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阳永远是谨慎的。
“目前抢劫者的这一套说辞没有实证。他说酒店地址和方格恩出差日期是对方口头告知的，方格恩的照片是通过摄像头展示给他看的，总之，痕迹全无。所以也不能排除这家伙在胡扯。”
戴安早已经抄过角落里方格恩碎屏的手机。
“那就看看是不是有人真这么讨厌我这个妹妹。”
伸手一晃，面部识别解锁。安德森医生几乎要叫出来，欧洲人可承受不了这种对他人隐私的长驱直入。
首先跃入戴安眼帘的是系统桌面，方格恩和母亲的合影写真，一坐一站并排微笑。
看起来也没多亲密，还是刺了戴安的眼。
这些年戴安把中国市场都交给了陆见阳，刻意保持着距离，独自一人的时候却从没中断过了解中国的发展、习惯。她熟练的点开微信和相册，一页页的滚上去。
越看，全身皮肤都渐渐发紧。
微信里，排在前几位的除了一个个工作群，就是闺蜜闲聊、公事沟通，照片基本是自拍、美食、好看的天气和植物。
别说结婚了，手机里，方格恩甚至没有男朋友。
忽然，戴安的手顿住，点开了一张模糊的偷拍。被前后簇拥的年轻男人，肩宽腿长，柔软的衬衣被风吹得像朵云，发丝飞扬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白净的牙齿和凌厉的颌线。
不就是卑尔根大学课堂里的那位狂浪。
戴安开口：“方格恩还有个同事吧，人在哪？”
****
高端医院，入夜后静得像异空间。穿过中庭，高低错落的环形吊顶灯如同忽远忽近的梦。
是一阵越来越明晰的掰扯声把戴安拉回现实。中文掰扯，很激烈。
嚷嚷的主要是个中国男人，叫宋强，三四十岁穿松垮的Polo衫，看一百次也记不住的脸，是跟爱优腾芒并驾齐驱的五大视频网站之一“顺时”的员工，文学部荐评中心二组组长。
“抢救就抢救，怎么就住进VIP病房了？！主刀医生还是什么顶级神外专家，员工出差保险不涵盖这些的，顺时不可能给她报销！”
使馆人员尽力安抚，说会再问问医院，宋强依然举着手机往人家脸上怼：“您二位是使馆的，说话有可信度，帮我给领导发个语音做个同步，证明方格恩在这就医的一切决策都与我无关。”
戴安脸色一沉，陆见阳瞥见她不高兴，抬步就要进接待区的门，被戴安抬手阻止。
这令人腻歪的男人，她了解。
方格恩和宋强这次是陪着顺时签约的版权作家来卑尔根采风。作家是大腕，小说写了个开头就被顺时买走了影视改编权，但没想到大腕的灵感只到开头，顺时只好派人陪着来北欧找感觉。也正因如此，方格恩他们沾着作家的光，住进了当地的高档酒店。
而戴安则“刚好”住在他们顶层的套房。
于是这几天戴安偶然看到过许多次方格恩，有时候是背着大包小包追在宋强等人后面，有时候是拎着一大兜外面买来的咖啡甜点，有时要安排住宿细节和司机。
每天如此，在酒店大堂穿行一遍又一遍。
大部分时间方格恩任劳任怨，特别疲惫的时刻也试图拒绝过，委婉的，体面的。
——“宋哥，这个相机包要不给老师助理拎着吧，这样他们拍照比较方便。”
——“我对吃的没什么品位，买回来的东西你们不一定喜欢。”
但迎接她的也只是更体面些的使唤，甚至还给了宋强“教她点东西”的机会。
——“我这是在帮你呐格恩，这叫‘深挖客户需求’，学会了受益终身！”
——“下次咱们组一定只招男孩！你们这些小姑娘被现在的风气完全搞坏了底层逻辑！”
听这些话的时候，方格恩偶尔会提一口气，似乎是想反驳点什么，但往往又咽回去了。或许她也清楚，回一句最少又会引来十句。
这世界四处都是野生父亲，惹不起，躲得起。
而此刻的宋强依然觉得他才是最委屈的：“方格恩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都要走了，非得自己留在酒店再待一会儿，说等人。就她，能在欧洲有熟人？”
陆见阳看着戴安的侧脸，他知道方格恩在等谁，也知道戴安去了。
所谓“很重要”的酒会，被戴安安排在了酒店的顶层。席间，戴安不见了十几分钟。
那时，方格恩静静的坐在酒店大堂，而不远处蜿蜒堂皇的古老楼梯上，穿着黑裙的戴安也在静静的看她。
直至时间流尽，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了大门，戴安以为这场告别就算划下了句点。
但总有人不愿让事情简单结束。
比如宋强。
他正展示着自己名牌行李袋上的血污。
“看看！我的包被弄成什么样了！真晦气！”
丝毫不觉得自己把那么多行李留给方格恩带去机场有什么不妥。
“两位同志你们好好调查调查吧，方格恩一会儿说约人一会儿被撞，说不准在私下玩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挑衅着戴安的脾气。
再比如那位课堂上的狂浪。
这么多天，他从没在方格恩团队周遭出现过。所以戴安才会对他见面不识。
猜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车祸避嫌，不过分吧。
***
陆见阳看宋强，像看脚边的尘埃和小虫。
“人格会污染信息，这种人没必要问了。你妹妹的情况我找别的途径了解。”
一名使馆人员接了个电话，匆匆返回。
“联系上方格恩的家人了，她妈妈。”
说到了戴安感兴趣的话题，她面色平静，手指却颤了颤。
宋强大喜过望：“那太好了！我机票改签到了两小时之后，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抓上行李宋强就要走，使馆人员赶紧拦：“您等等。方格恩的家属说他们来不了。”
宋强还没明白意思：“是，这一两天的当然来不了，你们帮帮忙，看他们的签证能不能加急……”
使馆人员打断：“对方的意思是，方格恩因公出差出了事，不管从费用和照料上单位还是要负起主要责任。”
宋强：“怎么着？！他家里人不管啦？”
戴安终于皱起了眉。
商场上被养父掣肘她不生气，方格恩被设计车祸她不生气，观赏着妹妹上司稀烂的人品她也不生气，但现在她有点生气了。
当年那个被她称呼为妈妈的人是怎么说的？
——“安安，你妹妹从体格到性子比你弱太多。我这当妈的没本事，只能守着一个，得守着那个更难活的，你说呢？”
如今这算什么？
如果方格恩出点事就成了个被踢来踢去的破皮球，那她方戴安被抛洒出去的人生到底交换了什么？
又是一通抱怨和撒泼，宋强还是拎着行李走了。
“放心，他离不开挪威。”
不用戴安示意和交待，陆见阳知道怎么做。
两位使馆的工作人员也很无奈。
“上梁不正下梁歪，宁峪公司的人原来都跟他一个德性。”
“谁？”
“宁峪。你没听说过宁峪？宁永立的儿子！”
“哦哦哦，那公子哥呀。宁公子，最美废物对吧。顺时的老板就是他？”
“老板好像是他后妈，可将来不全都是他的嘛。”
国内新闻戴安常看。宁峪这俩字，似乎有印象，大约都是办趴泡吧、约会明星网红这种关键字，戴安点都不会点进去。两年前长江发洪水，宁永立作为著名企业家亲赴灾区救援，捐了两个亿，被评为当年十大最美人物。伴随着父亲的壮举和美名，宁峪少年时酒驾连撞十三车、妈妈站出来顶罪的旧闻又被扒出来了一遍，再加上他独立创业干什么黄什么的光辉战绩，网友们慷慨的送上了“最美废物”的桂冠。
陆见阳已经搜出了宁峪的新闻，递到戴安的面前。
全是狗仔新闻图，夜店门口、模糊晦涩、美女环绕。
戴安两指不断的放大，眸子起了暗光。
不就是课堂上的狂浪，方格恩手机里那唯一一张男人的照片。
“宁峪……”戴安轻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最美废物，可能不仅仅是废，还毒。
“戴安。”陆见阳低声唤她：“老爹的秘书又来信息催了。”
****
天将将亮，又或者已经亮了，但挪威的大雪并不想让你知道。它遮天蔽地，让人忘记一些事，又想起一些事。
商务车穿行在大雪里，戴安的私人飞机安排在了奥斯陆，需要先搭直升机过去。
近两年戴安崛起，但蠢哥哥James从来不以为然。
他认为肤色和性别早就剥夺了戴安的竞争资格，再出色，天花板也就是家族的二号人物。
所以James热衷于在捅娄子之后让戴安去擦屁股，戏谑称之为“助理实习”。
“听说James结识了两个所谓华尔街新怪才，注资了一家对冲基金。——就是刚被逼空亏损了三十亿美金的Collins Capital。”陆见阳向来沉稳的语调也掩盖不住满溢的嘲讽。
戴安盯着手机，眼睛都不抬：“他被作局了。”
陆见阳一丝冷笑：“私自动用了两个子集团的备用金，月底还面临二十六个亿的到期债务，股东们不会放过他的。”
“可惜，老爹居然又要让你去救他。”
陆见阳甚至能理解老保罗暗中挡着戴安在新科技领域的路。地产给你制造给他，医药给你计算机给他，豢养者圈好了区域，当然不希望野兽们相互侵犯。
但三番四次让戴安给James输血，陆见阳也难评，不好说里面有没有“白男迷信”在作怪。
陆见阳转头看戴安，她已经沉浸在手机里很久了。
碎花外壳，串珠挂链，方格恩的手机。
像一扇大敞的门，诱惑着戴安去探索妹妹此时的人生。
购物app里的方格恩，衣服护肤品单价都不超过五百，平日消费的大头是中年女性男性的衣服鞋子、家里的粮油米面，甚至继父儿子的手机话费。聊天app的方格恩“公事”繁忙，细看无非是同事用各种话术把工作转嫁给她、再把功劳从她身上拿走。所谓的弟弟罗旭发来的全是短句，“转我1000”“这个链接充500”，像对着台提款AI；妈妈蔡海萍倒说得多，“早饭两个煎蛋，你吃了一个，爸爸和弟弟怎么分？”“这个月的工资怎么还没到账？”“弟弟现在不懂事，可将来这个家还是要靠他！”
视频app里的方格恩，经典剧集反复学习；备忘app里的方格恩，备忘的事项全是别人；听书app里的方格恩，《如何让别人喜欢自己》《被讨厌的勇气》；地图app里的方格恩，两点一线；打车app里的方格恩，拼车……
她过得是普通女孩的普通日子，或许算不上苦楚和绝望，但戴安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方格恩小时候在街边疯跑的傻笑、睡觉时盖一床被子时发亮的眼睛、挨了妈妈打之后扁起的小嘴。
成长确实会带走快乐，但至于带走这么多吗。
戴安觉得车外的大雪好像被吹进了肺里。
“没关窗么？”
点点滴滴，透不过气。
***
陆见阳调高车内温度，又给戴安的腿盖上条羊绒薄毯。
一张照片发到了他的手机上，是宋强在机场被警察带走的画面。
宋强候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冲撞了路过的贵妇，弄坏了人家的鳄鱼皮手袋。交涉未果拉扯起来，被保安们按在地上摩擦。
金发碧眼的贵妇还指着自己包袋上的脏污，特意送上了一句南腔北调的中文。
“真晦气。”
陆见阳没把照片给戴安看，小事。
宁峪才是重点。
“卑尔根商会和警方来了初步消息，宁峪这几天确实到了挪威，说是私人行程，跟方格恩她们的公务出差没关系。你遇见他的那天，他还真的约了卑尔根大学的工程学院讲师，两个人是大学同学。见面后就去喝酒了。”
“不过宁峪作为顺时的副董，和员工们同一时间同一城市出现，是有些巧了。”
陆见阳沉吟着，开始思索对挪威医院提起诉讼的流程，对方一开始没把方格恩这样一个普通中国游客当回事，未经询问就把她的手术废物丢弃了，否则通过DNA就能跟宁峪验证，哪用戴安费神。
看戴安依然捧着手机，他轻声询问：“发现什么了吗？”
戴安不说话。
翻来翻去，唯一有价值的是方格恩在国内医院公众号预约的记录，妇产科，预约时间是这次出差回国后。还有浏览器的一条搜索：“人工流产术后需要休息几天”。
她是知情并打算处理掉的。
那么手机里不该没有关于这件事的其他信息，交流、商量、哪怕是哭诉，都没有。
显然方格恩自己删了。
谨慎到这个地步，她是真的怕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戴安好像又看到了宁峪坐在自己身旁，挑眉而笑，像密林里最危险的物种。
——“就那么喜欢我？”
方格恩，你就那么喜欢他？
“目前抢劫者的这一套说辞没有实证。他说酒店地址和方格恩出差日期是对方口头告知的，方格恩的照片是通过摄像头展示给他看的，总之，痕迹全无。所以也不能排除这家伙在胡扯。”
戴安早已经抄过角落里方格恩碎屏的手机。
“那就看看是不是有人真这么讨厌我这个妹妹。”
伸手一晃，面部识别解锁。安德森医生几乎要叫出来，欧洲人可承受不了这种对他人隐私的长驱直入。
首先跃入戴安眼帘的是系统桌面，方格恩和母亲的合影写真，一坐一站并排微笑。
看起来也没多亲密，还是刺了戴安的眼。
这些年戴安把中国市场都交给了陆见阳，刻意保持着距离，独自一人的时候却从没中断过了解中国的发展、习惯。她熟练的点开微信和相册，一页页的滚上去。
越看，全身皮肤都渐渐发紧。
微信里，排在前几位的除了一个个工作群，就是闺蜜闲聊、公事沟通，照片基本是自拍、美食、好看的天气和植物。
别说结婚了，手机里，方格恩甚至没有男朋友。
忽然，戴安的手顿住，点开了一张模糊的偷拍。被前后簇拥的年轻男人，肩宽腿长，柔软的衬衣被风吹得像朵云，发丝飞扬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白净的牙齿和凌厉的颌线。
不就是卑尔根大学课堂里的那位狂浪。
戴安开口：“方格恩还有个同事吧，人在哪？”
****
高端医院，入夜后静得像异空间。穿过中庭，高低错落的环形吊顶灯如同忽远忽近的梦。
是一阵越来越明晰的掰扯声把戴安拉回现实。中文掰扯，很激烈。
嚷嚷的主要是个中国男人，叫宋强，三四十岁穿松垮的Polo衫，看一百次也记不住的脸，是跟爱优腾芒并驾齐驱的五大视频网站之一“顺时”的员工，文学部荐评中心二组组长。
“抢救就抢救，怎么就住进VIP病房了？！主刀医生还是什么顶级神外专家，员工出差保险不涵盖这些的，顺时不可能给她报销！”
使馆人员尽力安抚，说会再问问医院，宋强依然举着手机往人家脸上怼：“您二位是使馆的，说话有可信度，帮我给领导发个语音做个同步，证明方格恩在这就医的一切决策都与我无关。”
戴安脸色一沉，陆见阳瞥见她不高兴，抬步就要进接待区的门，被戴安抬手阻止。
这令人腻歪的男人，她了解。
方格恩和宋强这次是陪着顺时签约的版权作家来卑尔根采风。作家是大腕，小说写了个开头就被顺时买走了影视改编权，但没想到大腕的灵感只到开头，顺时只好派人陪着来北欧找感觉。也正因如此，方格恩他们沾着作家的光，住进了当地的高档酒店。
而戴安则“刚好”住在他们顶层的套房。
于是这几天戴安偶然看到过许多次方格恩，有时候是背着大包小包追在宋强等人后面，有时候是拎着一大兜外面买来的咖啡甜点，有时要安排住宿细节和司机。
每天如此，在酒店大堂穿行一遍又一遍。
大部分时间方格恩任劳任怨，特别疲惫的时刻也试图拒绝过，委婉的，体面的。
——“宋哥，这个相机包要不给老师助理拎着吧，这样他们拍照比较方便。”
——“我对吃的没什么品位，买回来的东西你们不一定喜欢。”
但迎接她的也只是更体面些的使唤，甚至还给了宋强“教她点东西”的机会。
——“我这是在帮你呐格恩，这叫‘深挖客户需求’，学会了受益终身！”
——“下次咱们组一定只招男孩！你们这些小姑娘被现在的风气完全搞坏了底层逻辑！”
听这些话的时候，方格恩偶尔会提一口气，似乎是想反驳点什么，但往往又咽回去了。或许她也清楚，回一句最少又会引来十句。
这世界四处都是野生父亲，惹不起，躲得起。
而此刻的宋强依然觉得他才是最委屈的：“方格恩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都要走了，非得自己留在酒店再待一会儿，说等人。就她，能在欧洲有熟人？”
陆见阳看着戴安的侧脸，他知道方格恩在等谁，也知道戴安去了。
所谓“很重要”的酒会，被戴安安排在了酒店的顶层。席间，戴安不见了十几分钟。
那时，方格恩静静的坐在酒店大堂，而不远处蜿蜒堂皇的古老楼梯上，穿着黑裙的戴安也在静静的看她。
直至时间流尽，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了大门，戴安以为这场告别就算划下了句点。
但总有人不愿让事情简单结束。
比如宋强。
他正展示着自己名牌行李袋上的血污。
“看看！我的包被弄成什么样了！真晦气！”
丝毫不觉得自己把那么多行李留给方格恩带去机场有什么不妥。
“两位同志你们好好调查调查吧，方格恩一会儿说约人一会儿被撞，说不准在私下玩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挑衅着戴安的脾气。
再比如那位课堂上的狂浪。
这么多天，他从没在方格恩团队周遭出现过。所以戴安才会对他见面不识。
猜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车祸避嫌，不过分吧。
***
陆见阳看宋强，像看脚边的尘埃和小虫。
“人格会污染信息，这种人没必要问了。你妹妹的情况我找别的途径了解。”
一名使馆人员接了个电话，匆匆返回。
“联系上方格恩的家人了，她妈妈。”
说到了戴安感兴趣的话题，她面色平静，手指却颤了颤。
宋强大喜过望：“那太好了！我机票改签到了两小时之后，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抓上行李宋强就要走，使馆人员赶紧拦：“您等等。方格恩的家属说他们来不了。”
宋强还没明白意思：“是，这一两天的当然来不了，你们帮帮忙，看他们的签证能不能加急……”
使馆人员打断：“对方的意思是，方格恩因公出差出了事，不管从费用和照料上单位还是要负起主要责任。”
宋强：“怎么着？！他家里人不管啦？”
戴安终于皱起了眉。
商场上被养父掣肘她不生气，方格恩被设计车祸她不生气，观赏着妹妹上司稀烂的人品她也不生气，但现在她有点生气了。
当年那个被她称呼为妈妈的人是怎么说的？
——“安安，你妹妹从体格到性子比你弱太多。我这当妈的没本事，只能守着一个，得守着那个更难活的，你说呢？”
如今这算什么？
如果方格恩出点事就成了个被踢来踢去的破皮球，那她方戴安被抛洒出去的人生到底交换了什么？
又是一通抱怨和撒泼，宋强还是拎着行李走了。
“放心，他离不开挪威。”
不用戴安示意和交待，陆见阳知道怎么做。
两位使馆的工作人员也很无奈。
“上梁不正下梁歪，宁峪公司的人原来都跟他一个德性。”
“谁？”
“宁峪。你没听说过宁峪？宁永立的儿子！”
“哦哦哦，那公子哥呀。宁公子，最美废物对吧。顺时的老板就是他？”
“老板好像是他后妈，可将来不全都是他的嘛。”
国内新闻戴安常看。宁峪这俩字，似乎有印象，大约都是办趴泡吧、约会明星网红这种关键字，戴安点都不会点进去。两年前长江发洪水，宁永立作为著名企业家亲赴灾区救援，捐了两个亿，被评为当年十大最美人物。伴随着父亲的壮举和美名，宁峪少年时酒驾连撞十三车、妈妈站出来顶罪的旧闻又被扒出来了一遍，再加上他独立创业干什么黄什么的光辉战绩，网友们慷慨的送上了“最美废物”的桂冠。
陆见阳已经搜出了宁峪的新闻，递到戴安的面前。
全是狗仔新闻图，夜店门口、模糊晦涩、美女环绕。
戴安两指不断的放大，眸子起了暗光。
不就是课堂上的狂浪，方格恩手机里那唯一一张男人的照片。
“宁峪……”戴安轻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最美废物，可能不仅仅是废，还毒。
“戴安。”陆见阳低声唤她：“老爹的秘书又来信息催了。”
****
天将将亮，又或者已经亮了，但挪威的大雪并不想让你知道。它遮天蔽地，让人忘记一些事，又想起一些事。
商务车穿行在大雪里，戴安的私人飞机安排在了奥斯陆，需要先搭直升机过去。
近两年戴安崛起，但蠢哥哥James从来不以为然。
他认为肤色和性别早就剥夺了戴安的竞争资格，再出色，天花板也就是家族的二号人物。
所以James热衷于在捅娄子之后让戴安去擦屁股，戏谑称之为“助理实习”。
“听说James结识了两个所谓华尔街新怪才，注资了一家对冲基金。——就是刚被逼空亏损了三十亿美金的Collins Capital。”陆见阳向来沉稳的语调也掩盖不住满溢的嘲讽。
戴安盯着手机，眼睛都不抬：“他被作局了。”
陆见阳一丝冷笑：“私自动用了两个子集团的备用金，月底还面临二十六个亿的到期债务，股东们不会放过他的。”
“可惜，老爹居然又要让你去救他。”
陆见阳甚至能理解老保罗暗中挡着戴安在新科技领域的路。地产给你制造给他，医药给你计算机给他，豢养者圈好了区域，当然不希望野兽们相互侵犯。
但三番四次让戴安给James输血，陆见阳也难评，不好说里面有没有“白男迷信”在作怪。
陆见阳转头看戴安，她已经沉浸在手机里很久了。
碎花外壳，串珠挂链，方格恩的手机。
像一扇大敞的门，诱惑着戴安去探索妹妹此时的人生。
购物app里的方格恩，衣服护肤品单价都不超过五百，平日消费的大头是中年女性男性的衣服鞋子、家里的粮油米面，甚至继父儿子的手机话费。聊天app的方格恩“公事”繁忙，细看无非是同事用各种话术把工作转嫁给她、再把功劳从她身上拿走。所谓的弟弟罗旭发来的全是短句，“转我1000”“这个链接充500”，像对着台提款AI；妈妈蔡海萍倒说得多，“早饭两个煎蛋，你吃了一个，爸爸和弟弟怎么分？”“这个月的工资怎么还没到账？”“弟弟现在不懂事，可将来这个家还是要靠他！”
视频app里的方格恩，经典剧集反复学习；备忘app里的方格恩，备忘的事项全是别人；听书app里的方格恩，《如何让别人喜欢自己》《被讨厌的勇气》；地图app里的方格恩，两点一线；打车app里的方格恩，拼车……
她过得是普通女孩的普通日子，或许算不上苦楚和绝望，但戴安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方格恩小时候在街边疯跑的傻笑、睡觉时盖一床被子时发亮的眼睛、挨了妈妈打之后扁起的小嘴。
成长确实会带走快乐，但至于带走这么多吗。
戴安觉得车外的大雪好像被吹进了肺里。
“没关窗么？”
点点滴滴，透不过气。
***
陆见阳调高车内温度，又给戴安的腿盖上条羊绒薄毯。
一张照片发到了他的手机上，是宋强在机场被警察带走的画面。
宋强候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冲撞了路过的贵妇，弄坏了人家的鳄鱼皮手袋。交涉未果拉扯起来，被保安们按在地上摩擦。
金发碧眼的贵妇还指着自己包袋上的脏污，特意送上了一句南腔北调的中文。
“真晦气。”
陆见阳没把照片给戴安看，小事。
宁峪才是重点。
“卑尔根商会和警方来了初步消息，宁峪这几天确实到了挪威，说是私人行程，跟方格恩她们的公务出差没关系。你遇见他的那天，他还真的约了卑尔根大学的工程学院讲师，两个人是大学同学。见面后就去喝酒了。”
“不过宁峪作为顺时的副董，和员工们同一时间同一城市出现，是有些巧了。”
陆见阳沉吟着，开始思索对挪威医院提起诉讼的流程，对方一开始没把方格恩这样一个普通中国游客当回事，未经询问就把她的手术废物丢弃了，否则通过DNA就能跟宁峪验证，哪用戴安费神。
看戴安依然捧着手机，他轻声询问：“发现什么了吗？”
戴安不说话。
翻来翻去，唯一有价值的是方格恩在国内医院公众号预约的记录，妇产科，预约时间是这次出差回国后。还有浏览器的一条搜索：“人工流产术后需要休息几天”。
她是知情并打算处理掉的。
那么手机里不该没有关于这件事的其他信息，交流、商量、哪怕是哭诉，都没有。
显然方格恩自己删了。
谨慎到这个地步，她是真的怕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戴安好像又看到了宁峪坐在自己身旁，挑眉而笑，像密林里最危险的物种。
——“就那么喜欢我？”
方格恩，你就那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