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披上青司鉴的那一身玉锦官服时,她曾见过太闻尉一面。

    在茶肆里。

    旧朴的木桌上两人拼桌,掌着那一盏缺了口的粗陶茶具,茶叶更是陈了有些霉气的旧茶,以致于她完全没有将眼前的男人与长史太闻尉联想到一起。

    “我见姑娘谈吐不凡,可是出身诗书之家?”

    “哈哈。”

    少女笑了起来。

    神色很是爽朗,她说,“阿叔真会寻我开心,我只是一个野丫头罢了。”

    太闻尉也笑了起来,神色悠哉,“我倒觉得姑娘真是一个少有灵俏的丫头,此地方乡野小遇,难得姑娘不嫌我这个糟老头子无趣闷烦,肯坐下来与老夫唠磕上几句。”

    眼前的男人是成熟的,更有着经年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悠然。

    他看上去知著百闻。

    上通天理下达诗书好像天地之间无所不知。

    就像是寻日里遇着的街坊邻居家的阿叔阿伯一样,有着对于当时的少女来说,一种长辈与大人之间的成熟与亲和的气宇,很轻易的就撬开了她的心,套出了她的话。

    他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些许的眼纹,在眼角处。

    “哦?姑娘是来上任?”

    “对呀。”

    “如此怎么不多带上几个侍从跟着?”

    “我带了一个,他先我几日过来打点住脚的地方。”

    “嗯。”

    太闻尉笑的很轻的低了一下眼敛,就连说这一句话的声音都是轻的,“所以姑娘此刻身边并没有人。”

    少女愣了一下,却也警觉了起来,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那当,当然是骗你的啦,他只是去叫驿长来迎接我了,阿叔你不知道这排场总要摆上一摆的,你别看我只是一个小丫头,但他们来了也要叫一声单大人!”

    那是初登庙堂的少女。

    青稚。

    有些骄傲。

    虽然只是一个不大的官,但到底是国中第一的女官,握在手中却还是觉得不真切的像揣了一根头彩般,即使过了初时的激动,但心中的雀跃却依旧不止,仍旧有些忍不住的想要献宝。

    有小聪明,但到底还是太过稚嫩。

    “哈哈哈哈哈。”

    太闻尉听着却是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一些,只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温善的应和,“是,单大人在上,是老夫失礼了。”

    少女眼珠子乌骨一转,问,“你是乡里的老先生吗?”

    太闻尉伸手放下了茶盏,眼里的笑还没有消去,“老先生不中听,平白被叫老了十岁。”

    单玉儿很聪明的改口,说,“阿叔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茶?”

    太闻尉神色悠哉,说,“解得樊笼身,复反林野间,我归林之日有遇姑娘怎么算一个人喝茶呢?”

    单玉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阿叔原来是山隐之士。”

    太闻尉笑了笑也没有否认。

    就这样两人在一间小茶肆里畅谈许久,那是那时的少女不会觉察到的,眼前的人好似有一种魔力一般,是如此轻易的让人觉得亲切,让人觉得信赖,让人在无形中解下心防。

    他有老者该有的阅历与极其丰富的知识与见闻,却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压迫与威慑。

    他何其亲和。

    又何其细心入微。

    “如此说,玉丫头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太闻尉悠悠的开口。

    “是啊。”

    又被套出来了话。

    单玉儿也不遮掩的大方承认。

    太闻尉问,“如此,怎么不与姑娘一同前来?”

    单玉儿低头沉默了片刻。

    太闻尉摸着茶盏悠悠说,“我想以玉丫头的眼光定是瞧不上那些迂腐的男人,凤鸟之势,自要与乘龙相配,再不济也得是一介麒麟之人,哪里是蝼蚁能得比肩的?”

    在后来时,她曾细细揣摩过太闻尉是怎么一步步攻破自己心理防线的。

    他说了很多。

    好似每一句都意有所指,但每一句都指向并不明显。

    更每一句话都步步陷阱。

    少女有些伤怀的低头说,“我最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太闻尉坐而抬头的望向了她。

    “他死了。”

    “已经快有四年还是五年了……”

    “我快不记得了。”

    这一路走上来是各色的花儿,好美丽的景致,好绚烂的春光,是大好的锦绣山河,是如诗的人间岁月,真的好好看啊,真的好想告诉他。

    换上官服。

    穿上玉锦官绦。

    真的好想让他看一看,成为女官的玉儿是什么样子。

    他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应该是微笑的。

    眼里温润。

    是专注的望着她笑。

    是将她拥入怀中。

    是从不吝啬的夸赞她的话语,耐心而又温谦,他永远都会回应她所有的一切。

    “……老夫倒是不知其中。”

    太闻尉少有的面色沉凝了下去,“丫头,节哀。”

    “阿叔我没事。”

    “玉丫头。”

    “我真的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就是,就是有时候会好想他啊。”

    “唉……”

    眼前的男人是那么的亲和,像个慈爱的长辈一般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玉丫头别难过了,人总是要向前看,这世间的男子从来不少,你会遇到另外的人的。”

    少女摇了摇头。

    她咬唇说,“另外的人再好也不是他,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好。”

    太闻尉的眼神温柔了下去,好似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只是有那么一刻无论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声音都像是无形的魔力一般变得无比轻柔,“那玉丫头同阿叔说说那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多一个人记住,等到玉丫头老了阿叔也帮你记住他。”

    她说了很多。

    即便掩去了一些细节,一些不能说的事情。

    但那一次她着实说了很多。

    李麟生死后的日子里,总有人劝说着她忘记,总有人劝说着她放弃,但眼前这个山隐的阿叔却是如此理解她的感情,又是如此好心的说要帮她一起记住。

    是啊。

    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她其实从来没有将自己困在失去他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她只是如何也忘不了,她只是如何也割舍不下。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而她也无法做到像去爱李麟生一样全身心的去爱另一个男人。

    那样一场无果的爱恋。

    却好像透支掉了她所有的感情。

    这样全心身付出去的感情永远也无法拔除,即便拔除也往往是牵着骨,撕着肉,带着血。

    她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

    她学会了去爱。

    而他给了她几乎完美的学会去爱的体验与感受。

    她的每一份付出都会有结果,她的每一个心情都会被发现,她的每一次眼泪都会被擦去。

    他是那么的温柔与宽阔,就好像是港湾一般将她容纳,让她所做的一切到最后都能安心的平稳的落地,无论是她的感情,还是她的心。

    他让她不惧怕去爱上一个人。

    因为他是如此细致而又温柔的打理着她的感情,将她的心妥善的安置在最珍贵的地方。

    “……”

    单玉儿只记得那一天自己讲了很多。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又是如何知道眼前的阿叔就是下出当年李府惨剧这一盘棋的人呢?

    时间太久,她已经不知道了。

    当年案由落封,新皇即位,扶助新皇登基的祁相以极其冷峻的手腕切除了国中的残害,新皇坐势其观,更是乐见有人沾血为自己来铲除异党。

    冤屈翻清。

    公理之道终见清朗天日。

    但唯独太闻尉,如此轻然的脱身离去,像是从来不曾沾身一般。

    到最后,就连他的消息都再也查不到了,就好像是真的归入了山林之中,最终也化作了山与土的一部分。

    “哗啦啦啦——”是珠帘碎落的声音。

    在她拨过珠帘走进去后。

    雅厢古朴。

    宝匣里的香烟丝丝汩出,是极细的白烟,透着沁心的雅香,熏得人心暖暖,好似又回到了那一日的午日邂逅,在那一片尘世凡间中,风声入耳,鸟雀清啼。

    一切是那么的清和平常。

    平常的让人麻痹。

    平常的让人没有一丝戒心。

    珠帘落下,单玉儿走进了雅厢抬头望去。

    一方桌子。

    旧桌。

    两盏清沏好的茶。

    一切都太像那一日的邂逅,即便错换了场地,错隔了时空。

    只唯一不同的是,她从容的拱手相礼,神色不卑不亢的低头道,“晚辈单玉儿,李氏大公子李麟生未婚之妻,因我夫君体弱病下暂代家主之责,此来拜会长史大人。”

    太闻尉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坐。”

    “谢过长史大人。”

    她却也不怯生,款步走了过去大方而自然的坐在了他的面前。

    眼前是小小的姑娘,但从进来到这一番落座的气势,却俨然像是一个与他平等的,能与他谈判一二的人。这让太闻尉的神色变得有些玩味了起来。

    “大公子有此贤妻,却实在是三生之幸。”太闻尉坐而笑道,神色依旧是那一日的悠然,只是眼角的细纹尚还没有发开,更让他多了一份雍华之气。

    “信任所托,不过不负。”单玉儿伸手斟了两杯茶,语气自定的说道,“我不知道何谓贤妻何谓贤助,我只知道既握其印身为其主,这家门之事,便由我来定夺。”

    茶水满盏。

    便是分毫也不曾溅出。

    单玉儿置下了茶盅,拂袖端起了桌案上的那一杯茶,抬头时微微一笑,“这一杯先敬长史大人迎客之礼。”

    “……”

    “我年龄尚幼,长史大人应当不会介怀我以茶代酒吧。”是甜甜的少女般灿烂的笑容。

    “自然。”

    太闻尉微笑颌首。

    少女举着茶盏望着他眨了一下眼睛,盯着他笑眯眯的说,“长幼有序,大人您先请。”

    太闻尉眼里的笑深了几分,抬手拿起了那一杯茶,“姑娘是怕有毒吗?”

    少女笑得明媚而阳光,“怎么会呢,您可是长史大人。”

    “大人您请。”

    “嗯。”

    一杯落罢,戏台上的戏好似又到了一处高潮的地方,听到下面锣鼓齐声不断有雷鸣般的掌声传来。

    茶罢。

    太闻尉伸手置落了茶盏,神色悠悠的说,“姑娘刚才问李生的那几个问题很是有趣。”

    这却让单玉儿怔住了,她不认为自己刚才跟李承献说的话有其它人听见,更不认为有其它能听得懂的人听见。

    望着眼前神色悠然亲和的男人。

    不知为何的,即便是她做了心理准备,有了心理建设,但还是在那一瞬间觉得有些后背发寒。

    “……哦,是吗?”单玉儿捏了一下手中的茶盏,也与他一般的放了下来,一副恭顺的模样,“晚辈愚见,不知道长史大人又是如何看的呢?”

    太闻尉笑了笑。

    那一声笑,笑得很是轻,也不是嘲笑,而是其它的很轻淡的好像是什么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他坐的沉定而又随意。

    并没有加身的蟒服蛟珠,只是气质脱落的雍华。

    有那么须臾间的敛目。

    随即再一次的抬头望向了她。

    太闻尉道,“对与错,是小孩子才会去在意和考虑的事情,我只会考虑利与害。单姑娘如今既然手握李家家主的宝印,以李家家主的身份前来拜贴,代替李府前来与我商谈——”

    “那么我们便来谈一谈,继续冥顽不灵下去李家会有什么样的祸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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