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繁躺在摇椅上,芩表妹荡着秋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殊不知隔水之上的阁楼里有人探头出来,正饶有兴趣地看着。

    “那女子是何人?”

    侍从看了眼,见有两个女娘,掂量了下,便恭敬地答:“回殿下,是林少尹之次女林二娘。”

    康王倚靠着护栏,长腿随意地伸展,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珠,慵懒的仪态中又带着几丝玩味。

    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静王。

    “皇兄几时到的?”

    “路过,来看看你,明日便走。”康王看着他,有些漫不经心,“前些日子听闻你对林二娘念念不忘?”

    “恶心人的小把戏罢了,成不了气候,皇兄勿庸多虑。”

    康王笑了笑,将视线投向河对面,“你事事都做得滴水不漏,怎么送人把柄?”

    静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林二娘之事,沉吟片刻,问道:“皇兄以为如何?”

    隔水之岸,芩表妹荡累了,起身往河畔走,微风徐来,三千青丝与裙裾随着风轻轻摆动,窈窕多姿的身段隐约可见,宛若落入凡尘的仙子。

    康王一怔,心中闪过一丝惊讶,江颍府果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他收回视线,侍从立马给他倒了杯茶,他慢悠悠地呷了口,才道:“假戏成真又何妨?不放长线,怎么钓得到大鱼?林二娘门第虽弱了些,但凭她天人之姿,你若喜欢,回京后请旨纳为侧室便是。”

    天人之姿?静王疑惑,林二娘是有些姿色,但他皇兄阅美人无数,倒不至于会特意称赞林二娘美貌,他往对面再看了一眼,顿时了然。他并不打算解释,只应和道:“皇兄远见。”

    康王起身打开双臂,伸了伸懒腰,“困了。”又往对面扫了一眼,眼底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之后的几日,芩表妹弹琴,林知繁躺摇椅;芩表妹吟诗,她还躺摇椅;芩表妹插花,她总算不再躺摇椅了,认认真真地在一旁挑花瓣,用来做糕点。

    林知繁舒舒服服地在庄外住了三天,日子过得好不惬意,直到家中陆陆续续派了好些人来催促她回家,她才开始依依不舍地收拾行李同表妹告别。

    两人执手相望,泪眼蒙蒙。

    “表妹,我舍不得你!”

    “表姐,我也是。”

    灰暗布满云端,也不知是天公不作美,还是场面太恶心,潦草的风把树叶胡乱地吹,落到泥里,一片一片都是混浊。

    梅韵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提醒:“表姑娘也是要一同回城的,还未到辞别的时候。”

    闻言,林知繁将挤出来的眼泪又憋回去,换上笑脸,“对哦,我们还可以到马车上继续聊呀!”她拉起芩表妹就往马车上走去。

    两人在马车里有说有笑,主要是林知繁说,芩表妹则笑,频频博得美人展颜一笑,林知繁别提多开心了。

    马车碾着泞泥,摇摇晃晃迟缓地行进,滚滚坐在垫子上,骂骂咧咧的,也没人听懂。

    入城后,马车行至安远门,两人又上演一番不舍的戏码。

    芩表妹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走过来,立在车旁,恭敬地说着威胁的话:“林娘子,我家郎君有事请教,非解不可,还请林娘子下马车,随我去一趟茶悦香。”

    那人掏出一块玉,上头赫然刻了个“阮”字。

    茶悦香就在马车左侧,林知繁抬头一看,隐隐瞧见一张冷峻的侧脸,登时脸色一变,她已经猜到这块玉的主人了,这一看就更加确定,本以为再无交集,没想到还是找上门来了。

    林知繁叮嘱车夫在悦香楼附近候着,若她半个时辰不出来,便立刻回府通知人。见梅韵面露忧色,她轻轻地抚了抚梅韵的肩膀,用温柔的语气安慰道:“走一趟而已,没事。”

    梅韵无奈,只得给她戴上帷帽,跟在她身后,一同往茶悦香走去。

    茶悦楼里并无多少人来往,此处亦算不上偏僻,料想应该是那人叫人提前打发干净了。可是,他又怎知她会路过此地,几时路过?思及此,林知繁愈发慌乱。

    走到三楼,就见包厢外有两人守着,她一来,他们便将门打开了。林知繁强自镇静,仔细观察了眼四周,才慢慢地走进去,但梅韵却被拦下来了。

    她紧张之下,喊道:“二娘子!”

    林知繁脚步一滞,正要开口,屏风后传来声音,“无妨。”

    守着的人立马放梅韵进去,随即将门带上。

    隔着屏风,林知繁微微行礼:“不知郎君邀我来此,有何要事?”

    她知道他的身份,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装作不知道。

    静王瞥了眼屏风,不疾不徐地斟茶,“无事,就是邀你喝茶而已。”

    林知繁连忙拒绝:“多谢郎君,我喝茶容易阴阳失衡,虚火旺盛,就不喝了。”

    静王手一顿,反应过来,又继续手上的动作,“正好这决明子茶能清热、疏通肝气。”

    林知繁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决明子茶克我,喝完就上吐下泻,真是喝不得一点。”

    “那就坐吧。”静王有些不耐烦了。

    林知繁左右为难,挣扎一番还是拒绝:“实不相瞒,我这几日躺得过于频繁,需要站着回回神。”

    她这是真话,但显然静王并不相信,他重重地将茶盏放下,一旁的侍从听着不对劲了,立马对林知繁说:“林娘子这边请。”

    林知繁也吓了一跳,只得往屏风后走,心里嘀咕:好歹救了他一命,就这样对待恩人,天潢贵胄什么的真是霸道。

    静王挑眉看她,嘴角微微一抽。寻常女娘所戴的帷帽是用丝网或薄绢所制,能瞧得见里面人大致的轮廓,她倒好,遮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透不出来,也不怕闷死。

    静王敛眸,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喜欢站就站着。

    过了二刻,林知繁腿都要麻了,静王方才开口:“林娘子若是累了,便回去吧。”

    林知繁如释重负,寥寥草草地告辞,冷不防转身那一刻扭到了脚,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还是强忍住疼,面不改色地离开了。

    静王眼眸微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嘴硬。”

    林知繁一回到马车,终于不忍了,疼得直呼出声:“痛痛痛!”

    梅韵一边帮她揉腿,一边骂道:“每次遇见静王殿下都没好事!”

    “就是!晦气!”林知繁也跟着骂。

    梅韵问:“静王殿下此举何意?”

    林知繁没好气:“谋财害命!”

    “啊?”梅韵大惊,可一想又不对,“可我们既没被劫财又没丢性命,何来的谋财害命?”

    林知繁给她解释:“无端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梅韵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

    回去后,林知繁就安安分分地呆在府里,再没出门过。冷静过后,她明白,静王绝不会无事寻她,静悄悄的肯定有猫腻,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至少她这段时间都不会出门,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一个月后,林大郎休假归家,林知繁想起芩表妹的姻缘事,便跑去找林大郎打听。

    林大郎难得见她竟主动来找他帮忙,内心燃起了作为长兄的那点责任感,十分热心地给她解答。

    “阿兄,你们书院可有位叫陈桉的郎君?”

    “有。”

    “他品行如何?”

    林大郎思索了会儿,道:“在书院里倒是不怎么见到他人影,不过与他相处一二,为人是挺谦逊有礼、低调内敛的。”

    “那学识如何?”

    “学识渊博,满腹经纶,尤善写诗作词。”林大郎感觉她越问越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林知繁笑眯眯地追问:“那他可有心仪的人?”

    林大郎这才惊觉于礼不合,慌忙打断:“你打听这些做什么?你何时与他相交了?你们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阿兄你误会了,我是帮别人打听的!”林知繁委屈道。

    林大郎不信:“这个别人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林知繁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整日待在家中,哪里有机会认识外男。”

    “也是。”林大郎点点头,又谨慎问,“那你帮谁打听的?”

    “别人。”

    “别人是谁?”

    林知繁犹豫,这是她与芩表妹的秘密,即便是她兄长,她也不能未经允许就告知,遂反问:“你们读书人什么时候也爱打听别人隐私了?”

    林大郎心虚,但转念一想,这是他亲妹子,多问几句又如何,便理直气壮道:“我关心自家妹子算不得打听!”

    林知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干脆直接应道:“是我,我心悦陈郎君,想问问他有没有空,可否出来聊聊风月,谈谈人生?”

    “你这……”林大郎呆住。

    “我这于礼不合。”林知繁接过话,平静地看着他,认真道:“阿兄是否想说,婚姻之事应当遵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是,儿女岂能自作主张?李郎君品行学识、为人处世都是极佳的,且家世相当,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何最后我与他的婚事还是没了?”

    林大郎静默不言。

    林知繁平视前方,继续道:“他父亲势利只是一方面的原因,他若有心完全可以挽救。可他没有,因为他也知道,他与我根本不是同路人,他需要的是能把持中馈,安定内宅的贤良淑德的宗妇,而我不是。我们若强硬绑在一起,将来需要磋磨的地方很多,也许我最终会妥协,成为一个合格的宗妇,但我可能就不是我了。”

    “二妹妹,对不起。”林大郎低头。

    林知繁笑了笑:“阿兄没错,不用道歉的。我对自个的婚事本就没有太大的期待,也没有什么要求,婚后能相敬如宾,便是全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我希望芩表妹可以不被媒妁之言所蒙蔽,不被父母之命所束缚,多些渠道去了解一个人,再确定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困于四方天地,见过几个对她好的,便以为那是真命天子,结果婚后郁郁一生,不得欢喜。”

    听罢,林大郎有些惊讶,他知道她惯来是个有主意的,可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以为将她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让她不受欺负便是对她好,殊不知,他只是冠以对她好的名义,满足自己作为兄长的控制欲罢了,他根本不了解她。

    林大郎看着她,正色道:“我方才不该打听你的隐私,也不该不信任你。你需要我做什么可直说,我若能帮,定尽力相助。”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阿兄对不起,我刚刚的言辞有些过激。”林知繁反思自己,从林大郎的角度来说,他警惕些是应该的。

    林大郎坚持道:“是我有错在先。”

    “我也有错。”

    “是我的错。”

    “我的错。”

    “你们都有错。”一旁静听了许久的林老太爷,终于开口打破了两人的争执。

    林大郎这才想起来,祖父刚刚还在考察他功课,结果因为记不住书上的内容,非要亲自书房里找书来看,然后林知繁来找他,他就给忘了。

    两人瞪大双眼,异口同声:“祖父,你怎能偷听别人说话!”

    林老太爷摸了摸胡须,严肃地纠正:“什么叫做偷听,我是正大光明地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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