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的交集并不算多。

    他常驻报应号的操纵中心,在监控飞船的同时接手铁堡数据库加密内容的破译工作,而这里显然是一处她很不喜欢的地方。

    她找尽一切借口和理由,能不来就不来。

    与此同时,这个占据了他的脑模块让他怎么想也想不通的麻烦生物像只轻盈的飞鸟一样在飞船别的地方穿梭不停,忙碌而又活力四射。

    他越来越发觉到她对那些量产的不必要的感情。

    她对他们相当耐芯,格外包容,甚至即便那些量产违抗了她的意志,但只要能找到可以给自己开脱的规定她也会将事情轻轻揭过,任劳任怨地处理那些家伙给她带来的烂摊子。

    她这种性格观念是天火那个前执法官给她带来的影响,还是源于因为那份他现在还不清楚的教会背景?

    仅从她的奉献精神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然而那不是他想看到的答案。

    他更不想看到的是她的奉献精神指向的并非威震天。

    她是一名霸天虎,无论以前有过什么身份和经历,她现在是一名霸天虎,那她就只能忠于威震天而非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物。

    然而她不。

    她看不到威震天的伟大,只会盯着那些细致繁琐的规定,在隔板混进报应号的时候甚至还会公然在线路中暗讽威震天的决定。

    这让他很不快。

    更让他不快的是在暗黑超能量体给飞船带来的麻烦过去后他在监控中看到的。

    从她的办公室到停机坪的最短路线,这条路线中和偷溜进来的人类的行迹的交集,从交集点最快到达动力中心的路线的必由之路,还有一处操作终端的所在位置……这些地方的监控录像全都被彻底删除了。

    删得干干净净,就连他也复原不了。

    他在不快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她少见得会表现得这么莽撞,哪怕用之前的监控录像替换也比直接粗暴删除自然得多,做得像个愣头青一样,太有失她的水准了。

    这份好笑并没有持续很久,她行迹背后的动机不能更明显。这让他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一般来说,他对背叛并没有多少感觉——他对别人的本性有足够清晰的认识,知道大多数人并不值得托付任何形式上的信任。

    但她不一样。她是不一样的。

    他把那些被删除的录像空挡逐一进行排查,操作终端那里的时间持续得最久,也最晚。

    他于是把那里的实时监控调出来,一点点的放大,然后在操作台的角落处发现了一处细微的红色痕迹。

    那是并未彻底干涸的人类血液。

    那是她和人类产生冲突的证明。

    她和那些生物立场并不一致的事实说明她和汽车人的立场也并不一致,这多少浇灭了些许他此刻的不满。

    但还不够。对她的所作所为来说根本不够。

    他看得出来数据库中的文件被动过,即便她把复制记录删得彻底,但存储器还是留下了插拔记录。

    比愣头青还愣头青。业余。

    她这种立场摇摆、两头下注的行为叫他看不起。

    他得给她个教训。

    然而还没来得及让他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就又来到了他面前,她跟在威震天身后,表情活泼,动作轻快地来到了操纵中心。

    她这副样子和上次威震天失踪时期有些相似,且都发生在暗黑超能量液肆虐后,这背后必然有什么联系。他悄悄将这一点记在硬盘里,他一定会找到答案。

    但这次的她和上次的并不完全一致。

    依旧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依旧是带着讽意的顽劣笑容,依旧是刺儿头一样的调皮任性,但这次的她没有那么多锋芒,人显得朦胧而亲切,快活得几乎要哼上小曲。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问他她好看吗。

    她觉得呢?她觉得她好看吗?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是还是否?

    他知道她其实不在乎,就像他也不在乎她到底好不好看一样。

    这只是一句恶劣的调笑。轻佻而不庄重。不值得在意。

    但他一时间芯绪莫名。

    他见过她的样子,由外而内,比所有人都要多。

    他见过她如今面罩下崎岖坎坷的脸,光学镜位置所在的空洞格外暗沉,但光线够强的时候可以从中直接望见她脑模块的一角。

    他见过她纤薄的原生质,藏在凹凸不平磨损严重的外装甲下,伤痕新旧交织,层层叠叠,没有一块完好,摸上去像刚挖掘出的化石那样粗糙。

    他见过她畸形曲折的钢架,那些凹陷和残缺凌乱得像遍地弹坑的战场,脆弱可怜,动作稍微一大就会有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沿着原生质传出。

    他见过她机体内部凌乱交织在一起的线路导管,纠结缠绕在一起的样子如同河流,切割造成的端口参差着,显然不是一次两次造成的。

    他见过她密布着裂纹的关节和轴承,型号混乱,严重磨损,运转时总会发出连贯的碰撞声,从沉闷的声音来判断显然质地也不怎么样。

    他见过她的样子,他一直看着她,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她好看吗?从常规观念来评价的话显然算不上美丽,但她并不是常规观念可以评判的,她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独特光辉,那并不是简单的美丑可以形容的。

    但他仍旧不明白。在见过她对机翼的精妙改装后他知道她完全有改变她机体现状的能力,霸天虎也不缺与之相应的资源和配件,但她没有那么做。

    她的表现像是不知疼痛为何物一般,但那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她喜欢那样。

    她乐意见到自己机体这幅残缺贫弱到可笑的样子。她喜欢那具机体给她带来的无休止的疼痛。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察觉得到她与常人观念上的差别,也意识得到她对刺激的潜在偏好。但他不理解。

    即便在离开操纵中心时他也在思索着这件事,这让他少见地在执行威震天下达的任务时分芯了。

    激光鸟为了给他断后而被汽车人击落,信号就此断开,这自然不是他会接受的结果。

    他把激光鸟出事的坐标传给了她。这事由她而起,理所应当该由她解决。

    他短暂地将这些放在一边,专注于回收任务目标本身上来。

    汽车人来阻挠他,但他们注定会失败。

    他认识过来的人,千斤顶是个颇为出名的家伙,这种自由散漫的士兵她见了肯定火大得不行。她是个活在框子里的人。

    但千斤顶是个真正的战士。

    他在角斗场上和很多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些人不会退缩,无论对手多么强大总会奋战到底,虽然最终都会败在他的手里,但这种精神是可敬的。

    她身上没有这种特质。圆滑算不上缺点,但这多少算得上些许遗憾。她可以更好的。他忍不住为此感到惋惜。

    他可以杀了千斤顶,这废不了多少功夫,即便多少让他回想起了那段感觉还不错的时光,但这毕竟是个敌人,杀了也就杀了。

    但这时候救护车赶了过来。

    这本也没什么,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无非是多杀一个而已,然而他们提起了她。

    千斤顶对救护车说,怎么,和那位静电谈完你们的小秘密了吗?

    这两个汽车人本来作为同伴该互相扶持,但他却从他们的对话中察觉到了潜藏的隔阂与不满。这背后的原因显然是她。

    也许是因为自身的弱小,她似乎格外偏爱这种用语言和形势引导敌人思想和行为的做法。他不能否认这种作风的用处,也必须承认她于此道十分出色,但这只能算得上小伎俩而已,上不得台面。

    真正的强大源于自身,她不明白这一点。

    他扔下这两个变得有些碍眼的汽车人,顺着此刻激光鸟传来的信号飞走了。

    仍是原来的坐标。

    在把那里的位置传给她之前他并没有预测到之后的发展,只觉得以她对激光鸟在意的样子,能和激光鸟再次接触或许会让她高兴。

    但他接下来的看到的场景让他知道他做对了。

    她坐在千斤顶那艘坠毁飞船的高处,月光勾画出她的边缘,瞧着就像她在发光。

    她低垂着头,看向被她置于双腿上的激光鸟,整个人陷入一种悠远的沉静气氛中,无端让人觉得她此刻有些哀伤。

    她在回忆着什么。对着激光鸟回忆。

    激光鸟的样子比他预计得要好很多,显然她已经进行了必要的治疗——而且手段非常精妙。

    能对激光鸟做这些,为什么她对自己不这么做?

    她似乎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在激光鸟回到他的胸前后对着前方发呆。

    然而她很快开始用一种细听带着怀念的语气说起话来。

    那可真是,许多许多的话啊。

    她娓娓道来,说起一只她遇见过的鸟,说起生死,说起她的困惑和不解,说起他,说起赛博坦,说起威震天,说起爱和信任,说起脆弱和危险,说起任性和开芯,说起忠诚与规定,说起他,说起他,说起他。

    她头一次这么坦诚,这么开诚布公,而这都是因为激光鸟。又或者说,她的那只鸟。

    在他问到的时候,激光鸟给了他正面的回答。

    那是起源纪以前的事了,比天启日还要早,随着时间的流逝族群内只留下了些许传说,那只鸟并没有名字流传下来,但是后来同族们都会用先驱来称呼这位领先同类太多的存在,这个故事激励了许多后来者,只是没想到本尊最后竟然落到了这么个下场,激光鸟低落地感慨道。

    所有这就是她如此喜爱激光鸟的原因吗?雏鸟情结加上移情?

    她显然不是正常诞生的,洗脑,格式化,或者克隆。很大概率是克隆。这种事不能说完全没有,但都藏着掖着办,加之年代久远,很不好追查。

    不过如果是在神思新城的话,应当和炫光脱不了关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位最高议会的原始成员要做这种事,但仅凭通量绝对做不到那种地步的。

    所以,这就是她的诞生吗?与正常人观念的差别,对体系规矩的服从,对高位人员没来由的嫉恨,对赛博坦一切事物的冷眼旁观,都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那她和教会的渊源又是怎么来的?

    她的话还在继续。她说她认为他值得敬佩,又说她要离开。

    他得承认,敬佩的那句话让他很高兴,但离开就不一样了。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他朝她看了过去,格外仔细地盯着她瞧,可她已经不再出声了。她迎着他看了回来。

    她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此刻格外寂静。

    寂静到他忍不住放出了她的话。

    他调整了内容,这是当然。

    然而她却开始大笑,笑得晃来晃去,在他身上蹭个不停,笑得直接躺下打滚。

    他看着她蜷成一团不停颤抖的样子,无端觉得与其说是笑,她其实在哭,此情此景,她脆弱得惹人怜爱。这念头悄然出现在他的意识中。

    但他觉得他并不那样想。

    他觉得她真可悲。她可悲到简直让他觉得可笑。这样的她太碍眼了。这让他简直看不下去。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笑不该是这种笑。

    她的笑应该是居高临下又漫不经芯的,带着她独有的那种并不怎么刻意掩藏的恶意,传达着“我不在乎你们所有人”的傲慢。

    她的笑应该是那样的笑才对。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这样的她也是她,是她的一部分,就像过往也是她的一部分一样。

    一直到她笑完之后,他才把她拉起来。

    放纵有这么一会儿就够了,人不能无休止地沉溺在过去。

    她盯着他握住她肩膀的手看,那让他熟悉得多的抗拒神情又回到她的脸上。

    她不快地用力地挣扎,但于事无补。明明肯把激光鸟置于怀中,为什么她这么抗拒他的接触?

    她让他放开,他当然不听,于是她又开始东拉西扯,甚至找了个不喜欢站那么高的理由。

    好吧,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善解人意地抱着她跳下了那座汽车人的飞船。

    她咬紧牙关,仍旧盯着他触碰着她的手,整个人显得格外不适。

    是只对他这样,还是她对所有人的接触都很抗拒?他不知道,但他是不会撒手的。

    她变得有些挫败,但不要紧,她会学着接受现实的。

    她很快压下这些情绪,打探起他的想法来,然而她的诸多猜测并没有契合到应该到的地方,这说明她不懂他。

    汽车人一时是有些麻烦,但在威震天的带领下铲除这些人是必然的结果,这场战争被发起并延续至今也并非是为了她口中的那些资源。

    重要的是赛博坦本身。一直都是赛博坦本身。

    在被他不断否定后,她浅浅的假笑变得越来越淡,终于到了不耐烦地说出要不还是打一架的地步。

    他倒不介意这种事,但他不觉得她真这么想。她一直很爱生气,仅仅是被他碰一碰都气得不行,更不用说真实打实打上一架了。

    她置换了几次气体,平复情绪后继续劝说他。他明白她想干什么,也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是他不在乎。

    就像他判断的那样,她遇事倾向于逃避,并不具备勇往直前的战士品格,会因风险收益那些东西产生退意,永远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行动准则。

    这怪不了她。

    他此刻对她生出些许柔软的、并不分明的情感。

    没有人教给她要如何迎难而上,没有人教给过她要永不退缩,没有人教给过她有的东西比有形的一切更加宝贵,没有人教给过她能为了某个坚定的目标而奉献自己的一切是件多么幸运又让人觉得幸福的事。

    没有人教给过她这些,所以她不知道。她跌跌撞撞求生至今本就不易,他怎能拿这些苛责她?

    这些他之前未曾接触过、也不怎么了解的情感悄无声息地汇集,让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能量液正在逐渐升温,并不到沸腾或燃烧的地步,而是像泡沫般缓缓汩动,蒸发,盈满他的机体,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力气也丝丝缕缕消散,让他什么也不想想。

    这感觉很陌生,但他并不讨厌。直到她说出擎天柱是个非常优秀的领袖的话之前他一直放任自己沉浸其中。

    她对这场战争双方的评价在他听来太过刺耳。他简直要怀疑她脑模块里是不是一早就被人植入了某种无条件忠于汽车人、全芯全意信任领袖的病毒。

    那些教会的东西。

    他打断了她的话,而她竟真为此对他动手。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她的招式,迟钝生硬,和她为夺取太空桥能量源而迎击汽车人时的水平相差太多。是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还是有什么他并没有发现的原因?

    不过她被制服后的愤怒倒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就说她很爱生气了。他一早就知道。

    他注意到她在试图侧过头去咬他的手,但他的手牢牢地按在了她的后颈处,让她这一行动失败了。

    在挣扎无果后,她开始用最大的音量骂他,内容不算多难听,但嘶哑的声音让情绪显得格外饱满。

    像愤怒地咆哮着的野兽。

    有些奇怪。

    她的叫骂很快停止了,重回安静平和没花她太久时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没再生气,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她只是很快让自己接受了这一切。她很擅长认清现实,不会让情绪支配自己太久。

    她用无奈又无力的语气问他他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一早就告诉她了。

    她没好气地哼哼,又问然后呢。

    然后是赛博坦。永远是赛博坦。

    她的脸上逐渐透出哀凉,她默不作声地慢慢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沉默了许久。

    良久后她开始笑,笑声粗砺悠长不似人声,越来越大的笑声在空旷的山林中回响,就像这些笑声永远不会停歇,就像她的怨恨也永远不会停歇。

    他听着她那些控诉,他知道,她的那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那些话是对她过往遭遇的一切的不公与坎坷说的。

    不怪她。他想。这不怪她。那不是她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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