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月是鬼月。

    森白。

    照在人身上的时候只觉得遍身的阴冷,好似连影子都落得苍白了。

    借着那一带忘川水,单玉儿半掩着衣,拉着李麟生的手一遍又一遍的给他擦拭着身上沾着的血迹。从手上,到身上,再到脸上,擦拭过的绢帕微移,那是一张熟悉的却又恍然间有几分陌生的脸。

    苍白。

    而又无比缄默。

    单玉儿确实从来不曾想过,似他这样的人,似这样的一张脸,会沾上戮夺他人性命的血色。

    可,即便是皎白无瑕的明月也原是有血月。

    “为什么要亲自动手不交给宋影青?”单玉儿问。

    李麟生没有说话。

    “你向颜大夫要来了宋影青,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事吗?”单玉儿将擦拭血渍的帕子绞了绞,过了一遍干净的水。

    “颜大夫?”李麟生怔了怔神色有些恍然。

    “颜非宜,我已见过她了,也与她谈了许多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单玉儿绞了帕子,看着他像是回过神来似的,瞳色犹有一惊的抬头望向了自己,整张脸好似顿时间失了血色。

    单玉儿望着他,说,“我知道经了这一些事情后,人再难复从前模样,但麟生哥哥,我只希望你莫要再行极端糟践自己。”

    “玉儿……”

    “不过也好在颜大夫治好了你的旧疾,见你能正常下榻走路了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

    单玉儿一遍又一遍的为他擦拭着身上的血,叨叨的说了一阵子后没听见他的回应,心有疑惑的抬起头望向了他,看着他正定定的望着自己,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的血色。

    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李麟生抿了抿薄唇,很轻的笑了,只说,“玉儿高兴便好。”

    那个笑是温润的,却总有几分的疏离感,尤其是在那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或许是这一夜的鬼月照得人实在迷离,真让人觉得不真切。

    单玉儿望了他半晌,笑着用指腹抿去了他脸上残余的痕迹,略略的拨去了他额际处沾湿了的碎发,“见你一切都好,我自是心里欢喜的。你也是,突然闷声病倒了下去,一睡就睡了好些个日头,这会子醒过来竟然不是来找我,而是一个人跑了这荒林野外边见李承献那个畜牲。”

    李麟生神色迷惘了一阵子后反应了过来,“我……”

    单玉儿捏了捏他,佯作生气的说,“难道他李承献比我重要了不成?”

    李麟生哑然失笑,“自然不是。”

    单玉儿绞了帕子再为他擦去了衣上的血,啧声道,“你这一睡可给我甩了一大堆的烂摊子,这些天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一边担心记挂着你什么时候醒,一边还要料办着府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回个头,你终于醒来了也不来看我一看,原是心里半点儿也没有我,当真是让人……”

    “影青跟我说了所有的事。”

    李麟生少有的没有等她说完话,而是径直的打断道,“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你,玉儿。”

    单玉儿愣住了,手中的帕子停了下来。

    碎乱的发微湿。

    李麟生低头望向了她,道,“……怎么可能心里半点没有玉儿,只是那个时候你中了蛇髓心的毒人还在昏迷中,我看见了,心里很生气。”

    宋影青做为一把利剑,原是见惯了血,经惯了杀戾。

    但那一夜。

    锋锐的剑只站在身后,向主人尽数汇报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看不见眼前的人是什么神色,只透着灯下的背影便生了几分悚寒的颜色。

    “……”

    李麟生望着她的眼神沉暗了下去,像是一望无尽的深渊黑地。

    “我很生气,玉儿。所以我决定不再放过他,也不再予他怜意继续纠葛下去,我过来便就是要他的命。”

    单玉儿望了他许久,终是问出来了那一个问题,“你杀了李承献?”

    李麟生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原是想让官府羁押住他,由法审夺,惩之加诫。”

    单玉儿的视线转向了那一把沾满了血的书生剑,“他不是什么好人,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只是……”只是她没有想过李麟生会杀人,而且是亲手杀了自己视为手足的亲眷,“……你是用剑杀了他?他……尸体现在在哪里?有没有……”

    那一只半掩上了她的眼睛。

    “……别问了,玉儿。”

    像是不想再让她看自己一般,却只停在了咫尺的距离,总带着几分的怯情不敢触碰。

    单玉儿顿住了。

    李麟生低下头,无地自容的低声道,“别再问了,玉儿。”

    他唯独不想让她知道的。

    他有多狠毒。

    森白的月光照落了下来,忘川的水微微泛着一层粼光,是一时鸦寂,只有乌云绕着月细细流动的声音。

    “你知道吗,李麟生。”单玉儿沉默了许久后缓缓地说,“没有谁会比一名仵作更熟悉如何检验一具尸体,查验出死亡时间,死亡原因,在尸体死亡之前经历了什么,有过什么样的过去。这些事情,没有人会比一名仵作更清楚。”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

    单玉儿缓缓地伸手,将他半掩在自己眼前的手拉了下来。

    单玉儿抬头望向他,说,“同样的,没有谁会比一名仵作更擅长去处理一具非自然死亡的尸体。”

    李麟生神色震然的望向眼前的人。

    “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单玉望着他道。

    “你……”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要如何处理一具尸体,李麟生。”单玉儿道。

    李麟生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嘴唇微微轻颤,许久也没有从极巨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直到后来终于有了一丝的意识后,本能的摇头,声音干涩道,“玉儿,你想要做仵作,不是因为这一个原因。”

    遣词中还有几分的混乱。

    李麟生补充说,“你是为了寻求真相给冤屈之人昭雪才去成为一名仵作的。”

    那是晴日明媚的六月天,点水的蜻蜓,露水荷花,还有栏廊上无邪的少女眼中有光的说着自己的愿想。

    李麟生摇头,声音发颤,“你是为了被罪恶掩埋的真相才立志成为一名仵作,为了你心中的正义,你所追寻的真相,你的理想本该是这样的,你的立志你不能——”

    “我现在便正在给冤屈之人昭雪。”单玉儿望向他。

    李麟生怔住了。

    单玉儿道,“纵世间爱有大爱,但我也从来不会舍近求远,天下攘攘往来,冤假错案不计数累,枉死之人更何其之多,我确有立志之心,有匡扶除恶之恨,若世有所需我星栗之火我愿一往蹈火。只是李麟生,鸿志之图当立地而行,如今我身边便有如此惨烈的冤案,是我亲眼所见的,是我生平挚爱之人枉死。如此,我何以置之不顾,再去高谈阔论着那不能沾染的应该璧玉无瑕的正义与鸿图之志?”

    为官之志,大爱无私,爱所有人。

    也爱你。

    不是正义璧玉无瑕天下人与你择其弃一,是你本就是天下人,我若爱天下人,自当也会爱你。

    是我想平冤错案求枉死之人,自当也会救你。

    是杀恶,也是扬善。

    “这么久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少年的立志之心……”单玉儿不觉低笑,时间真的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几经官海沉浮,见惯了权贵熏心唯利恃强,早已多了几分的麻木。

    “……”

    李麟生望着眼前的少女,见她微低下了头,神色些许自嘲与怅然。

    “……你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吗?”单玉儿低道。

    那一声非常的轻。

    好似低喃。

    就这样轻然的飘去了风里,李麟生没有听清。

    李麟生只久久地望着她,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玉儿。”

    单玉儿微微抬头望向他,眼里似是还有叹息,只绞了绞手中的那一方帕子,转了个话题问他,“身上可是哪里有伤吗,看你衣上沾了好几块。”

    李麟生摇头,说,“我无恙。”

    单玉儿微眯起了眼睛,说,“不能骗我。”

    李麟生顿了一下,说,“我真的没事,玉儿。”

    单玉儿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虽然夜色已深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能有几处的衣上明显的有了剑口,“你若不说真话我就直接扒了你的外衣,反正你哪里我都看过。”

    李麟生微微往后缩了一下,脸上一僵,“玉儿……”

    躲过了她伸过来的手。

    单玉儿微眯着眼望着他。

    李麟生说,“我真的没事,玉儿。”

    单玉儿见他中气平和,确实看不出来有受伤的样子,也略略放下了心来。想着也是,李麟生的心肺极弱,即便得颜非宜妙手回春治好了旧疾,但到底是先天不足,底子落得差,若真受了什么伤也是挨不过去的。

    擦净了他身上的血色,眼见着月已中天,单玉儿正准备起身带他回去。

    “我们……”

    刚站起了身。

    眼前竟有一黑,险险地踉跄了一步才站稳住了脚,也是眼前的李麟生稳当的将她扶住了。

    单玉儿握住了他的手臂,平缓了一下才定住了神,“……这蛇髓心的毒还真正生烈。”明明已经得药王谷去了三分的毒性,已经服过了解药,却不想还是这般的凶猛。

    李麟生搀住了她。

    望着眼前才齐自己胸前的少女,娇小的似是花骨朵。

    说不上的怜意,说不上的心疼。

    他说,“我背你,来。”

    “……”

    单玉儿怔了怔,有些愕然的抬起了头看着他。

    李麟生对上了她的视线,微微点头,“我们一起回去,玉儿。”

    那是她第一次伏在了他的背上,不是在轮椅上,不是在病榻上,而是在回去的路上。是两人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他背着她。

    单玉儿伏在他的背上,神色还有几分的茫然。

    竟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颜非宜的医术,竟有这么的高吗?

    可她怎么从来没有听秦大哥说起来呢?她曾经跟李麟生一起去过药王谷,秦相卿做为左丘神医首屈一指的高徒,为了李麟生的病情可是使尽了浑身的懈术,曾经用过多少的法子,找过多少的医方,求问过多少的杏林同门。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一时间说不上来。

    单玉儿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说,“麟生哥哥,回家之前先带我去个地方吧。”

    李麟生微微侧头,“你要去哪里。”

    单玉儿沉默了一会儿,说,“生死大事,万事以死为终,殓尸,也是仵作要做的事情,那是人应该抱持的对生命与生死所存的敬意……你带我去见李承献。”

    你的恶,我来善。

    为了拉住越线之外的李麟生,不让他彻底的堕心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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