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祖传的印刷工坊名声在外,其艺术之美享誉盛世。邓府也聚集着众多俊杰,使一向爱才惜才的邓林翼颇为以此自豪。半月前他收到一封昔日同窗寄来的书信,信曰:

    吾兄林翼,犬儿尹生十六岁,书生意气,正是求学之黄金年代。此经年我带兵打仗,已置身家于不顾。生儿天资聪颖,甚求上进,只恨儋州家乡已无良师。二十年前,你我曾师从同门,研习义理、探讨国事,宛如昨日。金陵名师如林,尹弟知你膝下只有一女,今将吾子托付于你,你二人可以父子之名朝夕相对,望你量才使用,不加拒绝,此子将来定不负你我之所望。

    因着盛老夫人故去,邓公便一直将尹生安置在书局之外的清爱堂。他与尹生虽无血缘之亲,但书信字字玑珠,他暗下决心却必将肩负起箓教子弟之责,便重金聘请了名师裴先教习书法。半月来,尹生多数时日在堂中聆听先生教诲,临摹字帖中的珍品,却不想自己未曾与这孩子见面,其爱女已经与他结下一面之缘。

    这日,邓林翼特派小厮将尹生接入府中。小乔跑去给邓玉报信儿:“姑娘,真真绝了。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夜晚溜出府去吃糖藕?”

    “记得。”邓玉近日变成了彻底的书蛀虫,一手擎着桂花糖糕,一手翻着书回答着。

    “那位捡了您珠钗的公子!”

    “尹生!”邓玉不知怎的将书一丢,高声叫道。

    “老爷将他接入府中了!”

    邓玉蹙眉思量,原本安宁的琴棋书画时光忽然多了一份悸动。此时无人料想,这个少年持重、刚毅冷峻的十六岁少年,必定不会是个安静的存在。

    “姑娘,老爷叫您去前厅。”蕊心过来传话。

    “你二人随我一同去吧。”邓玉觉得这倒是一场有趣的相遇。

    “玉儿,来见过你的尹生弟弟。”邓林翼温声启齿,不无戏谑。

    邓玉闻声望去,好一位青衿白面书生,好一张令世间女子动容的面庞,此般风雅境界,令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慨,在古代见识得到如此这般俊俏男儿,也算是运道上佳了。

    “在下尹生,见过林伯伯。”少年躬身行礼,英气勃发的面容之上,总觉多了一分凉薄。

    “生儿不必多礼。既是旧友之子,自是当做我邓氏一族自家人看待。”邓林翼挥手让他直起身来,目光审视着这个少年。

    “犬女邓玉,大你二岁。”邓林翼道。

    “日后便多多指教了。”气氛到了这个地步,邓玉岂有不接话之理。

    “还望姐姐多加担待。”尹生虽面无笑容,但礼数周全。

    邓林翼看着二人的模样,满意的点了点头,眼中却是权衡利弊。

    不错,自古以来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庭后院便是女子的唯一疆场。邓林翼此时对女儿婚事还是不完全放心,如今看着这美少年,心中不免多一重思量。

    “生儿,你父尽管官居一品,戎马一生,仍未失去书生本色啊。现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便不能有负于他。你要好好用功,来年春日好进京参加会试,自身有所成立。现下你跟玉儿要好好聆听裴先生的知识教诲,每日除了去课堂上,还要多多参与书局刻印之事。”

    邓玉、尹生皆躬身应答。

    尹生被安置在潇竹别院,院内布局雅致,曲径通幽,廊桥相连,房屋错落有致,奇石簇拥,碧波荡漾,满是诗情画意。

    邓玉拽着小乔过来瞧个热闹,嘻嘻哈哈道:“尹弟弟,这里的一切可还习惯?你当日在捡了我的珠钗记得么?这不是巧极了?”

    尹生回首,又是一个躬身,“记得。叫我尹生便可。下午能否同玉姐姐一起去书局看看?”

    “那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只能与小乔和蕊心,哦,就是今日陪着我去见你的两个丫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闷得要命,现在你来了,还多了个喝酒读书饮茶的伴儿呢。”邓玉是真开心了,一刹那似乎忘记了苏凉带来的不快。

    “尹生不会喝酒,也不喜喝酒。”说罢进内院收拾去了。邓玉愣在原地,心想真是个冷漠的小兔崽子,成日里那么老沉成内敛的。

    下午,二人被允许参加京华书局的“股东大会”。大门一开,金陵赫赫有名的欧阳、钟、曾诸家族,十二位老者踏步而来,皆是重儒尚文的豪杰之士。邓玉那没见过古代世面的小心脏咚咚直跳,这些耆望宿儒,放在现代,等同于见了所有一线出版社鼻祖了吧。这阵容,简直就是古代文坛的奥斯卡颁奖现场,足以让现代任何大牌出版家族汗颜!

    老者们此次会面,是要将近期兵部所翻译洋人的书陆续印出,还有永厉十三年已刻印而毁于兵火的秦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全部刻印出来,每种印七八百部,让其学问、文章传播海内。

    “此举必将育我百代子孙知书识礼之人格。”尹生小声自语。

    “这位后生,你大点儿声,且说出你的想法。”欧阳老者突然cue到了尹生。

    “生儿,说罢。”邓林翼给予鼓励。

    “秦山公一生读书授徒,课教子孙,人品方正。其学问文章若能传遍海内,定能播我金陵俊士才学超重,育我百代子孙知书识礼。在座的老前辈们酷爱书籍,以创作出能藏之府库,流传后世的不朽著作为事业追求。我朝昔日对西洋之物,不明其理,如能得其法印书,则我朝必定文事大兴,如大旱之后之天霖,久而弗歇。”

    几位老者纷纷拍掌,邓林翼神采飞扬介绍到,“这是我的义子,尹生。”

    邓玉心想,小娃儿平常话不多,关键时刻真不掉链子,现下一番表现,还讨来了个义子封号。十六岁的年纪,竟有这般见地和抱负理想,看来不是少年老成,是真的老。

    “玉儿,你且在诸位叔伯面前班门弄斧吧。”邓林翼突然叫到邓玉,巨大的危机感瞬间袭来,邓玉心想,这到底是考试还是测验啊,在单位里开会被突然被领导点名也是要命的!之乎者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吧!

    “师其长,补其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叔伯们以自身力量,将前辈大儒的全部刊印行世,邓玉认为这是一片匠心,治国要举。”邓玉勉为其难说了几句,厅堂上鸦雀无声,不得不搜肠刮肚又硬拗起来。

    “此前余象斗的三台馆和双峰堂最著名,余世代积累家资,又为方便给子孙讲学和印书藏版特建“清修寺”一所,为家族在当朝一度相对衰落的刻书业复兴打下了基础。后来余公正式放弃学业,全副身心从事刻书事业,大量聘请官僚、缙绅、文人学者等参与撰稿、编辑。(邓玉得益于自己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功底,记得当时读研究生时帮老师查阅过,根据现存资料可知,仅在万历十九年一年,余象斗就刊刻了十几种科举应试类书籍,同时还有一些小说一类的“杂书”。一生中编刻过《西游记》、《水浒志评林》、《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也就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一个重要版本。)晚年的余象斗在建阳、邵武当地德高望重,多次受到官府旌奖,曾被赐予儒官章服。他的刻书编撰生涯,跨越了半个世纪。”邓玉尚且弄不清楚朝代先后,咬牙继续:“我朝注重研究孔孟之礼制,力求平息天下之争……之争。”邓玉编不下去,顺势看了一眼尹生。尹生心领神会,断不会让她出丑,接着道:“壮烈殉国,马革裹尸,是爱国之士沙场上的江湖。今日先生们完成的事业,是另外一个知识的战场,此番壮举定是来日我们后生建功立业的根基。”

    十二位老者,包括邓林翼在内皆被邓玉和尹生的话语感动,瞬时间神采飞扬,连连赞叹后生可畏。邓玉尹生互相深深对视,欣赏之情油然而生。邓玉更加放心了,有了尹生的肩膀可靠,驰骋到哪个年代,便也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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