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凉意袭人。秋空玉盘高悬,夜凉如水。

    风又起,古朴院落静谧安然,案几上立了一盏烛灯,屋外淡淡的冷凝香顺着雕花木窗袅袅而进。有绰约身影倚窗而坐,似月中人,朦胧月辉下的一扇青窗,留有寒风肆虐已久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阿禾停下手中的绣针,凛凛寒风顺着窗牖肆无忌惮侵入,她纤细白腻的手指已泛青红。

    她遥遥向外望了一眼,窗檐下吊着的檐灯静静的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晕,再远些,黑黝黝一片,只有风吹树梢带出的呼啸声。

    没有人回来。

    她收回视线,冰凉僵硬的修长指骨微微动了动,抬手将银针在簪花发髻上轻轻划了一下,将针插进绣面,把手中的绣花放下,起身关了窗。

    寒风凶狠扑打在手面上,冷得刺骨。

    她没有坐回原位,掀开珠帘,提着烛灯回了里间,圆润的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泠泠的碎玉声。

    窗牖下,淡粉色的绣面上,朵朵娇嫩明艳的荷花绽放,不远处有两只鸳鸯亲昵交缠,羽翅扑打在水面,泛出阵阵涟漪。

    阿禾轻轻在床沿坐下,烛灯立在茶桌上,旁边放着一早烧开的水。

    方才绣了好几个时辰的刺绣,此刻眼睛微微泛酸,可她实在毫无睡意,便只是安安静静坐着看着那盏烛火。

    烛火晕染的光晕,忽然被一道小小的黑影遮住。

    阿禾还未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阵凉意席卷而来。

    阿禾没有抬头,身子情不自禁一缩。

    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一道轻轻的阖门声,还有极轻的脚步声,阿禾感受到一股沉冷气息,紧接着,淡淡的沉香铺面而来。

    男人握住她的柔荑,感受到手心凉意,微微皱眉:“手这么凉,怎么不生火?”

    阿禾没有说话,也没有将手抽出,只是微愣的瞧着烛火。

    沈青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有烛火在灯盏里摇曳闪烁,他问:“在看什么?”

    那道黑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彻底看不见。阿禾终于收回视线,敛眸答道:“无事,方才瞧见一只飞蛾,想看看传说中的飞蛾扑火是不是真的。”

    沈青洲身子微微一僵,旋即恢复正常,那点失态被不动声色抹去:“现在这个天气,怎会有蛾子。”

    “兴许是我看错了吧,近来眼睛不太好使。”

    沈青洲闻言看了一眼偏间木案,语气有些责怪:“以后刺绣,记得挑一盏灯,半个时辰休息一会,莫要太长时间盯着一件物什。”

    他又握了握她冰冷通红的手:“记得燃上炉火。”

    阿禾语气随意:”今天原想着要等你回来才坐在那,拿起刺绣一时入迷就忘了过来续上炉火。”

    她本无意,但说完这一番话,忽觉有些不妥,果然,一抬头,就瞧见男人微微僵硬的脸色。

    阿禾抿了抿唇:“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只是……”随意一说罢了。

    “阿禾。”沈青洲打断她,面容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看不出太多情绪,他滚动几下喉结,声音有些晦涩:“我近日……手下的商铺出了些问题,下面几个人打理不好,我只能亲自去。”

    阿禾听见他这遭解释,愣了一愣,旋即点头:“无事,商铺的事要紧,你紧着这头也无妨。”

    话音甫落,再一听,这话仿佛是在意有所指,像是在挖苦他,原来在他心里,她这个新婚妻子还比不上手下的商铺。

    眼前的男人久久未语。

    阿禾暗叹一声,抽出自己的手,他天生抗寒,一年四季掌心都是热的,她确实畏寒极了,一到秋冬,身子手脚总是冰凉。依稀记得,去年冬天,他也是这般为她暖手。

    思及此,她缓下声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兴许今日有些疲累了,你也快些梳洗吧。”

    沈青洲静静立了一会儿,问她:“怎么今日,没有出门?”

    阿禾开了一家店铺卖刺绣,请来几个伙计顾着平日生意,她只负责提供新绣。但她无事时,也经常去店里。

    今日她没有出门,原是有些事情想同他说,为此她特意挑了一盏灯,坐在窗牖边,想等他回来第一时间瞧见他。

    然,他今日依旧回得很晚。

    阿禾思及此,心下微嘲,自从两人成婚后,他便早出晚归,她只当他是忙,昨日还特地托三娘找人问了问,那人却说,沈青洲手下那几家商铺生意红火,没有丝毫问题。

    她听完之后,倒也没多大反应。马上就到上元节,昨夜他披星戴月归,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明日,你能早些回来吗?”

    后日便是上元节,我想同你一起过,这是我们婚后,第一个上元节。

    这句话终是隐没在口中,她听见他静了一会儿,才答道:“阿禾,你听话,我近日……有些忙。”

    她便敛眸,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烛火吹灭,屋里静静的,只有月辉倾洒,光影缱绻。

    那一夜,阿禾背对着他,头次没有靠在他怀里。

    他大抵是察觉了些许冷清,抬手抚了抚她的青丝,手臂一伸将她揽进怀中,在她头顶落了一吻:“明日,我会赶在酉时之前回来。”

    然,今日,他仍旧是亥时方归。

    此刻再听见他这句问话,阿禾油然而生一股冲动,想将心底的话喷薄而出,最终却只是闭了闭眼,按耐下心绪起伏。

    她寥寥弯唇,语气似有些无奈,抬头看他:“你不是都知道?”偏还要问出来,教她这样难堪。

    烛火下,他眼眸微微一缩。

    阿禾忽然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疲倦感,她此时方知,她到底不如她表面掩饰的这么平静,那日那抹白色身影一直横亘在她心头,怎么都挥散不去。

    她软了声调,移开视线,平视着烛灯里的火苗子,轻声道:“沈青洲,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娶我。”

    阿禾顿了顿,眼眶微微泛酸,不知是不是近日用眼过多,她轻轻眨了下眼,将酸涩感掩下,稳着声线:“你向我求婚那日,我问你,是否是真心想求娶我,是否是真心想娶我做你妻子,你说是,我便信了。”

    “可你不该将报恩和情爱混为一谈,如若你对我没有感情,你不必为了报恩屈身娶我,我当初救你,收留你,教你武艺,对你好,从始至终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挟恩相报的意思。”

    烛火看得久了,眼眶酸涩难忍,她猛地闭了闭眼,身子却被人紧紧抱住,他嗓音艰涩:“我没有……娶你不是为了报恩,若我要报恩,有无数种方式,何至于让出自己的后半辈子?那日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

    阿禾静静靠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身子隐隐发颤,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轻声道:“你说你娶我不是为了报恩,那你真的分得清感激和喜欢吗?兴许你只是将对我的情意,错认成了喜欢。”

    他静默一瞬,似是想起什么,握住她的肩膀,眸子紧紧盯着她水润的秋眸:“阿禾,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他声音喑哑,眸子里含着几不可察的紧张:“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

    阿禾静静的望着他:“你以为,我会见到谁,抑或,我该见到谁?”

    他望着她明澈淡然的双眸,脑中恍若有什么东西炸开,连带着他的心脏,紧紧一缩。

    阿禾看清他眼底显著的慌乱,胸膛下跳动的心脏骤然一痛,她忽然就有些怨怪,他不喜欢她,为何要同她成婚?如若他没有将两种感情混为一谈,她何至于此?

    她闭了眼,紧紧的抿着唇,扼制住胸腔起伏:“如若,你有喜欢的人……我们可以和离,我不会将我们二人之间的事告诉她,我也不会再去找你。”

    屋子里静静的,木门将呼啸的风都拒之门外,没有任何轻响在耳边,衬得他的沉默异常沉重。

    阿禾的心一点点下沉,没有等来想听的话,心中那丝隐秘的期许落空,转而被酸涩淹没,一点点漫开。

    她闭了眼,却挡不住前几日那一幕在脑海间闪现。

    他们成婚后的第二日,晚间灯熄后,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听见一声痛呓,睁开眼却发现他好似陷入梦魇,眉头紧锁,额角冷汗簌簌而下,面色惨白,她忙起身,拿了方手帕为他拭去薄汗,却听他口中直喃道:“冷,好冷……”

    阿禾检查了一番,他体温正常,口中却来来回回只道那一句,她只好为他掖了掖被角,又将被子给他往上盖了些,他却转而用力将她拉下,紧紧拥在怀里,她挣扎之时,听见他极轻一句:“我错了,不要离开我。”

    彼时她愣了一会儿,完全不懂这话何意。

    翌日她起身后去了张裁缝那一趟。她原先没见过沈青洲那么怕冷,但昨日那一遭着实让她不放心,便打算给他买几件冬衣。

    可谁知,尚未走进店里,步子便在原地定住了。

    一位穿着霜白色月季暗纹长袄、脚踩并蒂莲花绣鞋的姑娘正对镜梳理自己的衣裳,面容清丽,笑起来活泼可爱。

    身旁青衣而立的男子纵然脸色不虞,脚下却半分未动,对着女子略有不耐的动了动唇,只得来女子一个娇俏的笑容。

    女子娇俏生动,男子虽面容冷峻,但容颜似玉,远远望去,倒是异常合眼。

    阿禾远远的望了会儿,张裁缝正低头拨着珠子,无意间抬头,便瞧见她目光怔松,他顺着她目光看去,也看见那对年轻男女,他与阿禾熟识已久,知晓阿禾前些日子已成婚,却从未见过她夫君,此刻见这一幕,以为她是想自己夫君了,便笑了声:“这对年轻人如此登对,倒是挺像我女儿和女婿,我女儿如那位姑娘一般娇俏可爱,女婿虽表面上冷了些,但私下对我女儿倒是温柔得很。常常陪着她买新衣裳,你也知道,这种事也只有女子喜欢,男子一向不怎么喜欢逛街,他那个冷性子,也按耐住性子由着她闹。

    “兴许那句话说得有理,这夫妻性子反差些,日子才好过得久。”

    阿禾站在门檐处,头上打下来的光晕被飞檐遮了一半,又逆着光,她半边面容隐在阴影,瞧不甚清,半面却暴露在光晕下,那面色看着微微苍白,只听她轻轻道了声:“是吗?”

    张裁缝平常是个乐性子,此刻笑道:“阿禾姑娘,莫不是想你那夫君了?什么时候你夫君陪着你上街,也好让我瞧瞧。”

    阿禾扯了扯唇,淡声道:“他平日有些忙。”

    张裁缝怕她触景生情,也便没再说下去,看她在此立了许久,不由开口问道:“阿禾姑娘,你今日来这,是想买衣裳吗?”

    阿禾好似忽然醒神,眨了眨眼,嘴角挽了一个笑:“路过此地,便想着进来瞧瞧,原先是想买些衣裳的,但方才突然想起,我已经有了,过些日子我再来你这里。”

    她转身便走了,尚未走远时,还能听见身后张裁缝疑惑着喃喃自语:“那绣铺与我这店也不顺路啊……”

    她忽觉这日光好生刺眼,蜇的她猛地闭了闭眼。

    思绪回神,阿禾觉着头有些痛,疲惫感袭身,好似自己又走了一遭那日的情形,她揉了揉额角,不欲多言,脱下外衣上了床。

    原想着他今日回得早,她便早早梳洗,里面只着一件单薄月色里衣,草草披了件外衣就坐在窗牖边,闲来无事,便提起刺绣继续前些日子的活,没料到再一抬头,已然夜深,炉火也熄了,此刻重新续上,屋里暖意回升,她才发觉自己身子有多僵冷。

    虽没等来他,到底也做了有意义的事,明日的工作今日赶完了,即便他没时间与她一同逛夜市,她自己也能放松一会儿。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察身后那人一动不动,夜间纵然生了火,还是有些冷的,她今晚这些话,没有让他请罪之意,正想开口,却听他忽道:“我不会和离。”

    阿禾羽睫微颤,静静盯着身上盖着的被褥,上面是她亲手绣的鸳鸯戏水暗纹。

    沈青洲墨深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纤瘦单薄的肩膀,眼底情绪暗涌,嗓音微哑,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坚定,带着几分偏执道:“我若不喜欢你,便不会娶你,感激和情爱,我分得清。既然我们已经成婚,那我断不会和离。”

    “阿禾,你信我……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同你说清楚。”

    “绝不欺瞒。”

    他转身去了沐房,细碎的声响传来,没多久,烛火熄灭,翠兰金枝云纱帐悄然落下,他身上沉冷气息已然褪去,唯有淡淡的沉香味道传来,黑暗中,两人谁也没闭上眸子,阿禾能感受到他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他终是动了动,握住她放在外面的手,紧紧攥住。

    “明日上元节,我会早些回来,陪你逛夜市,你往年不是最喜欢这个?明日……我不会再食言。”

    阿禾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声音,手指微微蜷缩,她缓缓闭上眼,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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