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倏地刨过一阵风 ,看不见太阳的方位,只知道已是起风的时候。风不大,依然冰得像锉刀,刮着伊蓝的脸,她瑟缩一下。南席纳牆如此,北玛利亚一带肯定风风雪雪。她解下发带,信手收进腰布裡,右手按着披肩,左手藏进了披肩下,缩着身子,顺着风,向南行。那名青年不似坏人,但她腾不出心力去理解他言下之意,质疑王j政的历史课本好比质疑一家之主,质疑权威无法自清,还自讨苦吃。不出几步之遥,身后响起洪亮的声音,惊动她停下来回头。

    「请留步。」青年仍彬彬有礼,同时又有不容拒绝的坚定。

    说得也是,好心带路,谁说就不许求回报了?给自己偷偷挣来的零用钱可能不保。伊蓝杵在原地,像个代罪羔羊,温驯顺从,无还手之力。

    「妳打算在这种冷天裡走回罗塞牆?」青年一面问,一面阔步而来。「妳住在罗塞牆的哪一处?」

    「西南一带的镇上……离、离艾米哈区稍微……一段距离。」她惯性戒备,不报出具体地址。「您怎麽知道我是住罗塞——」即便她不像席纳牆的居民,她也不记得有确切透露,总不会青年突然和书店老闆相谈甚欢。

    「猜测罢了。」青年彷彿揣着胜利者的大度。「反正猜错,妳会帮我纠正。」他走过伊蓝身旁,特地回头瞧她一眼。「妳不来吗?」

    又是没有拒绝馀地的问句,又或许是她想不出一个最恰当的拒绝,只作默默尾随。

    「这种天裡,搭个车不为过,妳没想过吗?」

    「没有,我负担不了席纳牆内的……」

    「我想也是。」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但是让妳搭便车还行。」

    「很感激您的好意,但我还是不用了。」

    「不用吗?我要前往托洛斯特区,顺道一程而已。」

    伊蓝这回住了口,虽不太情愿与陌生青年同处一车,然而过多的拒绝反生失礼。他的善意带点强硬,嗅得出企图,但身穿显赫羽翼军服的人岂会行不正之事?她想像不到,只好责备自己懂得太少。男子领着她重新回到水池圆环,静得只剩风和马蹄的跺脚声。只有两座马车挨在路边,车伕靠着车身为自己遮风。当他上前与车伕论价,伊蓝手足无措地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彷彿天底下每个等着看牙医的孩子,恨不得眼前的事与自己无关。直到对方向她招手,再佯装不了。车伕为他们开门,男子不动弹,她必然先上车。

    一上车,伊蓝就窗而坐。窗边束起白布帘,座椅和椅背上铺设软垫,她忍不住用手指稍稍抚过,厚实柔软,该是天鹅绒。事实上她也只认得天鹅绒。这不是她第一次搭马车。数年前,双亲由席纳牆返来,她等在艾米哈区牆外,父亲开门接她上车。窗帘还是有的,但座椅可没有软垫,只有打磨得光亮的木头。待男子上车坐定,车伕才阖上门。他坐另一端,不与她并肩,亦不与她面对。伊蓝将围巾退回肩上,方想起这麽做便无处可藏她的眼,但已退下的围巾不好披回去,两手乖乖安放腿上。前头敲响蹄声。车内车外一样的冷,起码不用忍风寒。

    「……您可以不用做到这样。」她垂着眼脸,声音几乎要灰飞烟灭。

    他苦笑起来。「该说妳怕生还是不擅长接受招待。」

    伊蓝还以委屈地一瞥。

    「那麽,如果不麻烦,我有个问题想问。」他用词客气,语气更如同一道指令,宪兵直接登门拜访,准备开天窗说亮话,头号嫌疑人最好从实招来。

    马车在此时停下来,众生一度万籁俱寂,连同男子也噤声不语。紧接传来今日轮值守卫的驻扎兵团含煳不清的声音,只闻得车伕一声清晰的『往托洛斯特区』。守卫眼光扫过车窗,茫然瞧见男子,但直到开了车门瞧见那一袭和他相同的大衣,忽地大梦初醒,正要关车门省下一次盘查,再瞧见车厢更深处尚有平民。他怔愣住,手仍旧挂在门钮,作势要关还犹疑不决。

    男子正提起一手,伊蓝已经起身,躬背穿过狭小的车厢,扶着门框下台阶,让守卫带她到盘查站。守卫虽认得她早先通过,流水帐般无聊的程序照样从头开始,他重新变回没精打采、说话含混的样子。口头问了身份、目的,在桌上排出所有携带物,张手查看衣着。结束了一轮盘查,他终于精神抖擞,用大功告成的雀跃请伊蓝回车上。一脚刚登上阶,男子倾身,掌心在她眼前摊开,她要自己别考虑得这麽多,递出手给他握进了掌心裡,不过就是牵她上车。守卫在她身后阖上门扉,急着赶回城门下避风。

    车轮继续滚进,他开口道:「大可用我的身份直接通过,何须这麽劳烦?」

    「帮他做个决定而已。何况——」伊蓝坐回原位,说话之间顿了顿,迴避两人的视线交接,她刻意将焦点丢往窗外的街景。「这样对您也比较好吧?不然,藉您的特权……」

    这回男子没有立即答话,只作不语。伊蓝不看他,但强烈感觉到正受他的审视。

    「有劳妳,想不到妳除了怕生,还很心细。」

    吃了一句调侃,伊蓝脸颊微微发热。

    「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件事想问问妳——」他语气转为认真,伊蓝顿时紧绷起来,暗暗求着不是太暧昧纠缠的事。「令尊是历史老师吗?」

    问题出乎意料的简单,伊蓝下意识回过头来,两人在独处一室下首次视线交会。「算是,教历史,也教其他简单的课,只是初级学校的老师。」

    「初级学校啊。」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他对——历史教材撰写的内容,有什麽见解吗?」

    「没有。」伊蓝抿紧了唇,又答了一次:「他没有什麽想法。」

    「完全没有?」

    「没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忽,开始心虚。「嗯,算不上什麽『见解』,只是一些……感叹,城牆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建筑,感激当年兴建城牆的人,在这裡终于阻止了灭绝,还有,呃,想要出去的人都……」

    「我了解了。总之,相当敬佩这段王l政带我们认识的历史。」他当然明白伊蓝说不下去的部份,却始终不皱一下眉头,不为此出现不悦之色。

    「我想,您也知道人们应该都这麽想,为什麽……为什麽还要问呢?」竟要当面说出批评,即便她只是转述也难以启齿。

    「每次壁外调查归来,还有更糟的,这不算什麽。」他反过来心平气和地安慰她。「我只是碰运气,会不会得到不一样的回复。」

    伊蓝投以不解的眼神,还未战战兢兢地开口,男子便接收到了她的问题,这回他的笑容不太一样,非苦笑亦非出于社交目的,自然又柔和的微笑。彷彿一种讯号,伊蓝接收到了他的心情,他接下来说的事,于他想必意义重大。

    「过去有个人给了我很不一样的回答,启发我至今。」他娓娓道来,特意压低音量,语气不同于脸上的和平,有一点失落。「正确来说,是我发现教科书上的矛盾,提出疑问,那个人和我分享了他的想法,深深冲击当时的我,也害死了他。」

    害死?伊蓝捕捉到这字眼,愕然又困惑,忘了畏缩。

    「您说『害死』吗?」她问道,旋即想到,也许那个人出了牆外,导致被巨人吃掉,再自然不过。「是——呃嗯,巨人?」

    微笑不知不觉消失了。「那个人这辈子没有离开过牆,他在牆内,杀害他的是人类。」他的面孔愈发严峻。「显然他的想法可能会带来危险,不得不解决。」

    一股浓稠的沉默融开,淹满车厢,淹没伊蓝。难以忍受的寒意。

    「我不明白,为什麽?我是说,这种事——」伊蓝别开视线,瞪着自己的膝盖,徬徨地支吾起来,她一时太多疑问,整理不出究竟该问什麽、从何问起。

    「『怎麽会发生』,是吗?」他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彷彿正注视着犯人。「我想过很多,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接近了真相。」

    「这没有道理。」她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突然扬声反驳道。「怎麽可能?多麽荒唐,您的意思,不就代表——」心底有急欲倾泻的问题,然而她暗自想着不该再问下去。

    纵然被反驳,他不为所动,双眼炯炯有神,热切又锐利。

    「妳想,我的意思代表?」他似乎期待她把话说完。

    伊蓝还是退缩了。「没有,没什麽,抱歉,我可能搞错了,没有听明白您的话。」

    「我不认为妳没有。」他反倒自信而坚定地笑了。「不妨想想,为了危险,连谈论都不行,但只要我们还在牆内,城牆没有任何意外,理当安全无虞。妳认为,在牆内,那个『危险』是什麽?会对牆内的谁造成危险?」

    马车再次停止,抵达了艾米哈区接壤罗塞牆的盘查据点。伊蓝稍稍松一口气,暂且可以从她无法思考的难题脱身,逃离这座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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