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可能的挺直腰板，假装天真，妄图漫不经心揭过下人们眼中吝啬于他的怜悯眼神，却依旧是掩不住的生涩笨拙。
他想，就让他像来时一样，满身轻松和希冀的离开。
他听着耳边奶娘温柔的问他：
“待会儿想吃什么？我让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对了，洲儿会写字啦，你父亲知道了，定会为你欢喜……”
他忽然停下步伐，盯着奶娘的眼睛，问：“我娘呢？”
妇人一向温润随和的眼神定住，若无其事的脸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不是跟洲儿说过了吗？你娘生病了，暂时不能见人，等到她病好了，就能见你啦。”
少年仍是青涩的嗓音：“那她会想我吗？”
妇人闻言笑开，眼中的柔情像波纹一圈一圈散开：“她是你娘，自然会想你。”
少年于是用力的点头，答道：“好，我记着。”
他望向远方，沉沉的天幕紧迫地压下来。
……
庭院中的少年，渐渐长大，从青涩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他没有再问过当年的令人为难的问题。
庭院草木深深，他没有见过母亲，也很少见过自己的父亲，有时在庭院中习字，会远远听见兄长们嬉笑的声音，他没有跟奶娘说话，他曾数次骗过父子，偷偷跑去前方河边的那棵大树下，远远望去。
枝叶蔚然的大树很好的遮掩住他的身形，也得以让他窥见自己父亲与兄长们嬉笑玩闹的情景，那时的他方知，原来父亲不只有平常严肃厉声的模样，也可以像他和奶娘那样，没有任何威严和架子的、随和的和自己的孩子玩耍。
那日天气很好，风朗气清，他苦心与夫子练了几个月的书法，只为讨他父亲的欢心——说这话好似也不太恰当，哪怕平日严厉的父亲施舍一个满意的目光呢。
他小心翼翼的递过去的几个月苦心孤诣的成果，在那位威严的父亲眼里，居然抵不上兄长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他静静的看着，那一刻，心里竟是那样平和。
这一次离去，没有再惊动任何人。
回到自己的院中，烛火下，那张没有讨来他想要的东西的书法仍静静躺在桌上，风吹过，卷起一折痕迹，耳边仍是奶娘的温声细语，关心着他今日的膳食。
不远处，精致的檀木烛台之上，红心烛火静静地滚下热泪。
……
日子好似有转机，也好似风平浪静。
比方说，他年纪轻轻便惊艳绝绝，频频惹来父亲满意的目光，更是多次得到父亲的赏识；又比方说，他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兄长，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近他，主动缓和了与他不远不近的关系。
他如愿得到了更多人的赏识。
比起当年复杂而难以言喻的眼神，他果然更喜欢如今他们的目光。
当年的少年，有在好好长大，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他也以为，距离自己能够见到母亲的那一日，不远了。
直到那次外出狩猎，他满怀期望，想凭借拔得头筹的机会，换得做错事的母亲走出庭院；
直到他与兄长约定比赛，而他被引入无人之地；
直到那枚来自兄长的弓箭，刺破父亲赏给他的新衣，穿透他的胸膛，狠狠刺入他的血肉。
刺痛涌来的那一刻，他扭头，看见身后不远处，兄长眼底平静而压抑的畅快。
逃生的念头一刹那占据他的脑海。
他身后有太多太多的声音，他无暇顾及，手中紧紧抓着的马鞭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风声鹤唳，他不敢停下，停下意味着死亡。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晓此事，不知道一向最爱他的奶娘若是听闻他遇刺的消息是何感受，亦不知道……母亲若是知晓了，又是何感受。
夜间下了雨，他穿过无数条偏僻的小路，路途更加泥泞难行，荆棘丛生，划破他的新衣，刺穿他的血肉，雨水的冰冷麻木了他胸口的疼痛，使他免于忍受皮肉之苦，只是冰凉灌注了躯体，他越来越无力。
不知行了多久，马匹好似遇到危险，高高扬起前蹄，再无力气的他重重滑下，闭上眼睛前一刻，模糊看见它迅疾离去，脑中闪过奶娘温柔的面孔、父亲冰冷却带着满意的目光、将他数次拒之门外的紧闭的大门……最后定格在兄长狰狞疯狂的面孔。
他恍然一瞬，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亦不知自己，究竟在追逐什么。
……
期间少年那段经历，他轻飘飘一笔带过。
阿禾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出声打扰，没有打断他平和到超乎寻常的声音。
直到这一切中断，他像个旁观者讲述完过往云烟，她才出声：“所以，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这一切的？”
沈青洲扶额淡笑：“你说我的经历？养伤的这段时间，我在梦中隐隐约约能窥见这一切，像个旁观者走完这一切，我见到很多陌生面孔，却又觉得熟悉异常，我有五感，会随着梦中主人公走过的每一帧欢乐、痛苦。”
他想起什么，忽然住了嘴，半晌，又轻笑道：“当然，这一切还要感谢阿禾姑娘，若不是你，我没办法这么平和的养伤，也不会伤口恢复得这么快。”
阿禾的眼神一瞬间放在他身上，与他深深的目光对上，一瞬间又移开。
他接着道：“不过，真正想起来，是在不久前。”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下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语气很淡：“那只箭矢射入我胸膛的一瞬间，我有片刻的昏厥，那一刻，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说完，再次看向她，眸光浅淡含笑：“只是，我虽想起来这些经历，到底还是不知自己的身份，梦中那些人的面孔，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垂下头，手指抵在石床上无意识蜷缩几下，带着淡淡的自嘲：“我自知自己这番话，还是不能够让阿禾姑娘信服，但是沈某暂时只能想起来这些。阿禾姑娘若是还不放心，不如就……”
他想到什么，远远望了一眼洞穴之外，苦笑道：“无事，我忘了，阿禾姑娘此行，是为了将我送走。”
阿禾无缘为他这一番话羞恼，他这经历凄苦，好不容易活下来，她却一直怀疑他、对他心怀芥蒂，在他救了她一命的情况下，还要将他送走，诚然，她也救了他一命，并且今日经历还是因他而起……
她微微咬牙，怎么就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呢？
沈青洲好似能猜到她此刻的想法，面色平和道：“阿禾姑娘无需可怜我，我本就是来历不明之人，姑娘好心为我治伤，收留我疗养，已是菩萨心肠，于我这种人来说，已是不幸之中的幸运，我已不知如何感激姑娘，只希望能早日想起来自己身份，也好回报姑娘。”
纵然，他要得，也不是那人的怜悯。
阿禾几乎脱口而出：“那若是，你一辈子也想不起来了呢？”
话音甫落，她就暗暗后悔。此刻他重伤加失忆，已经是凄惨中的凄惨了，自己竟这样说话，好似会更加伤他的心。
沈青洲倒是没有感到什么难过，还垂眸静静思索了几瞬她这问题，而后抬眸，幽黑的眸子望着她，平和道：“那便留在大夫身旁做一辈子工，我会尽己所能回报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他隔着焰火望向她，眼神平静悠然：“阿禾姑娘可能不知，对于命若蜉蝣的人来说，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抓住。”
阿禾觉得心下好似漏了一拍，她下意识的想做些什么，以此来掩盖此刻这种陌生的感受，手无意识地触上靠近火堆的木架，自上而下抚顺着衣裳，眼神空旷而幽远，盯着空中某一点。
不知是不是因为靠近火源，她感觉全身仿佛置于火堆中心，一股股磅礴热气升腾而上，直至面颊也隐隐温热。
某一刻，手忽然被人攥住。
阿禾一愣，浑身有一瞬间的颤栗，是被人打破沉久的寂静，她顺着烛火环绕下那人白皙纤长的骨指往上看去，他骨相皮相都是顶级的好，近距离看时，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冲击。
阿禾呼吸微凝一瞬，错乱间，她惶然移开视线，却在十分不恰当的、将目光放在了泛着冷硬光泽的下颚几寸的位置。
他的外衣仍在火堆旁烘烤着，上身仅着素白单衣，领口因为顾及伤势松松垮垮的开着，此刻他不知何时几步过来，整弯了腰、蹙着眉，发丝也顺势垂下，一双深而黑的瞳孔静静望着她，眸中含着几分疑惑和微愠。
他声音却是一贯的不含情绪：“阿禾姑娘，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可要小心护着。”
阿禾方才在火堆旁坐了许久，此刻竟觉得一股浓浓热气传来，她脊背所有毛孔好似都舒张，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而他微凉的手正握着的地方，更是烫得惊人。
她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纤长有力的肌理却好似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她有些懊恼这挥之不去的一幕，被他握着的手腕动了动，轻轻甩开。
他也并未恼怒，顺势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大量新鲜空气涌入，阿禾这才觉得面上的热度些许好转。
阿禾眉间凝着一抹疑惑：“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什么时候竟也成了这般含蓄的人，自己也觉得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教人摸不着头脑，但此刻的氛围下，她实在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面不改色说出那句话。
但他却懂了。
懂的人却偏要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漫不经心的挑眉望向她故作疑惑：“你在问什么？说的这么不清楚，重新问。”
阿禾轻轻吸了吸两颊内侧的温软，偏头凝着他，眸中一派冷然和气恼。
她肤白若脂，朱红的唇瓣泛着光泽，一双杏眸因着情绪几分波动，此刻好似含了一陂春水，瞧上去，几分生动，几分孩子气，红颜佳人。
“你再说？”
沈青洲一手抵在眉心位置，笑得胸腔隐隐起伏，他不禁道：“阿禾姑娘之前待我时，脾气那般好，心胸浩荡，如今我为你挡了一刀，你倒是，在我面前，丝毫不收敛了。”
沈青洲赶在她发怒之前褪去了一派漫不经心的纨绔之态。
他眼神直直的望向她，眸光中满是认真：“我这一生，体会到的温情太少，阿禾姑娘有所不知，你习以为常对待别人的每一丝一毫善念，于我来说都是一笔一划铭刻在心的牵挂。”
他有些无奈的笑道：“烙印已经铸成，要想收回，已不可能。所以，阿禾，我自知身份或许配不上你，但还是想说，能不能……”
他抵在右膝的手作拳状紧握，薄薄的肌理可以看到明显凸起的青筋，手，松了又紧，是主人心路历程的折射。
他继续未完的话语，慢慢道：“能不能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这个人，或许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差劲，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会说这番话，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他长久的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整个人也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最后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带着点自嘲的笑：“是我太冒昧了吗？还是我没说得明白？”
阿禾没有看他，不是不敢，不是没有勇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她的目光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空旷状态。
有那么一瞬间，呼吸都紧迫起来。
她紧紧捏着身侧柔软而舒适的布料，平稳着呼吸，慢慢道：“你在说什么？说的这么不清楚，重新说。”
那一瞬间，她能听到火苗在空气里一瞬间炸开的声音，像某些凝结似冰的东西。
她确信的听到，他轻轻的、带着某种笃定语气的笑。
他慢慢的、一字一句道：“原来是后者吗？那我还可以，更直接一点。”
他凝着视线里，她低着头的模样，语气却仍旧轻而缓，含笑道：“我想说的是，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陪阿禾姑娘走一段路？”
“以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他想，就让他像来时一样，满身轻松和希冀的离开。
他听着耳边奶娘温柔的问他：
“待会儿想吃什么？我让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对了，洲儿会写字啦，你父亲知道了，定会为你欢喜……”
他忽然停下步伐，盯着奶娘的眼睛，问：“我娘呢？”
妇人一向温润随和的眼神定住，若无其事的脸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不是跟洲儿说过了吗？你娘生病了，暂时不能见人，等到她病好了，就能见你啦。”
少年仍是青涩的嗓音：“那她会想我吗？”
妇人闻言笑开，眼中的柔情像波纹一圈一圈散开：“她是你娘，自然会想你。”
少年于是用力的点头，答道：“好，我记着。”
他望向远方，沉沉的天幕紧迫地压下来。
……
庭院中的少年，渐渐长大，从青涩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他没有再问过当年的令人为难的问题。
庭院草木深深，他没有见过母亲，也很少见过自己的父亲，有时在庭院中习字，会远远听见兄长们嬉笑的声音，他没有跟奶娘说话，他曾数次骗过父子，偷偷跑去前方河边的那棵大树下，远远望去。
枝叶蔚然的大树很好的遮掩住他的身形，也得以让他窥见自己父亲与兄长们嬉笑玩闹的情景，那时的他方知，原来父亲不只有平常严肃厉声的模样，也可以像他和奶娘那样，没有任何威严和架子的、随和的和自己的孩子玩耍。
那日天气很好，风朗气清，他苦心与夫子练了几个月的书法，只为讨他父亲的欢心——说这话好似也不太恰当，哪怕平日严厉的父亲施舍一个满意的目光呢。
他小心翼翼的递过去的几个月苦心孤诣的成果，在那位威严的父亲眼里，居然抵不上兄长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他静静的看着，那一刻，心里竟是那样平和。
这一次离去，没有再惊动任何人。
回到自己的院中，烛火下，那张没有讨来他想要的东西的书法仍静静躺在桌上，风吹过，卷起一折痕迹，耳边仍是奶娘的温声细语，关心着他今日的膳食。
不远处，精致的檀木烛台之上，红心烛火静静地滚下热泪。
……
日子好似有转机，也好似风平浪静。
比方说，他年纪轻轻便惊艳绝绝，频频惹来父亲满意的目光，更是多次得到父亲的赏识；又比方说，他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兄长，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近他，主动缓和了与他不远不近的关系。
他如愿得到了更多人的赏识。
比起当年复杂而难以言喻的眼神，他果然更喜欢如今他们的目光。
当年的少年，有在好好长大，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他也以为，距离自己能够见到母亲的那一日，不远了。
直到那次外出狩猎，他满怀期望，想凭借拔得头筹的机会，换得做错事的母亲走出庭院；
直到他与兄长约定比赛，而他被引入无人之地；
直到那枚来自兄长的弓箭，刺破父亲赏给他的新衣，穿透他的胸膛，狠狠刺入他的血肉。
刺痛涌来的那一刻，他扭头，看见身后不远处，兄长眼底平静而压抑的畅快。
逃生的念头一刹那占据他的脑海。
他身后有太多太多的声音，他无暇顾及，手中紧紧抓着的马鞭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风声鹤唳，他不敢停下，停下意味着死亡。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晓此事，不知道一向最爱他的奶娘若是听闻他遇刺的消息是何感受，亦不知道……母亲若是知晓了，又是何感受。
夜间下了雨，他穿过无数条偏僻的小路，路途更加泥泞难行，荆棘丛生，划破他的新衣，刺穿他的血肉，雨水的冰冷麻木了他胸口的疼痛，使他免于忍受皮肉之苦，只是冰凉灌注了躯体，他越来越无力。
不知行了多久，马匹好似遇到危险，高高扬起前蹄，再无力气的他重重滑下，闭上眼睛前一刻，模糊看见它迅疾离去，脑中闪过奶娘温柔的面孔、父亲冰冷却带着满意的目光、将他数次拒之门外的紧闭的大门……最后定格在兄长狰狞疯狂的面孔。
他恍然一瞬，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亦不知自己，究竟在追逐什么。
……
期间少年那段经历，他轻飘飘一笔带过。
阿禾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出声打扰，没有打断他平和到超乎寻常的声音。
直到这一切中断，他像个旁观者讲述完过往云烟，她才出声：“所以，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这一切的？”
沈青洲扶额淡笑：“你说我的经历？养伤的这段时间，我在梦中隐隐约约能窥见这一切，像个旁观者走完这一切，我见到很多陌生面孔，却又觉得熟悉异常，我有五感，会随着梦中主人公走过的每一帧欢乐、痛苦。”
他想起什么，忽然住了嘴，半晌，又轻笑道：“当然，这一切还要感谢阿禾姑娘，若不是你，我没办法这么平和的养伤，也不会伤口恢复得这么快。”
阿禾的眼神一瞬间放在他身上，与他深深的目光对上，一瞬间又移开。
他接着道：“不过，真正想起来，是在不久前。”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下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语气很淡：“那只箭矢射入我胸膛的一瞬间，我有片刻的昏厥，那一刻，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说完，再次看向她，眸光浅淡含笑：“只是，我虽想起来这些经历，到底还是不知自己的身份，梦中那些人的面孔，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垂下头，手指抵在石床上无意识蜷缩几下，带着淡淡的自嘲：“我自知自己这番话，还是不能够让阿禾姑娘信服，但是沈某暂时只能想起来这些。阿禾姑娘若是还不放心，不如就……”
他想到什么，远远望了一眼洞穴之外，苦笑道：“无事，我忘了，阿禾姑娘此行，是为了将我送走。”
阿禾无缘为他这一番话羞恼，他这经历凄苦，好不容易活下来，她却一直怀疑他、对他心怀芥蒂，在他救了她一命的情况下，还要将他送走，诚然，她也救了他一命，并且今日经历还是因他而起……
她微微咬牙，怎么就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呢？
沈青洲好似能猜到她此刻的想法，面色平和道：“阿禾姑娘无需可怜我，我本就是来历不明之人，姑娘好心为我治伤，收留我疗养，已是菩萨心肠，于我这种人来说，已是不幸之中的幸运，我已不知如何感激姑娘，只希望能早日想起来自己身份，也好回报姑娘。”
纵然，他要得，也不是那人的怜悯。
阿禾几乎脱口而出：“那若是，你一辈子也想不起来了呢？”
话音甫落，她就暗暗后悔。此刻他重伤加失忆，已经是凄惨中的凄惨了，自己竟这样说话，好似会更加伤他的心。
沈青洲倒是没有感到什么难过，还垂眸静静思索了几瞬她这问题，而后抬眸，幽黑的眸子望着她，平和道：“那便留在大夫身旁做一辈子工，我会尽己所能回报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他隔着焰火望向她，眼神平静悠然：“阿禾姑娘可能不知，对于命若蜉蝣的人来说，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抓住。”
阿禾觉得心下好似漏了一拍，她下意识的想做些什么，以此来掩盖此刻这种陌生的感受，手无意识地触上靠近火堆的木架，自上而下抚顺着衣裳，眼神空旷而幽远，盯着空中某一点。
不知是不是因为靠近火源，她感觉全身仿佛置于火堆中心，一股股磅礴热气升腾而上，直至面颊也隐隐温热。
某一刻，手忽然被人攥住。
阿禾一愣，浑身有一瞬间的颤栗，是被人打破沉久的寂静，她顺着烛火环绕下那人白皙纤长的骨指往上看去，他骨相皮相都是顶级的好，近距离看时，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冲击。
阿禾呼吸微凝一瞬，错乱间，她惶然移开视线，却在十分不恰当的、将目光放在了泛着冷硬光泽的下颚几寸的位置。
他的外衣仍在火堆旁烘烤着，上身仅着素白单衣，领口因为顾及伤势松松垮垮的开着，此刻他不知何时几步过来，整弯了腰、蹙着眉，发丝也顺势垂下，一双深而黑的瞳孔静静望着她，眸中含着几分疑惑和微愠。
他声音却是一贯的不含情绪：“阿禾姑娘，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可要小心护着。”
阿禾方才在火堆旁坐了许久，此刻竟觉得一股浓浓热气传来，她脊背所有毛孔好似都舒张，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而他微凉的手正握着的地方，更是烫得惊人。
她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纤长有力的肌理却好似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她有些懊恼这挥之不去的一幕，被他握着的手腕动了动，轻轻甩开。
他也并未恼怒，顺势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大量新鲜空气涌入，阿禾这才觉得面上的热度些许好转。
阿禾眉间凝着一抹疑惑：“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什么时候竟也成了这般含蓄的人，自己也觉得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教人摸不着头脑，但此刻的氛围下，她实在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面不改色说出那句话。
但他却懂了。
懂的人却偏要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漫不经心的挑眉望向她故作疑惑：“你在问什么？说的这么不清楚，重新问。”
阿禾轻轻吸了吸两颊内侧的温软，偏头凝着他，眸中一派冷然和气恼。
她肤白若脂，朱红的唇瓣泛着光泽，一双杏眸因着情绪几分波动，此刻好似含了一陂春水，瞧上去，几分生动，几分孩子气，红颜佳人。
“你再说？”
沈青洲一手抵在眉心位置，笑得胸腔隐隐起伏，他不禁道：“阿禾姑娘之前待我时，脾气那般好，心胸浩荡，如今我为你挡了一刀，你倒是，在我面前，丝毫不收敛了。”
沈青洲赶在她发怒之前褪去了一派漫不经心的纨绔之态。
他眼神直直的望向她，眸光中满是认真：“我这一生，体会到的温情太少，阿禾姑娘有所不知，你习以为常对待别人的每一丝一毫善念，于我来说都是一笔一划铭刻在心的牵挂。”
他有些无奈的笑道：“烙印已经铸成，要想收回，已不可能。所以，阿禾，我自知身份或许配不上你，但还是想说，能不能……”
他抵在右膝的手作拳状紧握，薄薄的肌理可以看到明显凸起的青筋，手，松了又紧，是主人心路历程的折射。
他继续未完的话语，慢慢道：“能不能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这个人，或许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差劲，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会说这番话，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他长久的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整个人也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最后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带着点自嘲的笑：“是我太冒昧了吗？还是我没说得明白？”
阿禾没有看他，不是不敢，不是没有勇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她的目光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空旷状态。
有那么一瞬间，呼吸都紧迫起来。
她紧紧捏着身侧柔软而舒适的布料，平稳着呼吸，慢慢道：“你在说什么？说的这么不清楚，重新说。”
那一瞬间，她能听到火苗在空气里一瞬间炸开的声音，像某些凝结似冰的东西。
她确信的听到，他轻轻的、带着某种笃定语气的笑。
他慢慢的、一字一句道：“原来是后者吗？那我还可以，更直接一点。”
他凝着视线里，她低着头的模样，语气却仍旧轻而缓，含笑道：“我想说的是，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陪阿禾姑娘走一段路？”
“以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