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之下,沙丘绵延,万里黄沙接连天际。风起,沙砾朝众人席卷过来,眼前蓦地一片模糊,马匹放缓了脚步,队伍慢慢朝前挪去。

    温知艺抬手撩开落在额间的碎发,身旁谢卿宴笑着看她,一如往日面对她时那般温和,眸色中却多出几分她看不懂的意味,他开口道:“温小娘子打算和在下说些什么?”还特意带他一道远离队伍,莫不是已经察觉出他的心意了罢?

    温知艺不愿过多铺垫,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一向喜欢有话直说:“谢大人你这两日为何如此……”反常。

    未等她说完,只听身后一阵喧闹,霎时间呼声四起,伴随着漫天黄沙朝众人扑来,眼前顿时金黄一片,看不清人影,隐约可知离二人有些距离的队伍已然停下脚步躲避风沙。她正要回头看,只觉飓风推背,脚下没站稳,一个踉跄朝前扑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双手臂横在身前,将自己圈进怀中,紧锢着腰间的臂弯强筋有力。风沙愈来愈大,好在谢卿宴是个会武的,双手搂着她立在扬尘飞沙中,不至于被狂风推走了去。

    沙尘包围二人,温知艺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那人的胸膛亦随着自己的呼吸频率缓慢起伏着,他伸手将她的头巾裹好,柔软的绸缎盖住耳朵,他似是还觉得不够,宽大的手掌从她的脑后抚过,正待她挣扎着要离开,只觉周身风暴声蓦地减小。

    他这是……捂住了她的耳朵?温知艺有些愣怔,耳边突然沉寂下来,衬得自己埋着的胸膛处,心跳声不断,急促有力。谢卿宴的心跳好快,他莫不是……有些紧张罢?

    “谢大人,”温知艺思考半晌,没忍住出声安抚,那人声音从头顶处传来,只听他“嗯”地一声,胸膛一阵震动,她继续道,“您是不是害怕风暴?”否则心跳怎会如此剧烈,他一定是怕极了!

    听闻此话,谢卿宴胸膛微微颤动,轻笑声埋在喉咙里,他嘴角弯着回应:“是啊,我怕,我可害怕了,温小娘子能不能保护我?”

    又是这种黏糊糊的语气,想来这人风寒应当是好了,面对风沙竟还有闲心与她玩闹。温知艺正欲推开他,只觉脚下沙土一松,细沙翻卷着,未等她回神,腰间已陷入沙堆中,脚下蓦地失去承重之物,她双腿挣扎着离开。

    “别乱动。”

    谢卿宴按住她的腰际,低声说道,随即抱着她猛然朝后一倒,二人从沙丘上滚落,他至始至终护着她,一只手捂住她的眉眼,生怕有一丝一毫的风沙侵入。怀中人被头巾裹得严实,沙土皆落在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头顶闷哼一声,二人停了下来。温知艺抬手缓慢将捂在眼前的手掌移开,漫天黄沙映入眼帘,耳边尽是呼啸风声,而她此时正躺在谢卿宴怀中,后者侧身不知靠在何地。

    扭头看,只见身后一堵斑驳矮墙,似是被风沙侵蚀多年,墙头处早已残破不堪,再往前些,墙垣后竟有枯树枝条伸出,应当是座沙中的小村落。他们明明早就出了沙州城,万里黄沙中何来的烟火气?

    “哎哟,怎的弄成这样了,郎君和娘子快快进来避风沙罢!”许是因着听到二人撞在墙上,不远处一位蒙着头巾的老妪从门后伸出头,瞧见二人倒在家门前,急忙开门喊道。

    半晌,温知艺坐在房中,看着几位主人家忙着,正欲起身帮忙,只见一杯茶盏递到自己面前,女子手背白皙无皲裂,此刻正朝她温温一笑,用手帕捂着嘴轻声说道:“娘子和郎君应当是中原人罢?”

    女子乃老妪的儿媳,人称姜娘子,虽貌似胡人,口音却与京中人较为相似,莫不是在中原生活过一段时日罢?沙洲离中原虽远,可一路以来碰到的人口音竟如此熟悉,也是怪哉。温知艺瞥了一眼坐在身侧的谢卿宴,正犹豫着如何回应,只听女子继续道。

    “娘子是想说为何我会有京中口音罢?”姜娘子正低着头替二人斟茶,抬眸看了一眼温知艺的表情,笑着说道,“我阿娘乃京城中人,多年前远嫁至沙洲,虽四十年未归乡,却时时忘不掉乡音……”

    “我与阿弟自然也就学会了。”姜娘子垂眸低声说着,语气温和平静,想来应当也是对自己远在京中的外祖家有些眷恋和好奇。

    她不只是说姜娘子的口音熟悉,而是……温知艺侧头看了一眼谢卿宴,后者似是未察觉到任何异样,正伸手拈起一块糕点,递到她面前,笑着看她,眼中温润含水,她接过糕点一看,竟也是时下京中最为流行的软枣糕!

    一个自幼在沙洲生活的人,即便母亲乃京中人士,可这么多年过去,又为何会如此及时地知道京中流行何物?

    温知艺心中升起一丝疑虑,正要开口询问,一双手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她扭头看向身旁人,谢卿宴面上不动声色,借着喝茶的功夫朝她递了个眼色,黑白分明的眼中不含笑意,倒是显得有些严肃。

    谢卿宴莫不是也看出了什么,她就知道以二人的默契,他定能及时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且看他的眼神,应当是让她莫要打草惊蛇,她与他认识虽短短几月,自己已能看懂他的暗示……

    “软枣糕上的纸皮需得剥开才可食用。”谢卿宴轻笑着摇摇头,凑到她耳边,有些无奈地说道。

    嗯?软枣糕上的……纸皮?他的眼神不是暗示她别轻举妄动么。温知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糕点,红褐色软糕上贴着一层薄薄的纸皮,而她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一个不注意咬了口糕点,此刻软枣糕上牙印清晰。

    “你刚刚的意思是……”让我剥开糕点上的纸皮?温知艺面上表情有些迟疑,愣怔地看着谢卿宴,后者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趴在桌上,肩头发抖,眉眼弯弯。

    三两步之外,忙着替二人铺床的老妪见状,与身侧的儿媳对视一眼,皆是呵呵一笑,气氛一度轻松欢乐,并不似温知艺方才所想的那般。她扭头看了看笑着的三人,只觉有些丢人,谢卿宴怎的如此喜欢捉弄人呢?

    *

    入夜,满天星斗,整片沙洲浩瀚无垠。

    屋外沙暴渐退,被飓风席卷而来的沙土堆在门前,将小院中的物什悉数埋了去,从远处看,只见残旧墙垣和一间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黄沙中,此地寥寥几户人家,皆闭门不出。

    房中烛光微弱,不时在烛台上跳动,眼前少年被阴影遮住半张脸,余下高挺的鼻梁。温知艺坐在床上,看着那人英朗的侧颜陷入沉默。

    白日她二人因风暴滚落至小村落,现下也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两人必不可能贸然独自夜行,便在老妪的劝说下住了下来,甚至将她与谢卿宴安排在同一间房。她本想好好解释一番,可谁知……

    垂在身侧的手蓦地被握住,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右手,阵阵热意从手中传来,令人有些发麻。她抬眼看向站在身侧的谢卿宴,后者嘴角噙着,面上温柔含笑,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微微垂眸看她,笑着对老妪说道。

    “那就麻烦阿婆了。”话落,未等温知艺出声反驳,拉着她走进房中,于是便有了眼下这副场景。

    温知艺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一点也不想看眼前这位漫不经心喝茶的人,她留下一句“谢大人自己睡矮塌上罢”后,拢了拢衣襟躺下,侧身背对着谢卿宴,闭眼假寐。

    待她“入睡”后,谢卿宴默默放下茶盏,原先浅笑的表情此刻变得有些阴沉,只见他快速瞥了一眼门边,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桌上烛光跳动,将人影映照在纸窗上。

    他并非看不出老妪等人的异样,反之,在白日进门前他便察觉到这间小屋似是有些不对劲。且不提老妪与其儿媳姜娘子,不似胡人亦不似中原人士的口音,就从房中布置来看,木制家具皆崭新完好,与院中残破的墙垣对比鲜明。

    可老妪明明说自己与姜娘子住在沙漠中已有多年……一个常年在沙地生活的人,手会如此细腻白皙么?谢卿宴眯着眼,面色渐冷,他暗暗看了一眼床上身形凹凸有致的少女,正要起身,只听木门叩响。

    “郎君和娘子歇下了么?”姜娘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模模糊糊的,听得不甚清楚,她停顿半晌,继续道,“村中发了米粮,不知可否劳烦郎君帮一把,将米粮抬回家?”

    什么村庄这么晚发米粮?温知艺听闻,猛然坐起身与谢卿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警惕之意。原来……他亦是早已疑心外面的二人,亏他还装得如此纯良,白日那幅温柔假象竟将她也骗了去!

    谢卿宴眼神示意她莫要出声,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夜已深,为何还要发米粮?”

    “回郎君的话,这米粮本就应当在今儿发放,可谁知白日突起沙暴,这才堪堪拖到了夜里……不知郎君可否帮一帮。”姜娘子声音细小,隔着门缝竟听出一丝哀求。

    他们毕竟现下还借住在人家屋里,且不论外头那两人是否真的心怀不轨,若是连这点小忙都不帮,实在是说不过去了罢。二人快速交换了眼神,温知艺轻轻点了点头,藏在袖中的手摩挲着竹器,随即缓缓躺下,继续假寐。

    谢卿宴起身打开木门,看了看眼前的姜娘子,后者身量竟比寻常女子要高上不少,如此高挑的女子,倒也是罕见……

    姜娘子抬手带着谢卿宴朝院外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就在谢卿宴拐弯的瞬间,姜娘子脚步一顿,蓦地回头盯着温知艺所处的方向,慢慢露出诡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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