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虚影一起离开了那处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所在,回到了真实存在的世界,然后我就发现我们在一个挺大、但也不算太大,能透光、但隔绝了其余的一切能量传递的容器里。

    所以目前没有身体、以纯能量体的形式存在着的虚影也出不去——她和我一样被关在了这个透明的盒子里。

    我看了看她,她看了看我。我没说话,她也没说。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她最终问我:“换了个地方,然后被关起来。这就你说的丰富多彩和有趣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但我没急着回答它。

    一件一早就该清楚的事:现实的进程、事情的发展……它们总是和计划不一致的。程度上固然有轻重的变化,但这种情况是一定会出现的。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会将这种不一致称为意外,极少数的情况则会称之为惊喜。意外是常事、是坏事。惊喜是很少见、很稀罕的。

    眼下我的遇到这种情况,换做以前的我会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会视为意外。我总会遇到各种意外的。这也是常事。但事物总是一体两面的。好就是坏,坏就是好。所以惊喜就是意外,意外就是惊喜。

    一直没能把这个观念套到现实生活中属实是有些不应该,不过这也是很说得通的一件事……不,不,这不是说不说得通的事,我根本不该有“属实不应该”的念头。哎呀。哎呀。太傲慢了。我怎么能觉得“属实不应该”呢?我怎么变得那么居高临下呢?

    人的心态、感官、对于世界的认识……它们都是会随着自身状态和环境改变的。不能说它们和自身的想法与意愿完全无关,但说一句关系不大是没什么错的。很多时候人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其实不是选择后的解决,不是想那样,而是不能不那样。好听点来说,那叫生存智慧。不好听地说,那叫走投无路。那叫没的选。

    以前的我也没的选啊。

    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即便命运对待我的方式仍旧和以前并无区别,我的感受也变得完全不同了。果然,苦日子一过完人就不可避免地会飘起来。……我也算熬出头了呀。

    真好。真好。飘起来的感觉虽然不足取,但竟然这么叫人沉醉。

    无论是叫意外也好,还是叫惊喜也罢,这都只不过是人为附加上去的代号罢了,这改变不了它们本质上都是一回事的事实——都只不过是对事情的发展进程失去掌控罢了。仅此而已。

    这对于以前的我当然是大事。它代表着风险,危机。它影响着我的生死存亡。所以我会对此焦虑、烦恼、担忧、惧怕。当然,大多数时候这些情绪表现得并不明显——更准确来说是根本没被我表露出来——不表露情绪也是生存智慧中的一部分,把一切想法表露出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最愚蠢的行为。我有过教训的。

    可那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我怕呀!我怕被打!怕受伤!怕被人扇巴掌、被人踩在脚底下!我怕被摆在试验台上肢解成块研究、怕再被人拿去做实验今天打这个针明天用那个药!我怕别人把我抓起来拆下零件去卖、拆剩下的再压成一整块算添头!我怕死!我怕死!我怕死!

    我恨呀!我恨电选、恨电泳、恨置换!我恨通量!我恨那些知道我的、不知道我的人!我恨所有挡在我路上的家伙!我每天都过得又气又急,又怒又怨,又悲又恼、我每天恨不得把见到的一切都摧毁!让你们比我好比我强!比我幸运、比我幸福!

    这自然是很不堪的。好在已经成了过去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我早就今非昔比了!所以我笑了。我很从容地笑了。我对虚影说:“是啊。这一切在我看来简直有趣极了,你不觉得这很好玩吗?”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我当然见什么觉得什么有趣。

    我朝外看,在那儿守在我的是满脸不耐烦的感知器和臭着脸的救护车。少了个人。少了烟幕。

    烟幕,年轻的赛博坦人,顽强的士兵。仅凭声名就对从未见面的领袖有着极度信任的擎天柱崇拜者。这种不问缘由、盲信盲从的人,一直是最好用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即便为了潜入报应号偷回星辰剑而被霸王打得半死,也没对被下达的命令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还在懊悔自己泄露了形迹导致被霸王找上门来,完全没想过这一切背后到底有没有别的原因。

    不过我现在想到他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感慨他好用,也不是为了再次利用他。我只是想要和他聊聊,同他叙旧罢了。

    按说,他这会儿是不至于死的。毕竟之前霸王找到这处基地的时候汽车人迎击他的主力是天火——还能是谁呢?在我恰好外出巡逻的时候,汽车人里还有谁能有足够的体格和力量去对抗这个打架成痴的大家伙呢?

    烟幕只不过是被霸王和天火的波及到了,被一脚踢中,就此倒在了地上而已。虽然那算得上致命伤,但想来是不至于死的。毕竟他一直很顽强,且救护车后续也很快对他进行了救治,恢复行动能力对他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他却没在这里。

    在融合之前,我将所有的赛博坦人都拽入了梦境中。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声波。虽然能讲出诸多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我舍不得这么对他。梦境虽然是由我开启的,但它维系的能量来源是自身,长久下来难免会造成损伤。且伤在火种。我那时还没对这既非物资也非能量的东西研究出什么名堂来,不清楚这种伤害是否可逆,自然不能放心用在声波身上。

    另外一个就是烟幕。他当时还在修养。算得上孱弱。不过那并不是我对他留手的原因。我那么做是因为我听到他在哼歌。没词,只是调。我对音乐一类的东西从不感兴趣,但那调子却听着实在熟悉。我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我不想他在我想起答案前死去。这使得我没把他拽入梦中,只是让他休眠。

    然后很快就到了我一分为二的两部分融合的时候。我离开得匆忙,毕竟我对汽车人啊霸天虎啊这些事的关心和在乎程度远远比不上对我自己的。但理清到如今都发生了些什么也远远算不上难事。

    答案简直近在眼前。

    声波,瞧,我给你的礼物你不珍惜,自然有人珍惜。挥霍我好意的下场就是想得到什么都迟人一步。威震天、震荡波、通天晓、天火、还有巨狰狞那孩子……他们都被你的敌人带走了,或许是被人类,或许是被烟幕,也或许是被我眼前的这两个家伙,总之他们没留在原地等你。

    没人会在原地等你。我也不会。所以当两边都落空之后,你会做什么?等我?回报应号?你会来找我吗?还是去找威震天?你会四处搜寻谁的信号、想要找出谁的下落?但想来,你是肯定会去我告诉你的基地的。过去的方式肯定还是陆地桥。我告诉过你,不只一次地告诉你,你太依赖那东西。但你似乎并没有当回事。

    你其实也是傲慢的。你一直很傲慢。所以你不会去考虑滥用陆地桥会给你带来怎么样的坏处,你也不会意识到你最擅长的东西会反过来困住你,你更不会知道路径依赖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和结局。

    你只知道陆地桥是最高效的办法,所以你总会选择它。严格来说,你的判断并不算错,截至目前,陆地桥也从来没有辜负过你一次。也同样是因为傲慢,你不会带上人和你一起过去。我其实很能理解这种感受。那样会不方便,不自在。很麻烦。

    其实原本一个人就够了。没人知道你知道那里的位置,所以那里的人不会有任何防备。更不用说,那里还清醒的人也就状况堪忧的烟幕罢了。他对你是没什么抵抗之力的。你本该能将一切收入囊中的,你本该能找回我、找回你的领袖、你的同僚的,你本该能成为结束这场战争的功臣、赢得你想要的一切的。

    可是你没有。你有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你有的话眼前的两个家伙就不会苏醒了,我就不会被他们关起来了。你又去晚了,是吗?你现在在哪儿、又是什么绊住你了呢?你会来找我吗?会又来晚吗?

    我挥手和外面严阵以待盯着我看的两个人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他们没什么反应。感知器还是一脸不耐烦。救护车还是臭着脸。

    我又敲了敲透明的容器壁,颇为清脆的响声很快消散了。很显然声波能传递出去。就是不知道其它机械波能不能了。定向滤波。难为他们能造出来。我打量着这个他们用来关我的这个透明盒子,说:“没听说过你们在制造工程领域也有研究。还是整体浇筑,不怕憋死我吗?”

    感知器说:“制造工程不需要有研究。”

    救护车说:“不想死就老实配合我们。”

    角落里的人类说:“赛博坦人也需要呼吸吗?”

    我沉默了好一会,还是没忍住,就这么大笑起来。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一边笑,一边对虚影说:“瞧?多有趣?多好玩?多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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