很多次，“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这样的承诺她已经许久未重复过了，只因这句话早已体现在了她的行动中。
于是原本心怀鬼胎的王爷郡王们没法躲在某个偏远之地偷偷练兵，如今全生活在了京城，也就是皇帝眼皮子底下，富贵荣华却都夹着尾巴。封号响当当，赏赐一批又一批，谁不称赞当今圣上一句兄弟和睦，百姓们口口相传，他那些兄弟们坏透了，皇上还能这样心无芥蒂，当真心胸宽广。
“夏昭驰骋疆场数年，陛下先该做的，是信任他的忠心卫国。他虽有实兵，陛下给了他实权作为嘉赞与信任，可他在朝中却无根基，再加上他年纪尚轻，没有拖家带口或许喜欢作死的家人子孙。考察一个人自然需要时间的检验，这件事，我相信陛下将来会有自己的判断。”
*
庄重的凯旋曲回响在庆典日上，百官肃穆。正乾殿西南方有一祭安门，是历代由皇帝率皇家子弟亦或百官祭先祖祭神的场所，现在被华离安排来用于迎接凯旋而归的凤凛军。
华离人多时从来不笑，就像是有段时间给人赔过太多假笑，一旦没有笑的必要，她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副从来都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无事一身轻，她轻捻一块桌上的蔷薇花糕点放入口中，神情是闲适的，直到礼官宣凤凛军到了，华离的手停在空中僵了一瞬。
会是他吗？怎么可能是他呢？可照理来说是他的可能性很大……两秒的时间里华离把关于这个问题答案的猜测在脑袋里绕了无数遍，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进场的方向。
为首的男子身着戎装但未披甲，头上戴着条象征身属凤凛军的墨色抹额，就像是一场战打完后进营帐休息那样随意，带着身后的一队人往皇帝的方向走去，抱拳，单膝要跪下，行了个军营中对上级领军的礼。
李疏钰赶在了夏昭膝盖碰到地面一秒钟的时间内拉住了他，背了背华离以前教他的客套场面话模板，诸如赞扬夏将军劳苦功高，今日风尘仆仆归来，不必多礼之类。
没有人察觉到平日里严肃疏离的华离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进来的将军这事有什么奇怪之处，因为其他人也在看到夏昭的那刻呆住了。
这是一种割裂的年轻感，久战沙场的沉稳气质似乎不该出现在这样年轻的、好看得简直夺目的一张脸上。
华离觉得这一刻她的心停滞了跳动。她看着夏昭的脸，觉得这张脸很干净，少了当年的阴郁，十年过去了，她差点不敢认。
确切来说，她就算一眼就认出来了确实是他，也不敢去相认。
总不能跟没事人一样，上去拍拍他的肩，跟他说，‘嘿阿昭好久不见呀，可还记得我是谁’吧？那自己的脸还要不要了？
记忆闪回，又仿佛听见看见曾经那个小少年跟她吵架，闹着要跟她绝交，后来吵不动了，临走时，平生第一次，他哭着哀求不要丢掉他，不要将他赶走，他会听话。
华离难以抑制地想捂住脸，嘴唇颤抖，但这样的场合，她又决不能露出异常，于是只能强忍着，强制自己转开眼睛，露出平日里那样八风不动的沉静深邃，令人不敢上前打扰。
那时候的女孩似乎怒气冲天，不耐烦地朝男孩大吼：“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你就是个累赘，我早就想把你丢掉了！你滚啊，滚得越远越好！”
她至今还记得男孩听到‘累赘’二字时崩塌的神色。
那时候的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当好一个姐姐，于是男孩收拾了碎成一地的心，跟着上门认领他的便宜亲爹走了。
她的目的达成了，可好像心里空了一块，绝望感席卷了她，仿佛已经了无牵挂，下一秒就可以投河然后跟这个无聊透顶的人世说永别了。
十载已过，物是人非。
她至今还记得曾经的阿昭最后那个眼神。里面的情绪很复杂，华离没完全看懂，只认出里面有恨、有伤心，还有似乎说不出的倔强支撑着他不再多流一滴泪，不再为哀求那个狠心冷意的女子多说一句话，男孩眼底的冰冷很深，华离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原谅。再按照对方的性子，这辈子若是有机会再见，或许只能当敌人了。
所幸，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是亲娘来了也认不出，将来共事一场，说不定能当平日里相安无事的同僚。
中间的贰佰二十二年，江夏的女子走过了不知多少弯弯绕绕的路后，总算有了她们的第一位女丞——华离。
据民间一些口吻算得上公允的说书人的说法，这位华大人出身平民，从小饱读诗书且天赋异禀，得了殿试第一后多次崭露头角，颇得圣心，官至太子太傅，后圣上驾崩，太子即位，宰相的位置便落到了他最信任的老师——也就是华离头上。
只是世上通常难有十全十美之事，女宰华大人尽管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纪不小了还未婚嫁。原因有三，其一是相传这华离极其貌丑，其二是说她脾气极差，是个难得一见的母老虎，其三，江夏的第一位女宰竟是个瘸子！
一个相貌丑陋的大龄女子一瘸一拐地跟满朝绝大多是男子的官员挤一块上朝……这画面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了。
于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江夏青年在听闻这个传言后总会假模假样地为女宰华离叹惋一声，‘唉可惜了，’心中实则冒着些不足为外人言说的小九九聊作自我安慰。
大清早的这边几个男子坐在茶楼为不干自己的事假模假样地叹气，另一边，皇宫正乾殿里剑拔弩张的早朝已经过半。
很不巧，华大人没有其他人想的那样狼狈。
江夏第一位女宰形容举止自带一股威仪，哪怕她只是眉毛上挑幅度比平日里高一毫，看她脸色的官员心里都得抖上一抖，晚上老婆孩子热炕头都心不在焉了。
华离笔直站于朝上右侧众官员之首位置，头戴长羽乌帽，平整的官服一丝不苟地穿于身上，紫色腰带上云纹层层叠叠，这个颜色的腰带非江夏宰相级别不可配戴，身上却一样配饰也无，朴素的打扮，平平无奇的外表，莫名地就令人肃然起敬，气场强大得单单一个眼神就能让讲废话的官员吓得赶紧长话短说。
朝上正讨论的，是凤凛军迎接事宜与后续安置。往常这种事自然不需要讨论，只需要皇帝他一声令下，这种事全权交给礼部，可今日的情况却不太一样。
整个正乾殿弥漫的气氛分外高昂，不少人情绪激动到喜极而泣。臣子中不论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的，心里都清楚，今日的捷报，他们等了整整十年。
南境之乱久矣，且不说浑水摸鱼的匪盗扰民吧，就单单说外族入侵。南疆人像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耗子精，打走一批又来一批，每一次卷土重来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军力更甚，最严重的一次是先帝驾崩那年，南疆军队打到了京城下辖县蕉齐，差点就兵临城下！此次危机虽解除，付出的代价却不可谓不大。
转折点是十年前夏将军统率凤凛军出兵南境，新上任的皇帝意识到南境问题威胁江夏命脉，要么做亡国之君，要么由他来开启一段太平之治，于是总算重视起了南境那些个饱受内外交困多年的弹丸之地。
至于文臣，这些人也不敢再反对源源不断地往南境输送兵力和物资了，再劳民伤财也好过做亡国之臣吧？只盼着南境之乱早日平息，也省得他们把脑袋栓腰带上整日提心吊胆了。
就连总是不苟言笑的华离，今日在朝堂上也是难得露出笑容，表情轻松闲适，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
年轻皇帝李疏钰尽力端着嗓子吩咐道：“礼部尚书空缺已久还未有人选，既如此，此次迎接凤凛军的百官庆典和后续军队安置事宜，便由华爱卿全权负责吧。”
华离似乎仍未从从天而降的捷报中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异常，乃至于李疏钰唤她第二次才把她唤回神。
上班溜号的华离半点不慌张，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拜道：“是，臣接旨。”
下朝后，李疏钰专门留了她，二人步行到正乾殿的右侧偏殿。
年轻皇帝加冠才满两年，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青涩，他长松口气，突然道：“朕登基这四年的表现，师傅可还满意？”
闻言，华离像是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陛下，经此一战，江夏在您的治下可保至少五十年无虞，民生可得安养生息数十年。您做得，特别好。”华离说最后一句话时笑了笑，就像皇帝还是当年的皇子一样真诚地夸奖他。
“只是……”
这两个字一出，李疏钰忙不安地竖起了耳朵。
“只是，陛下，华离已经没法教陛下什么了，您其实早就可独当一面，不论是经世文章还是骑射武功都已一流，再者，您曾跟微臣亲眼见过体验过真正的市井生活，更是能真正体会什么叫民生疾苦。这样保持下去，得到的将是一个百姓生活富饶，人人安居乐业的江夏。”
李疏钰算是听出来这一长段话的意思了，尽管后面的话能将他夸得飘飘然，也不能让他忽视掉那句‘华离已经没法教陛下什么了。’
华离接着道：“以后私底下就不用称呼臣为师傅了，每日的课也不……”
李疏钰忙道：“那怎么成！”
华离淡淡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陛下……”
李疏钰好歹当了三年的皇帝和华离八年的学生，读取对方眼神的能力自然是一流的，将心里那股浓浓的失落暂且压下，道：“那师……就按华爱卿说的来吧。”
接下来几日，华离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忙得连轴转，所有事情却都一丝不乱，井井有条。
而这几日的京城月壬，人人都一派喜气洋洋的神色，街上敲锣打鼓，等着凤凛军凯旋那日夹道欢迎。更有孩子的父母一块商量着到了那日非得带上自家熊孩子不可，让自家熊孩子瞧瞧什么叫有出息。有出息的人呢通通长得跟凤凛军大将军一个样，不求倒霉孩子能跟人家一样有本事，去瞧上一眼领略一下英雄气概也是赚到的。
只可惜，大将军约莫是预料到那天他会被当做沾喜气的吉祥物来接受老百姓观赏，凤凛军领头的两个是他的左右副将，大将军本人却不知走了哪条小道，下榻了新整修过的定远大将军府。
第二日，便是百官庆典。华离将所有事宜统筹好，并提前跟李疏钰汇报了流程，还事无巨细地交了份发言内容，用小字在文末注释：‘仅供参考’。真正到了那日，倒无事一身轻了，庆典交由了皇帝亲自主持。
*
“师……华爱卿，依你看，夏将军此次回来，朕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官职和封号？”
私底下，当李疏钰向她征询意见时，华离向来干脆果断，回话从不模棱两可，甚至就像是早知道了他要问自己的问题。
华离没有犹疑便答道：“不若封定远侯，敕造定远大将军府。”
原本的统帅夏重长已于七年前病逝南境，夏将军指的便是如今凤凛军的统帅，夏昭，也正是这位，令凤凛军真正在战场上力挽狂澜。
这位夏将军年仅二十四，便已封侯，官拜正二品，再加上手握虎符，当真算得上位极人臣了。
李疏钰按了按眉头似在沉吟，“我记得华爱卿教过……”
华离无奈笑了笑:“陛下。”
李疏钰只好道：“好吧，朕记得，你教过，身为帝王，当懂得制衡之术，夏将军手中掌实权，实兵，届时，朝中又有谁能制衡得了他？这岂不是让朕每日上朝都那什么，形单影只？”
华离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来要是还有晨课，华离自忖水平还够给陛下补补成语。”
然后恢复正经，“陛下，您莫不是忘了，朝中还有一个文臣，华离不够制衡一个正二品将军？至于让陛下在朝中孤立无援么，要是夏将军真与您不对付，还有那么多御史，虽说骂陛下时不遗余力，也不是只朝您一人开火的。”
“南境之乱已平，南疆已是陛下治下属国，不会再进犯江夏，东、西、北域一些小国掀不起多大风浪，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夏将军力挽狂澜，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陛下不可慢怠，这是其一。其二，您无需过分担心风险问题……和平年月，兵权不可能被除陛下以外的人掌握太久。”
说到最后一句时，华离嗓音明显压低了些，李疏钰立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华离说过很多次，“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这样的承诺她已经许久未重复过了，只因这句话早已体现在了她的行动中。
于是原本心怀鬼胎的王爷郡王们没法躲在某个偏远之地偷偷练兵，如今全生活在了京城，也就是皇帝眼皮子底下，富贵荣华却都夹着尾巴。封号响当当，赏赐一批又一批，谁不称赞当今圣上一句兄弟和睦，百姓们口口相传，他那些兄弟们坏透了，皇上还能这样心无芥蒂，当真心胸宽广。
“夏昭驰骋疆场数年，陛下先该做的，是信任他的忠心卫国。他虽有实兵，陛下给了他实权作为嘉赞与信任，可他在朝中却无根基，再加上他年纪尚轻，没有拖家带口或许喜欢作死的家人子孙。考察一个人自然需要时间的检验，这件事，我相信陛下将来会有自己的判断。”
*
庄重的凯旋曲回响在庆典日上，百官肃穆。正乾殿西南方有一祭安门，是历代由皇帝率皇家子弟亦或百官祭先祖祭神的场所，现在被华离安排来用于迎接凯旋而归的凤凛军。
华离人多时从来不笑，就像是有段时间给人赔过太多假笑，一旦没有笑的必要，她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副从来都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无事一身轻，她轻捻一块桌上的蔷薇花糕点放入口中，神情是闲适的，直到礼官宣凤凛军到了，华离的手停在空中僵了一瞬。
会是他吗？怎么可能是他呢？可照理来说是他的可能性很大……两秒的时间里华离把关于这个问题答案的猜测在脑袋里绕了无数遍，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进场的方向。
为首的男子身着戎装但未披甲，头上戴着条象征身属凤凛军的墨色抹额，就像是一场战打完后进营帐休息那样随意，带着身后的一队人往皇帝的方向走去，抱拳，单膝要跪下，行了个军营中对上级领军的礼。
李疏钰赶在了夏昭膝盖碰到地面一秒钟的时间内拉住了他，背了背华离以前教他的客套场面话模板，诸如赞扬夏将军劳苦功高，今日风尘仆仆归来，不必多礼之类。
没有人察觉到平日里严肃疏离的华离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进来的将军这事有什么奇怪之处，因为其他人也在看到夏昭的那刻呆住了。
这是一种割裂的年轻感，久战沙场的沉稳气质似乎不该出现在这样年轻的、好看得简直夺目的一张脸上。
华离觉得这一刻她的心停滞了跳动。她看着夏昭的脸，觉得这张脸很干净，少了当年的阴郁，十年过去了，她差点不敢认。
确切来说，她就算一眼就认出来了确实是他，也不敢去相认。
总不能跟没事人一样，上去拍拍他的肩，跟他说，‘嘿阿昭好久不见呀，可还记得我是谁’吧？那自己的脸还要不要了？
记忆闪回，又仿佛听见看见曾经那个小少年跟她吵架，闹着要跟她绝交，后来吵不动了，临走时，平生第一次，他哭着哀求不要丢掉他，不要将他赶走，他会听话。
华离难以抑制地想捂住脸，嘴唇颤抖，但这样的场合，她又决不能露出异常，于是只能强忍着，强制自己转开眼睛，露出平日里那样八风不动的沉静深邃，令人不敢上前打扰。
那时候的女孩似乎怒气冲天，不耐烦地朝男孩大吼：“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你就是个累赘，我早就想把你丢掉了！你滚啊，滚得越远越好！”
她至今还记得男孩听到‘累赘’二字时崩塌的神色。
那时候的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当好一个姐姐，于是男孩收拾了碎成一地的心，跟着上门认领他的便宜亲爹走了。
她的目的达成了，可好像心里空了一块，绝望感席卷了她，仿佛已经了无牵挂，下一秒就可以投河然后跟这个无聊透顶的人世说永别了。
十载已过，物是人非。
她至今还记得曾经的阿昭最后那个眼神。里面的情绪很复杂，华离没完全看懂，只认出里面有恨、有伤心，还有似乎说不出的倔强支撑着他不再多流一滴泪，不再为哀求那个狠心冷意的女子多说一句话，男孩眼底的冰冷很深，华离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原谅。再按照对方的性子，这辈子若是有机会再见，或许只能当敌人了。
所幸，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是亲娘来了也认不出，将来共事一场，说不定能当平日里相安无事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