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沙洲。

    日落夕照,余晖下金色沙丘连绵起伏,浩浩渺渺,百里内萧瑟至极,唯有一座城镇立在其间,断壁残垣上经幡拂动。城门处,商队不断进出,驼铃阵阵。

    许是因着这边陲小国乃穿越沙洲一带的必经之路,城中倒是出人意料的繁华,此地门巷修整,亦有亭台楼阁在其间,细听竟不乏汉曲。街巷内人来人往,或汉人像胡人音,或芭蕉扇波罗毬……

    沈月龄身着胡人衣走在一旁,侧头看向街边小摊,卖品与京中不大相同,此地不少奇珍异果,羊脂玉石,花样繁多,格外诱人。身旁,少女头饰金钗,红衣艳丽,薄纱外衣透出织金锦缎,夕阳下泛着鎏光,汉人打扮,一看便知。

    “艺表妹,我竟不知沙州境内还有如此繁华之地!”沈月龄环视一周惊呼道,面上难忍兴奋之意,“还是你说得对,扮成小厮与你一道出使西蕃……就是不知阿耶阿娘那边该如何交代。”

    未等温知艺开口,沈月龄继续道:“快看!那些小物什可真有意思。”

    听闻,温知艺的视线也被吸引了去,只见她拉着沈月龄站在小摊前,拿起一块未经打磨的羊脂玉,触感温凉,质地细腻,有些像谢卿宴日常挂在腰间的玉牌,想来他那块必定是上乘的玉石……

    “姑娘是汉人罢?”摊主头戴帷帽,两鬓斑白,是位慈眉善目的胡人老妪,她眯着眼看了看二人,笑着对温知艺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在我们沙洲玉石亦可用于定情呢,姑娘要不要挑一块送给家中的郎君?”

    定情的玉石?她倒是从未听闻。温知艺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玉石,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老妪弓着身子摆弄摊上的小物件,身旁一位粉白幼童拉着老妪的衣摆,虎头虎脑地看着她。

    老妪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带着儿孙摆摊营生。温知艺心中一软,有些不忍,她回头对着老妪温温一笑,柔声道:“老婆婆,可还有更上乘的玉石?我一并买了!”

    她如今是圣人钦点的使臣,此番出使西蕃,吃穿皆是朝中出的银两,用的均为上等货,不过是买几块玉石,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妪低身找了找,半晌对着二人讪讪笑道:“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最好的玉石并未摆在摊上。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老妪一手拉着胡闹的孙子,一手指着身后的矮房,继续道,“可否到里头瞧上一瞧?”

    温知艺侧头看了看沈月龄,后者笑意凝固一瞬,眼神示意她多加考虑,莫要轻信他人言。她暗暗点了点头,心中一阵警惕,正要开口拒绝老妪,却听小巷处一声求救,竟乃京城口音。

    “大人,小女已成亲,家中亦有一名幼童……求求大人放过我吧!”女音高亢,呼声渐起,惊得周围人纷纷远离此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温知艺暗自握紧手中的竹器,那是前几月谢卿宴为她做的,这段时日她早已熟悉此物,独自面对敌人已不成问题。

    她对着沈月龄说道:“表姐,你且先找一块人多的地儿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随即,温知艺将竹器藏在宽袖中,闻声快步朝巷中跑去。倒不是她有多热心,而是如今身处他国,遇到同为京中人士遇难,她又如何袖手旁观?

    巷中一间小房内,女音不停求饶,伴随着几声呜咽。“啪”地一声,长鞭落在地上的声音传遍小巷,女音蓦地消失。温知艺侧身躲在门边,屏气细听,低低抽泣声不时传来,那道恶毒的男音再次响起。

    “你夫家若是珍惜你,为何还将你卖到沙洲?”男音低低笑着,胡人口音却沙哑无比,听着似是嗓子受了伤,他又落了一鞭,继续道,“你可是我花了银子买来的,如今你求我也没用。”

    大门敞开,二人对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温知艺倚靠着墙壁,隐没在宽袖中的手暗暗摩挲着竹器,眼珠转动一瞬,思考着该如何将女子救出来。

    出神间,只听房中脚步声渐渐远离,余下女子低低哭泣的声音,嗓音清丽,带着几分委屈与怨念,似是放不下京中的小儿,却又对男子那番话怨恨不已,倒真是一位身世可怜的佳人……

    温知艺朝前挪了一步,侧头去看房中,只见内里布置简陋,仅有一张四方木桌,几把椅子而已,就连墙上那幅半挂半悬的字画都破烂不堪,此地处处透着一股残破之气,也不知男子哪来的银子买下女子。

    环顾四周,早已不见男子身影,温知艺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快步闪进门内,将跪在门边抽泣的女子吓了一跳,后者猛地站起身正要开口,温知艺一个箭步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巴,悄声对女子说道:“我并非坏人,莫要声张。”

    话落,女子眼珠朝房内转了转,见无人察觉,她点了点头,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握住温知艺的手腕,将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拉了下来,随即低着头,任由温知艺打量自己。

    眼前女子长发未束,随意散落在肩上,将秀气的五官悉数遮了去,好在是其身量较高,温知艺堪堪抬头看着她,倒也能看清楚长相,如此清丽的女子却长了一对浓眉,略有些女身男像。

    她左右看了看女子,并无任何明显伤口,想来方才那几鞭应当未打在她的身上。温知艺思考着,在房中踱步,她轻声说道:“你虽被拐至沙洲,但那男子并未囚着你,且这房子大门敞开,又为何不趁这时逃出去,寻个营生?”

    话落,女子愣怔一瞬,随即低下头双手轻抚着腹部,她柔声开口,语调含笑:“原先我亦是被关在房中,整日不见阳光……而如今怀了身孕,他倒是未像以前那般暴戾,偶尔也让我出来晒晒太阳。”

    竟还怀了那男子的孩子,这女子倒也是可怜见的,也不知还愿不愿意离开。温知艺暗自腹诽道,只见她将视线在女子腹部扫了扫,眼前女子双手不停抚摸着,面上笑容温柔,一幅慈母模样。

    “若我能带你平安回到京中,你愿意么?”温知艺双手环胸,微微抬头看着女子,犹豫一瞬道。

    话音未落,却听沉重的脚步声从房中响起,似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温知艺一个矮身藏在木桌下,女子见状即刻将挽起的桌布盖下,背对着站在桌前挡住男子视线,她继续抽泣起来,朝着男子出声说道。

    “大人怎的出来了?”女子声音软糯如水,柔声开口,“小女如今怀有身孕,不会再逃跑了……”

    “谅你也不敢!”男子嗓音沙哑低沉,却装作一幅豪迈之意,只见他大步走到桌前,一脚踢开凳子,歪身坐在其中,一只鞋伸到桌下,不知碰到何物,他正要撩开桌布低头查看,女子双手趁势覆上他的肩头,轻轻揉捏。

    男子长出一口气,阖眼靠在椅背上,不再去深究桌下到底是何情况。见状,温知艺心中砰砰直跳,她悄声将被男子碰到的脚移开,心里盘算着什么。

    手伸进宽袖中,温知艺将竹器取出来,对准男子伸直在桌下的脚,手指轻轻一拨,正要给其来上一箭,谁知男子竟大笑一声,猛地推开女子,躬身一把撩起桌布,将头凑近温知艺,盯着她半晌,幽幽说道。

    “小小伎俩,也敢在我面前撒野?”男子说话时带来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桌下顿时充满此人的口气,令人作呕。

    温知艺迅速退后,离开桌下,她单手持着竹器对准男子,后者一幅能奈我何的样子,依旧坐在椅子上,身旁女子倒在地上不敢开口,只好对着温知艺摇摇头,红着眼眶示意其赶紧离开。

    “将她放走,并且告诉我是谁卖的汉女,否则你别想活着离开!”温知艺眯了眯眼,冷声开口。她厌恶这种将女子视为玩物的败类!

    男子听闻,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只见他朝天仰头大笑一阵,缓慢回头看向温知艺,嗤笑着说道:“你这三脚猫功夫……唔!”

    木弹“嗖”地一声,从温知艺手中飞出去,竹管依旧直直对准男子岔开的腿,只听后者闷哼一声,双手捂着大腿倒在地上,面色狰狞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知艺缓缓放下手臂,顺势将竹器收进袖中,她走上前踢了一脚在地上咕蛹的男子,扶起女子便欲要朝外走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来人身量极高,日落夕阳下身影颀长挺拔,隐约可见窄袖胡服下喷张有力的肌肉,他双手环胸倚靠着门边,隐约可见其脸上笑意渐浓,只听他开口道:“温大人如今功夫见长,一个人也敢闯进狼窝。”

    谢卿宴!他不是说在客栈内起锅做饭么?又怎会出现在这儿?

    温知艺面露疑色,带着女子正要离开房中,却听身后几道脚步声靠近,不知从何处传来,她蓦地回头,只见房内数名胡人持刀围着三人,原先倒地的男子此时已站起身,恶狠狠地看着她。

    见状,谢卿宴一个箭步挡在二人面前,手中长剑凛冽,刀尖泛着银光,此刻天色已暗,房内灯烛未燃,夜风席卷周身,呼啸而过。

    男子接过胡人递来的匕首,踉跄着走近,脸上被火灼烧后的疤痕异常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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