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又是这样的夜晚。

    无月,峭冷。

    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在跋涉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之后,披着一身的寒气,小小的少年搀扶着病弱的母亲走出了这一片文人笔下的梦寐的世外桃源,去了那万家灯火的繁闹市集中。擦身而过的是走卖吆喝的卖货郎,脆甜的糖葫芦像是灯笼一般的插满扎棒上,那是比他要小的孩童,嬉笑着追闹着从他的身边跑过。

    “哥哥,哥哥。”

    “等等我啦。”

    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咿呀着追在了小男孩子的身后。

    李承献驻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目光会不由自主的望过去。

    大概是那女孩的笑容太过可爱,那一身红红的衣服更是实在俏丽讨喜。

    “……”

    接见他们的是李府的老管家,在看到拜帖与信物之后,将他们母子二人领了进去。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壶天地,红楼画栋,鱼鳞而立,满院的华灯高挂,好似永远都开不败的香草堆作了满园,再也不必去计挂着时令几转,花次凋谢。

    那是李承献第一次见李麟生。

    彼时,他一身的麻衣粗布,草织旧布,好似一个未开化的野人一般。

    在穿过一栋栋朱玉画楼,走过曲水走廊,与他穿身而过的是府上衣着鲜整干净的家丁。

    提步。

    他搀扶着母亲跨过门槛。

    抬头时,正看见了坐案上的公子,衣冠胜雪,面容玉秀。李麟生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坐在案前,轻挑着灯花,那灯影正照在了他脸上,自见一番得天独成的雍华贵丽,玉树芝兰。

    那是一看便知的,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

    是与他生活在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见过大公子。”

    他搀扶着母亲低下了头依礼相拜。

    为明月折首。

    ……

    无月的夜,尽是落木风杀。

    盏灯幽火。

    灯花正照落在了他的脸上,侧眸,好似鬼魅一般的峭冷,让人不知为何陡然生了一阵胆寒之色。依旧是记忆中灯花下的胜雪衣冠,只这一次不再似那夜中的高天明月,森白的更似极暗中忽至的幽魂。

    “李、麟、生——”瞳色惊乍间,李承献厉喝,“你怎会在这里?!”

    “睽违多年,承献,别来无恙。”李麟生放下了手中的灯针,神色平静的说道。

    “我与你没什么好相见的!”

    李承献望着他厉色斥道,像是一只面对侵占了自己领土的野兽般怒容狰色,“李麟生,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给我从这里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坐案上的公子面容病白,衣冠胜雪。

    发冠微动。

    李麟生望向了他,道,“我来,并不要你的欢迎。”

    眼前的男人神色太过于平静。

    这让李承献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了一件不对劲的事情,李麟生先天不足,心肺极弱,双足更是难以力支,即便他顽力命抗能下床走上一人步,但也远不可能走得了这么远,从临安城的李府来到了这里。

    这太奇怪!

    更不说他之前已经身中剧毒,缠于病榻。

    他是怎么过来的?

    李麟生正坐案前,侧目望向他,“我来,是要用你的命来算这一笔帐。”

    李承献瞳色惊乍。

    像是看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一般,满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这一个男人,看着他容貌欺雪,言词霜若,只是坐在了那里,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一番肃杀之气。

    人,多少会有一些温度。

    无论是眼神,言语,身体,即便是再天性惊薄的人,都或多或少能让人感觉到些许的温度。

    可眼前的人,却好似连灵魂的温度都不复存在。

    明明是那样温柔的眼神,却透着浸入了骨髓的寒意,让人看着便觉得毛骨悚然。

    “……”

    灯花落在了他胜雪的衣衫上,在他的眼中。

    那投落在墙壁上的影子,深黑的像是地狱中极至的恶魇,庞大的好似要吞噬万物。

    李麟生正坐案前,幽若的烛火落入了他的眼中,发冠微动间侧目望着他,道,“鸩酒,白绫,匕首。三年手足之谊,我予你自选一物,留以全尸。”

    那声音平静的好似清玉。

    谈不上生冷,甚至于带着几分的温儒,却让听得人为之毛骨悚然的颤栗。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承献的视线才注意到屋正中的桌子上依次摆着他所说的三样东西。

    “哈——”

    李承献也不知道为何突然笑出了一声,这一声笑后,便是越发不可收拾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寒夜清冷。

    无月的夜,只有黑鸦盘踞窗外无声的凝视着屋内的一切。

    李承献捧腹笑弯了腰身,在惊乍之后,他实在是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那笑声越发的轻蔑也越发的嘲讽,直至笑够了后,他才微微扬起了下颌,“就凭你这样一个残废,也想杀我?”

    他的这一句“留以全尸”实在是教他捧腹。

    李承献踱了几步,神色桀骜的自上俯视着他,“你要找我算帐,算什么帐?是三年之前,还是现在的三年之后?你又用什么来找我算帐?”

    烛火幽若,直照着屋中的黑影不住缵动。

    李承献长身踱去了几步,转过身时颜容桀骜的睥倪着他,“你想要我的命,你用什么来要我的命?是凭你那先天不足的双腿,还是凭你那握不起一册书的双手,或者是凭你那用了千百罐子的药才吊得来的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向了他,冷笑道,“你要杀我?李麟生,睁大你的双眼看仔细了,这里可不是你的李府,有万千的仆人可供你随意差遣,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说罢,李承献纵身上去,径直的向他伸出了手,凌势中大有折手便能捏断他脖颈的气焰。

    可笑。

    当真是可笑。

    恩赐予他任选一物留以全尸?

    如此,便让他看上一看,到底是谁要谁的命,又到底是谁能杀得了谁!

    “嗖!——”

    就在距离李麟生半尺之距的时候,不知是壁橱间还是哪一处的墙壁上,陡然飞射过来了一支箭矢,破风之间瞬息飞来,登时穿破了他的手掌!

    李承献惊色。

    破血处,吃痛的退了几步,险险地没有站稳住脚。

    箭头破血后钉入了木屋的墙壁上,白羽惊颤!

    李麟生抬指轻挑起了一轴银线,也不知道那些个银线牵连在了何处,只神色平静的说,“来的时候,我已在这间屋子布设了弓弩,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

    血滴落了下来。

    破掌处,是一片令人骇怖的洞口,劲力飞乍。

    李承献死死地压住了掌心的伤口,面上已有了几分的苍白,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李麟生说的是真的并没有在开玩笑。

    “凭借着几架弓弩,你就想要我的命?”李承献冷笑。

    “或者你有兴趣想试一试其它的死法?”

    李麟生侧首望着他,收指勾放下了身前的一轴银线,端坐之下发冠微动道,“但我劝你最好不要有尝试的念头,没有全尸的死法会让你挫骨魂灭,不得善终,那样的死法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

    李承献压着手掌处的血口,冷冷的注视着坐案上的公子。

    眼前的李麟生是让人无比的陌生的,冷漠,肃杀,没有半分的温度,好似一个游离人间猎取凡人性命的魔鬼一般,带着些许病态的轻狂。

    “我并不准备死。”李承献冷道。

    “你现在可以准备一下。”李麟生说道。

    “你能教我不得好死?”李承献讥笑。

    “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我可以满足你这个要求,但是我劝你最好不要。”李麟生道。

    “……”

    李承献看着他缓缓地起身。

    见那一身胜雪的衣冠落下,那个白,是这黑夜中极致的色泽,孤冷的像是人间霜雪,天上白月。

    可那投落下来的影子却又是那么的庞大狰狞,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手上的那个血口止不住的流着血,一滴,一滴,直淌落了一地,望着腥红刺目。那是全然陌生的李麟生,即使那样的样貌他再熟悉不过,只这一刻间,让他全然的拿捏不住,更摸不清楚他的心思,甚至于有那么一刻间,真正感觉到了——

    他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并且,不死不休。

    李承献脸色苍白的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一直以来,他都是见他躺在病榻上坐在轮椅上,却好似从来没有见过李麟生站起来是什么样的模样。

    那影子投落了他的全身,仿佛要将他给吞噬殆尽。

    “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在这里杀了你吗?”李麟生站在他的面前。

    “……那个黑衣人,是你!”李承献神色一惊,想到了刚才那个将自己从牢狱中救出来的黑衣人。

    “我知道此地方的习俗,舒公与湘姨的尸骨都埋作在了这里,这是我最后给你的仁慈,放你做一个得世称颂的孝子,只要你留笔遗书,自尽事了,我便接回你的亲眷胞妹,以你之名代你安置好二老的灵堂。”

    落步间,李麟生停在了他的面前,“若否,我保证你会连舒公与湘姨的尸骨都保留不住。”

    “……!”

    李承献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顺着他的视线倏地望了过去,神色震愕的看见了两口已经打开了的厢椁,全身的血骤然降至冰点。

    厢椁里是两具已经化成白骨的尸首。

    是他亲手收殓的至亲。

    那一刻,李承献甚至至连站都不得站稳住身形,踉跄了一步,也不知为何朋腿发软的跪了下去,只觉得浑身颤栗毛骨悚然。

    好似站在自己对面的已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鬼。

    “——大公子!”

    李承献俯首相叩,“求大公子饶我一命!”

    站在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譬如玉树,明明是那样温润如玉的面容,却凉薄的感知不到一丝灵魂的温度。只是站在了他的面前,没有任何表情的望着他。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没有任何斡旋的机会。

    那是胜雪的衣冠,料峭的似天上的月。

    落身的衣摆就这样垂落在了他的面前,落载了一片的灯花,李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望了他良久,再一次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我来,不是与你商量的,是来取你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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