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母归省,林府上下忙里忙外,与上次回府时面带愁容不同,林姑母这次回来显然心情极佳,遇人便笑,恨不得再唠上几句。

    林老太太见她如此,担心林知繁才被退婚不久,被刺激到,便提醒林姑母,让她收敛些。

    林姑母这才想起事儿来,转头去拉林知繁的手,道:“我盼芩姐儿的婚事盼了三四年,月月上寺庙求姻缘,议了又退,退了又议,结果等来个荒唐人,纠缠了好些日子,总算这荒唐人得了报应,如今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着,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言辞真切,其中酸苦怕是只有做父母的才知。

    林姑母抹了抹泪,继续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炫耀什么,我就想着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把这份福运递给繁姐儿,愿繁姐儿也觅得良缘,守得云开。”

    林知繁点点头:“劳姑母挂念。”

    不过,芩表妹却没有之前确定心意时那般欢喜,反而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似有心事困扰。

    待到私下无人,林知繁才凑近问:“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是不喜欢陈郎君了?”

    她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那是陈郎君不喜欢你?”

    芩表妹脸上骤红,小声地回答:“也不是。”

    “那是为何?”

    她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眼神中透露出迷茫,“我感觉婚事太顺畅了,心里有些不安。”

    她的婚事经历了颇多挫折,这一下子定下来,按理说她应当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她心有戚戚,焦虑又彷徨,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

    林知繁看着她,想起自己初获新生时也是这般,经常怀揣不安,总担心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编织出来的一场美梦,但幼时病痛的折磨又叫她时时清醒。慢慢的,她想明白了,真也好假也罢,不如顺其自然,坦然接受。

    林知繁道:“我小的时候身体弱,一到冬日便爱咳嗽,每次咳起来,喉咙就像被架在刀子上磨来磨去,严重的时候还咳出了血。好几次感觉自己要咳没了,精神恍恍惚惚的像游魂一样。”

    芩表妹先是瞪大眼睛,静默了会儿,然后心疼地说:“表姐受苦了。”

    林知繁神神秘秘道:“你猜我精神恍惚的时候看到了谁?”

    “谁?”

    林知繁压低声音:“看到了太奶奶。”

    芩表妹呼吸一滞,瞬间感觉周围有一股冷气靠近,小心地问:“然后呢?”

    “我陪太奶奶玩了几天,她嫌我聒噪,让我滚回来了。”

    芩表妹愣住,好像被戏耍了。

    她反应过来,“表姐!你哄我!”

    林知繁笑了笑,温声道:“都说来日方长,其实世事无常,时光稍纵即逝,与其焦虑,不如过好当下,少些遗憾。”

    芩表妹看着她,心底思绪翻涌,好似一下子从广袤无垠的荒野里拉到热闹温馨的街市上,一扫心头雾霾,豁然开朗了许多。

    “嗯。”

    仲夏七月也叫荷月,由知府夫人牵头举办了一场荷塘赏莲会,邀请的多是未出阁的女娘。往年也都举办,邀请函照常送到林府,但林知繁懒于交际,多以身体为由拒绝了。这一次却不一样,邀请函竟是由知府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送来的。

    那大丫鬟先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又代知府夫人询问她身体状况,眼睛并没有胡乱打量,只是含笑看着她。

    林知繁心里一紧,知府夫人亲自派人问候已是重视,若她还要诳瞒糊弄便是不敬,即便身体有恙怕是爬也要爬着去,否则就是拂了知府夫人的面儿,拂了她父亲上司的面儿。

    林知繁忙回道:“承蒙夫人厚爱,我已经好多了,后日定亲自前去拜谢夫人。娘子若是不急,可否留下来用膳?”

    大丫鬟拒绝道:“多谢二娘子好意,只是奴还要回去复命,便不好多加停留,这就告辞。”

    送走了知府夫人的大丫鬟,林知繁赶紧跑去问林老爷。

    “阿爹最近是要升职?”

    林老爷不解:“升职?为何?”

    林知繁皱眉:“那不是因为升职,知府夫人何故派人亲自问候?”

    林知繁遂将今日之事一一告知,林老爷听完静默不言,回顾这几日与知府大人的相处并无异同。

    林老爷摇头:“我亦不知知府夫人此举何意,你后日去了行事小心些。”

    林知繁半夜从梦中醒来,额上俱是汗,望着漆黑的夜色,她心中似乎有了眉目。

    满湖的肥绿之上是亭亭玉立的荷花,有的盈盈欲滴,有的含笑伫立,有的窈窕娇艳,像一个个身着粉裳翠裙的凌波仙子,在阳光的映照下翩翩起舞。

    林知繁去拜谢知府夫人后,走到池塘一旁不起眼的地方,低头欣赏片片翠玉。

    此刻若是有笔墨纸砚,她定要大显身手,把眼前的美景收入画中。

    “我几番相邀,林娘子都有事不能赴约,我心中万分遗憾,还以为你我无缘再会,万万没想到,今日你我二人还能见面,真是幸会。”

    身后有人靠近。

    虽未曾见过,但不用猜,林知繁也知道是谁。林知繁慢慢地转过身子,看了眼四周,离人群较远,姿态放松,莞尔一笑道:“既然有缘,那么不妨坦诚相待,沈娘子意欲何为?”

    沈嫚淡淡地笑了笑,那双清冷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往林知繁的身上扫了一眼,道:“我比你更适合做李家宗妇。”

    “所以你就利用话本毁我声誉?”林知繁平静地反问回去。

    她后来想了很久,爱看话本的人终究有限,无非是闺阁女娘之间流传较多,那些只修正统学的儒士们又怎会关心呢,何况话本里主角的故事大致与她和静王完全无关。话本中描述的女主角“才逾苏小,貌并王嫱;品拟飞仙,情殊流俗”,这跟她完全搭不上,人家以才情闻名,她倒好,借媒婆的嘴以药罐子闻名。只不过是在收尾的时候改动成了静王与她在寺庙相会离别,虽然执手相看泪眼别的场景着实打动人,但那天晚上是血腥弥漫,寒风嗖嗖,困意席卷,实在感动不起来。

    直到知道沈嫚成了李绍钦的未婚妻后,她才将这些事情前后联系起来,进行一番推断,后来静王话里的言外之意也证实了,沈嫚就是背后推波助澜,挑拨李老爷退亲之人。其心昭昭,显而易见。

    沈嫚闻言,眼眸闪动却并不慌乱,好似早有预料一般,依旧温婉端庄,“我可以与你好处,你若是有需要帮忙之处,我定然倾力相助。”

    “真的?”林知繁看着她。

    沈嫚好似看懂了她的眼神,笑答:“除了李家宗妇之位。”

    林知繁好奇,李家虽也是世家大族,可家中能在朝廷身居高位者却几乎没有过,她到底在谋什么?

    “我母亲早逝,弟弟年幼,如今继母主持中馈,父亲耳根子软,我若不为自己谋,继母对我的婚事亦不会上心,甚至她可能为了腹中孩子的前程,将我婚事敷衍而过,弟弟没了我的倚仗,怕是难以与继母争。所以我不光要为自己谋,还要为弟弟谋。”

    林知繁的眉眼流露出一丝惊讶,“你会读心术?”怎么连她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沈嫚凤眼微翘,笑了笑:“你什么情绪都挂脸上,稍加揣度便能知,可见你的确不适合李家宗妇。”

    “那我还得谢谢你不成?”林知繁忍不住睇了她一眼。

    沈嫚颔首:“不客气。”

    “……”

    沉吟片刻,林知繁继续问:“你怎么笃定李家会选你?”

    沈嫚道:“一是我苦心经营多年的贤良淑德、知书达礼的闺名,二是我母亲陪嫁丰厚,能解李家当前钱财拘谨之需,三则是我家也是世家大族,家世相当。”

    林知繁一时无言,但不得不承认以沈嫚的聪慧与心计,确实更适合胜任李家宗妇。

    此时,有丫鬟过来请她们前往红蕖亭,红蕖亭亭子东向开阔,衔远涵近,流泉不断,亭前那方池塘,略有亩许,放眼远眺,皆是层层叠叠的荷花。

    亭内已有不少女娘在说说笑笑,宛如莺啼,清脆悦耳。

    林知繁还未走近亭子,便有一个丰姿绰约、容貌艳丽的女娘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边走边笑道:“你便是林二娘吧,好不容易盼着你来,久闻你家姐姐画技精湛,想来你也如此,不如今日就展示展示,让我们也一睹风采。”说着就将她推到了亭子中央,周围的女娘纷纷应和。

    梅韵顿时心头凛然,不自觉地望向她。

    林知繁佯装镇定,她几斤几两她能不清楚,画是不可能画的,但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慌乱惹人笑话。

    林知繁撩了撩额角的碎发,淡定道:“家姐画技确实精湛,但我未习得一二,实在不好献丑。”

    “林二娘莫不是谦虚吧。”人群中有道声音格外响亮,招来众人议论纷纷。

    沈嫚站出来:“二娘子的画技虽稍逊了些,但书法却是极佳,不如我来作画,二娘子为我题字,可好?”

    林知繁看了她一眼,点头:“好。”

    只见沈嫚纤细修长的手握住笔端,轻蘸水墨,细腻的笔触便勾勒出花瓣的柔美,色彩明快,荷花婀娜娇艳,画作美不胜夸。

    众人纷纷喝彩。

    沈嫚将笔递过来,林知繁伸手接住,盯着荷花图看了好一会儿,才提笔断断续续写下一句“玉雪盈盈裁罗裙,攀荷弄珠似洛神”。既夸了这副画作之精美,又间接赞美了诸位采荷赏莲的女娘们,诗句并不高超,但胜在巧妙。

    再细看其书法,不是时下女娘喜爱的簪花小楷,而是自然酣畅、潇洒出尘的行书,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笔迹流水行云。

    “这画作得精彩,这字亦是精妙,不如就把它裱在这红蕖亭供人欣赏吧!”知府夫人开口,周围立即安静下来。

    林知繁与沈嫚异同口声地答道:“但凭夫人做主。”

    丫鬟当即过来拿画收拾笔墨,冷不防将墨汁打翻,好巧不巧正中林知繁的裙摆。

    丫鬟连忙道歉,知府夫人训斥了那丫鬟几句,便让另外的丫鬟将她领去换衣服。

    领命的丫鬟走在前头,不知为何越走越偏僻,林知繁强制压下心中的恐慌,悄悄慢了几步,与梅韵窃窃私语,梅韵犹豫了下便拧着眉头朝另一头走了。

    果然走到了尽头,并不是屋子,而是胡同死角。那丫鬟转身一改方才温顺的面容,登显厉色,犀利的目光瞥了眼林知繁的身后,道:“二娘子既已察觉,为何不跑?”

    林知繁不答,反问:“我若跑了,你待如何?”

    那丫鬟冷冷一笑:“将你打晕。”

    林知繁平静地开口:“不用,若你下手太重把我打残了可怎么办?给我绑舒服些,别勒得太紧就行。”

    丫鬟一愣,也不多说废话,动手将她捆绑起来,便带她往一条密道走去。

    “不用蒙眼吗?”密道又窄又矮,林知繁矮着身子低头走。

    丫鬟回头看了她一眼,言语简洁:“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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