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淮垂下头,稍侧身子,长长的睫羽被幽暗长灯的光晕,投下一层灰暗的阴影,难得的将他周身凌厉的气息抚平得乖顺些,绛紫色罩子叠在砖石上,月光正好,莹白一片洒在锦缎绸子上,折射着清冷的光圈。

    “今日是上元节,按照惯例,各处祭祀需从神山上求了赐福,我正好从那处过来,瞧见了你。”

    还在放灯佳时,人群都聚在平旷处,街上倒是远离了喧嚣,在此刻显得格外宁静美好,裴景淮寂寥却又专注地替她理好褶乱的衣摆。

    姜至低着头,看他。马尾依旧似从前般高高束起,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触碰他头顶的发。

    一样的琉璃眸色,一样高挺的鼻梁,一样苍白浅色的嘴唇。不同的是,这一切都被赋予了更加成熟的气韵,然后被他用一种冷寂的外表深深掩盖。

    那个喜形于色的少年?去哪了?

    她的手滞在半空,陷入迷茫与思考,既没有落下,也没有离开。姜至第一次发觉自己突然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好了。”裴景淮正身,深色的眼眸里蓄满了缱绻的笑意,语调稍扬,打断了姜至的思绪。

    他的眸色似乎会随着他的心情的起伏变化。

    姜至余光瞥见从他指节中流过坠子细链,楞了一下,将腰间坠着的物什握在手中细细打量,“长命锁?”有些不解,这东西不是挂在脖子上保平安的吗?怎么挂在腰佩上。

    周遭或传来嬉闹琐碎的叫卖声音,留心看或能瞧见火团上空缓淌的气流。

    裴景淮满意地轻轻颔首,黑色发尾下垂至腰,通透清澈的眸子转而染上深黑色的深邃沉静,“愿阿姐往后,平安顺遂。”

    姜至脸上堆起笑,眉眼弯弯,“今日这是怎么了,平时也没见你这么乖巧。”

    他这副作态,让她忍不住觉得自己明天就要撒手人寰了,姜至真是又气又好笑。

    “我可是鬼王,这玩意儿我用不到。”

    裴景淮眼眉一挑,眸光亮起,听出她语气中带着的揶揄格外生动、惑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如果有选择,我希望阿姐能变成另一种人,面对大命题的时候,放下所有感情,冷眼旁观。”

    姜至放下手中把玩的长命锁,似乎是在认真考量他说的话,小步上前,踮起脚尖,给出了回答。

    “我这人自私的很,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事,伤身费心。如果有一日,我的爱人至亲身陷困局,而破局的代价是生死一线的话。我想,我愿意为他生,替他死。而那也仅仅是因为出于我的选择。”

    在裴景淮最需要她的时候,决然抽身离去,本以为再无相见那一日。

    所以她将他托付给蒋子文,送他回人间,希望他能重新做回人。别留在冥界与鬼魂为伴,最后更是将自己半数灵力都给了他,生怕面对苗疆那些豺狼虎豹时失了底气。

    千年光阴辗转,时间让他成熟,同时带给他彻骨的寒冷,披上难以捉摸的漠然。

    裴景淮看着她,细细地品味他话中的意思,突然话锋一转,温和平静的双眼中流露出冰冷的戾气,“他们不敢。”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一字之差,犹如万丈天堑,狂妄而霸道。

    自她在黑洞中消失的那一天,他就如同疯狂一般,走遍归墟界的每一寸土地,寻遍冥界的每一个魂魄。当有人说在凡间出现相似的背影时,他就会立即前往,哪怕大长老阻挠,哪怕是在波谲云诡的转世礼期间。

    他迁怒于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把上清境那些高坐云端的神通通困在结界中,甚至违逆天道的意思。

    与十殿阎罗大打出手,不顾三千轮回。

    疯狂得燃烧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做尽每一件不理智、几近疯狂的事去寻找她。

    裴景淮感到自己的情感被一次次失望麻痹,慢慢夺走生息。

    他快要不会笑了,不会哭了,不再渴求希望了。拥有无上能力与无尽寿数又如何,除了她,还有什么是需要他展露自己的情感的……

    他不用在意任何事,取下眼上约束自己白纱,颠覆以众生为首的公平,把所有人、所有事视作冰冷而不需要付出感情的棋子,掌握在手中,落在它该在的位置,生死由命。

    姜至还以为看错了,当她想再次确认的时候,裴景淮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内敛,将喘息压在喉间,喉结上下动了动。

    “殿下的气息好凉啊。”刚刚沐浴过山风的身子散掉了热气,现在还是冰凉凉,宛如寒玉一般。

    肌肤相触时,温度相融,很舒服。

    裴景淮顺势将她的手置于掌心温柔抚摸,宽大的手掌还带着夜露的凉意,手指上的茧子略显粗糙,轻轻剐蹭过姜至细滑的肌肤,痒得他抵住后牙,声音发颤。

    他没应和姜至的话,反倒问了她于此无关的话题,“阿姐,可是发觉这一路有尾巴跟着?”

    自打她恢复一些记忆起,裴景淮就不怎么像从前那般唤她左使,反倒是更钟爱阿姐这个称呼。

    姜至动作有些僵硬,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嗯。”泄出的鼻音低低的,睫毛快频率地眨着,落下两道抖动的阴影。

    “故意吊着他们呢,正好我也许久未曾松快筋骨了,本来想过了这街,提他们到外头耍耍的。”

    语气中蓄着狡黠,还真老实承认了。

    “阿姐,想怎么玩?”裴景淮失笑,单手扶着她纤长的脖颈,刻意盖住那处禁制,温柔的摩挲着她的脸颊。

    姜至呼吸一促,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小步,“施法召点小鬼来吓吓他们,小打一架,可以吗?”明明她才是两人中掌握绝对话语权的,可,面对他,自己总是会产生莫名的……心虚?

    “好了好了,其实我就是想引他们到我设下的阵法中,借他们的记忆探一探我们那位面冷心狠的大长老的秘密嘛,我留意过了,现下跟着我的这一批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一支,也就是说,他们经手了大长老不少密事,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离开幻境的线索。”姜至终于忍不住把真实的心声说了出来。

    裴景淮抓住了她的小臂,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主动带着她向郊外走去,缩地成寸。

    顷刻间,藏在房瓦上的暗卫们不再猫着身子,探出脑袋来。

    “老大,怎么办?”

    领队的人用手中的执剑猛地拍了那人的脑袋,“废什么话,还不跟上去!”话闭,一声清亮绵长的哨声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数十道黑影飞窜闪身在各处瓦片飞檐上,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

    蓦地,某道落在后面的黑影悄无声息的匿入黑暗中。

    “少主,他们已经跟着向城外去了。”来人单膝跪着,弓着腰,垂首,根本不敢抬眼看。

    他丝毫不遮掩笑意,期待着江阴给他带来更多的惊喜,“将她得了六道传承的消息透给仙主,他们既要演戏,那我作为哥哥,得搭好戏台子。”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在寒鸦嘶叫下,更加媚惑,一下一下似在人的心上拨弄着琴弦,勾着事情一点点脱离预设的轨道。

    “可是……”暗卫不知该不该开口。他就像是被恶魔诱惑,不然怎么会做出完全不像自己的事来。

    “说吧。”今日他心情好,耐心也就多上几分。

    暗卫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仿佛他说完便会被人灭口,“可是,眼下小姐和那位少年,并没有得到六道的传承,仙主他会相信吗?”

    少主眼角微微挑起,染着嫣红,看着格外勾人,拖长尾音,“仙主他信不信不要紧。”

    “重要的是,他……知不道此事,就算是传承失败,那位也会甘愿将传承,双手奉上。”

    下一秒,栖在枝桠上的寒鸦扑朔着翅膀飞略而上,眼前哪还有什么人影。

    “哎,没有殿下和大人的日子当真是少了好多刺激的事儿。”灵均躺在水廊旁的石凳上正懒懒的叼着草,一副雅痞没正行的模样。

    他已经待在拙荆园中快五日了,除了吩咐手下去搜罗一些京城的新鲜玩意儿,就剩下在小池旁数锦鲤,瞧着青砖黛瓦相看两生厌。

    一只通体鲜亮的青鸟飞停在灵均胸口,他将支着的小腿落在地上,双手随意地搭在两侧,青鸟轻灵地跳到他的肩头。

    灵均伸手想要替青鸟顺顺羽毛,与他这位临时结伴的合作伙伴亲近些,却落了个空。

    得,和它主人一个脾性,他不摸了还不成吗!

    随后,他摊开掌心,青鸟侧头啄下足上的纸条,小幅扑着翅膀往灵均掌心上方飞,松口将纸条儿丢下,留下一个直坠的弧度,就不见了鸟影。

    灵均抚平纸条,指腹轻轻按在两角,伴随着呼吸的起伏,垂在腰后的长发被风卷到肩的一侧,正巧是青鸟停留的那一边,有些莫名其妙的缘分。

    密笺是北朝探子传来的:北朝皇帝病重的缘由,朝政由皇太子把持,甚至将太子亲信名单以及边防布控一并写了。

    真是有趣,一切都被殿下所预知,这南朝安阳公主倒是有几分胆色。

    他本还想着,傅辛桉要是不忍心或者不敢下蛊,他还得跑一趟北朝,路途怪颠簸的。

    京城,还能平静多久呢?

    灵均唇齿稍开,草条下耷,他漫不经心地向外吹气,原本平静的池面惊起层层涟漪,锦鲤露出水面争相争夺落在上面的草条,也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蛊。

    孟媪幽幽地从榻上转醒,呆愣地盯着头顶拢着的纱帐,脑中泛起阵阵眩晕,她揉着太阳穴,撑着身子,挑开遮住床榻的一层浮云流水的鱼牙绸。

    “醒了啊。”低沉暗哑的男声响起,傅忱随意地披上一件长衫,迈步走向女人,声音里似乎带着欣慰。

    孟媪呼吸一滞,呼吸急促,像是喘不过气似的。

    腹部六块腹肌隆起,块块分明,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得厉害,傅忱发烫的手鬼使神差的抚上她的绯红的脸颊,果然又软又香。

    他的眼神在欲海里翻腾,布在肌肤上的汗液折射着淡淡的光,散发着迷离的气息,很性感。

    怎么回事,她的灵力竟被封住了!

    傅忱宛如看破她心中所想,在摸至耳骨旁会故意停一停,指尖轻轻剐蹭,折腾得她欲罢不能,“别再挣扎了,在我活着的时候,你是不可能离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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