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缓地行进着。运载物件的木车形成长长的流水般向北地蜿蜒。

    远离坚守长达千年的故乡,木精灵们都带着凝滞的面色,踟躇而行。长途跋涉让精致的面孔蒙上风霜,背井离乡之下气氛只觉沉重。

    欧瑞费尔在新都安顿而后,瑟兰迪尔便携着部众整理和点算着物资,不期然地看见不速之客被传召进入国王的营帐。

    普利斯菲?他不是早该回到北方?

    旁边的加里安瞧见王子神色有异,遂解释道,“普利斯菲率领余部归队,这段时间他留在西南部,今天才赶上精灵大军。”

    留在西南方?这种说法让瑟兰迪尔侧目。“他有什么动作?”不回到北方却守在南方,他怀着什么心思?

    “这次回到营地的只有他和他近卫不足二十精灵。”

    “不足二十精灵?他带来的成千上百的西尔凡哪里去了?”

    “据说守在阿蒙兰。”

    …………

    举步进入欧瑞费尔的营帐,那里他正接待着刚与大军汇合的普利斯菲。二精看见他进来,诡异地停下了对话。

    “没料到将军会随我们迁都的队伍汇集。”行过礼以后,王子对宾下故作惊诧道。

    而菲利普斯却不紧不慢:“我受国王所托留下处理一些事情。”

    欧瑞费尔国王何时与一直驻守灰山忙碌得未曾勤王过的领主如此亲厚?“据我所知阁下才第一次勤王。”

    “这是一见如故啊,就在刚才——”普利菲斯有些讽刺地笑了笑,“我将他丢失的旧物物归原主的时候。”

    “旧物?”他隆起了眉峰,瞥见国王握着的小木匣。

    “就是那只快被岁月风化了的不值钱的银戒。”

    迎着瑟兰迪尔戒备有高傲的睥睨,普利斯菲不局促也不买账,只朝国王行了简单告别礼,便退出营帐。

    …………

    “他来归还你母亲的银戒。”

    良久,欧瑞费尔略显疲惫地打破寂静。

    “前朝公主终于舍得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归还予你,总算认清事实。”

    “她不是还给我,是还给你。”

    “你确认这样故弄玄虚不是勾引的手段?负责保护后方、殿后队伍将在三天后抵达新都,她大可以自己来还给你,而不是借普利斯菲的手。”

    此刻的欧瑞费尔不知是疲惫还是心累,说话失却了力气似的,带着哀伤和自嘲望向他最爱惜的儿子:“她不会跟上来的了,你以后可以在新都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瑟兰迪尔有些怪异地看他。

    “南方的战线将由她来守护,扎伊卡也会守在那里,还有普利斯菲的主力也留在阿蒙兰——我们终于可以安枕无忧。”欧瑞费尔也没心情卖关子,他开门见山道。看见儿子错愕的样子,他的心情没来由好了些。“这不是如你所愿了么?”

    “身为国王,你不应由着你的子民冒险!”

    “让他们冒险的不是我,而是你,瑟兰迪尔。”

    没有再搭话,瑟兰迪尔看着被打开的木匣子。

    戒指没有记忆中发黑,大概是随着她的佩戴经年累月已慢慢呈现银光。

    那微弱的银色并不称得上是光芒,可是,为何它却灼热了他的某种触觉?

    ————————————————————

    她一直仰望着天空,伸手抚摸最亮的星辰。

    瑙拉格弥尔,大盼望之星。

    那时候,才苍凉的林路转角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等待她,带她探索大陆上未知的一切。

    矮人,人类,精灵,巫师,还有恶魔——奇奇怪怪的际遇,断断续续的因缘,像枯枝那样矗立着,漆黑的,嶙峋的,诡异地,蚕食着本来斑斓的梦境……但是它们却不能遮掩住夜空的美丽。

    如今,转角处已经不会再有等待她的精灵了;身后只余漆黑的荒地,还有无尽的烽烟。

    可是,星光依然,它一直都在,只要她抬眼便能望见。

    它离她很远,很远,远得令人心碎,远得不可企及。

    可是,光芒却照耀着她。

    即使大地上物是人非,天上却清晖如昨。

    只要这样,便足够了,不是吗?

    踢踏的马蹄声在夜里尤为响亮,像极了回忆中的——

    她转身回望,南方的小山丘上,骑着白色骏马金发披肩的身影由远而近,那一幕让她的呼吸也几近静止。

    “瑟兰迪尔?加里安?”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下马走向她,她依旧不能置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在这块被抛弃的故土上还会看见他……这是梦吧?

    但他的神态却依旧带着疏离。

    梦里面,他的目光那般温暖,即使他嘴里吐出的总没好话,但目光就足以将她融化。

    “殿下有东西遗留在这里?”

    最后,她只能如此判断了。

    “王子不清楚你的营地驻扎在边界哪个位置,所以让我带他过来。”加里安解释着,望望天上的明星,摸摸鼻子,“我去跟扎伊卡聚聚,稍后过来。”

    说着便溜之大吉了,留下久违的二精。

    当一切已成为过往,连普通的对话都倍觉生疏。

    “为什么不随军北上?”

    待加里安走远良久,他看着她,冷冷质问。

    北上……没想到他会问起,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因为……我舍不得它。”

    “你打算在这个鬼地方拥兵自重?”这不是阿蒙兰城内,只是南方临近布朗地的森林边缘。

    他在讽刺,瑟兰迪尔式的玩笑总是带着锋利的刺,她不由笑开。

    “我不想永远躲在你身后,我想保护你。”自然而然的话说出来后,她连自己都皱眉。

    “请不要作出自作聪明的举动,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我知道。”笑意蒙上黯然。

    静默在扩散,无边——

    “我不喜欢那首歌。”

    “什……什么?”他今天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以爱之名,我将和时光争持。无论它如何将你摧折,我都要把你重新接枝……”

    不带情感的背诵,错愕和哀伤漫过心田。“抱歉,我……”当日的放歌不过是宣泄,他会否觉得这是煽动?

    “那歌太绝望,”他打断了她,“木精灵不需要这种情绪。”

    “是我失礼了……”

    “也不要用这样的神情看着我,或歌唱。”

    “什、什么神情?”

    “用凭吊的方式看着活生生的我。”

    他擅长一剑封喉式的犀利。

    “再也不会了,王子。”

    从此以后,她会守着南方,直至天荒地老。

    她深呼吸了口气,朝他露出最无忧无虑的笑容——但愿他以后想起她,应该记住她的笑容而不是那些不堪的流言。

    “除了我以外有没有精告诉过你,你穿长袍的样子真好看?”

    粗眉蹙起,他这才察觉自己没有换上便服便直至林路了。

    “我会永远记得你穿着长袍戴着花冠傲娇地睥睨着我的样子,瑟兰迪尔。”

    对她的感伤他并不回应,只回到最初的话题:“你真的决意不北上?”

    “不,我守在这里,一直驻守。”

    “如果守不住了呢?”

    她却万分坚定:“只要我在,便守得住。”

    “是吗?”他轻哼,“那我不要它能守得住。”

    她一颤,努力维持的乐观几近破碎:“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我来,是不想你死在这里,作不必要的牺牲。”

    “你是在关心我?”她破涕为笑,没有比这更值得使她兴奋:“怎么会?在你们辛达来到巨绿森林以前,我是绿林第一弓箭手!”

    情不自禁地,她如往日那般吹嘘自己的箭法,而他扯了扯唇角,像是听见了不堪一击的笑话,连辩驳都懒得。

    “答应我,留着性命为林地效忠。”

    “……我会。”

    “会恪守信诺?”

    “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恪守。”

    “那我等待着你,率兵归王。”

    她向他行礼,是精灵之间代表别离的礼仪,带着无比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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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里安难以置信,他和王子殿下就这样踏上归程,他以为瑟兰迪尔风雨兼程,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甚或能破镜重圆。

    要知道,对于高冷得从不表达情感的绿林王子而言,单人匹马跑来边疆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动容!

    然鹅,什么都没有!只是相互寒暄问候并道别珍重而已。

    虽然效忠于欧瑞费尔阵营,但他也算是土生土长的木精灵,他不相信那些流言,更一直相信着伊伦。也正因为如此他之前才乐意接受了国王安排的两面不是人的任务。

    ——想起刚才伊伦公主眼里流转的泪意,故作坚强的道别,他就一阵心疼。

    这是什么垃圾剧本?!(我已经感受到了他即将破框而出的怨念:“作者你告诉我地址!刀片不足以平民愤,我要给你寄炭疽!!!”)

    但是,迫于瑟兰迪尔的气场和淫威,他却不能表达扼腕的冲动,只能在他身后弱弱地补充他所知道的,以求让瑟兰迪尔回头。

    “瑟兰迪尔,你当时很爱她,不惜牺牲自己。”

    似乎听见他不甘心的叫唤,瑟兰迪尔轻锁缰绳,步伐缓慢了下来。

    “如果伊伦战死在阿蒙兰,你真的不会抱憾?”

    “也许吧。”

    “也许?!”

    “我一直很排斥她的身份,但却不能不否认,也许某些微妙的情感真的存在过……于我俩之间。”

    加里安诧异地看着他,更不相信这些话出于自始至终对待伊伦这事上极为冷血的瑟兰迪尔。

    很意外?他了然地瞟了加里安一眼,“那天在欧瑞费尔王的殿外,我听到了飒奥兹和伊伦的谈话。”

    “他们……说了什么?”

    “关于过去,关于预言,关于真相,关于谎话。”

    “你都不好奇?”他不相信好强的王子不欲知道真相。如果是真的呢?

    “加里安,也许这样处理对她并不公平,但我现在内心没有任何热情,矫情接受她只会更不公平。”

    “殿下……”

    “就当是梵拉安排的试炼。”通往曲折的路,披荆斩棘过后,可能会有好结果也说不定。

    但她已经失去了最爱她的瑟兰迪尔了。

    加里安不敢说这句话,只是面露忧伤。

    瑟兰迪尔何尝不是失去了热血和情感?

    他不懂,那个五百年来从无放弃,执着跨越迷雾山脉数百次的瑟兰迪尔,是当时的心血来潮,还是从不曾存在过?

    但他说得对,清醒地拒绝,总比糊涂地接受制造彼此的痛苦更好解决事情。

    这种决定也只有最清醒的才能作出。

    他没有爱。

    他的爱情,已散失在昨日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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