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越过繁茂的林地，在深邃的出口处，正蜷缩着污秽的邪恶之物。他们窃窃私语，时而高亢时而幽怨，时而踌躇满志，时而心灰气丧。
“战马的步声，至少五骑。”耳朵贴地的侦察兵报告。
“居然敢踏足我们的地方，这些不知死活的外来者！”最矮小的哥布林骂骂咧咧，它努力睁大突出的眼球远望，极目只有灰暗。
“那就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知道这片森林谁说了算！”为首一直抿着嘴巴的奥克斯叉着腰道，说话间，半边嘴裂开，唾液便哗啦啦喷洒而出，随从纷纷嫌弃地闪避——
哥布林声线最响亮：“说了多少次！管好你的哈喇子，它滴到我头上了！你连嘴巴都没管好，怎么管理这片森林？”
“你以为我想这样？”奥克斯姿态我见犹怜，只差没咬破嘴边的小手帕，“瞧你又矮又秃的，有什么资格说我！”
对方眯起眼，握紧了手上的弓弦：“身高和发量可不影响我的百步穿杨的水准。”大弓是它身高的两倍，姿势的诙谐扑灭了该有的杀气。
“你你你……什么时候开始，你居然敢僭越威胁我了？”
闻言，哥布林恍然大悟地丢了弓，“老、老板对不住，我控记不住我记几啊……嘤嘤……”
“在座，各位，该死的——”呆萌的食人像被闪电附体般，以特慢的动作往通往密林的路上指了指，“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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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内微妙的声响同时让敏锐的精灵戒备。身经万战的男精灵异常默契：下半夜的森林太安静了！古老的树林可是汇聚着各种邪恶之物，栖息着成群的大蜘蛛，一旦被围攻可是大麻烦。既然选择不回萝林，便往西北面通行，这是最快离开幽暗密林的方法。格洛芬德尔一马当先，士兵们拖着马车紧随其后，埃尔隆德则殿后尾随。他们打算取道宽阔的旧林路，抵达古老浅滩后再往埃尔隆德的领地深之裂谷。
魔影幢幢，如影随形。
不经不觉马车已经驰骋在密林古道上。
这条第二纪元初由林地精灵和凯萨督姆共同开拓的林道，此时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
还记得开拓它的构思来自昔日那个桀骜不驯的落难公子……
“西面浅滩正适合往来交通，这里作为林路的起点再合适不过。”
“瑟兰迪尔，你一直就没打算让矮人和其他种族自由通行。”
“他们当然可以自由通行，前提是交足过路费。”
“噢，都灵会气死的。”
…………
“你必须带领的队伍北上，开辟林路。”安纳尔说得斩钉截铁。
“开辟道路是瑟兰迪尔想出来的，他才是最佳人选。”
“他也会随行，协助你化解各种问题。再者，你应该爱跟金发的辛达呆在一起。”
“我们的情感很纯粹，只是相知相惜。”
“相知相惜是伴侣的先缺条件。”
…………
回忆让伊伦不觉微笑，可当置身被历史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的旧迹时，心内只徒剩苍凉。
彼时的森林遮天蔽日，即使烈日当午光线也勉强渗进一丝丝。过于高大的山毛榉更彰显原始，也逐渐阴暗深僻。这种气息像极了现在的林地王国和国王。或者说，是璀丽与邪恶力量碰撞的后遗症。
曾经最蒙昧又美好的道路，已不复再；回忆中人都已逝去或终将过去，亦不复再。
一阵颠簸，阻断了漫游的思绪。
战马嘶鸣停刹，信引精灵吹响作战的笛声。
乱箭射入车内，两个女精灵错愕地看了下对方。凯勒布理安带着长剑率先出去护着马车。伊伦拿起弓箭欲出去，却早一步被格洛芬德尔护在身后，抵挡着纷涌而来的奥克斯。
敌人有备而来，如潮的飞箭和突击可看出训练有素。众精虽有萝林和林谷的正规军，但也被冲乱了队形。
当格洛芬德尔挥剑挡去乱箭时，舞动着大斧的奥克斯正来势汹汹朝他背后袭来——伊伦立即挽弓瞄准，抖动的手却无法拉动弓弦。千钧一发之际，埃尔隆德的长剑架住了战斧，与为首的奥克斯对峙。
“是精灵！是精灵！”战斗中，细小的声音在奥克斯间循环，直至清晰。
“停下！停下！”站在食人妖项背上的哥布林正跳脚，示意下面的奥克斯停手。冷不防箭矢落在它腿间，插入食人妖的盔甲，两只奇怪的生物惊叫一番后，哥布林笔直落地摔个四脚朝天。
带头的奥克斯眼巴巴望着精灵，震惊和崩溃秒闪过它的脸，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伊伦身上，它怔了片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飞扑过去——
半嘴奥克斯扑到伊伦身前，丢下了战斧，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突来的转折惊呆了所有人。
埃尔隆德用弓挡住了凯勒布理安欲挥下的剑。
对方嘤嘤嘤欲抱她的腿，被格洛芬德尔眼明手快地踢开了，它连滚带爬，哭得让人头皮发麻，“王后不认得我了。”
“你……是谁？”这只半张嘴被砍下过，流着一地哈拉的奥克斯，她从未见过。但它手中的银笛却非常显眼——这个物件是她认识的一只绿林精灵所有，也只有他才能吹响特有的声响，而它……居然只有半边嘴还能模仿的惟妙惟肖。要是加里安知道他的银笛被浸满了哥布林的唾液，他会不会扔了这笛子……她一震。
“加里安！”
“王后你终于……”
她把弓箭对准它的额心，怒气攻心：“你把加里安怎么了？”
希望的火苗自半嘴奥克斯眼里熄灭，它又号啕大哭起来。
“何必跟他废话！”凯勒布理安正要手起刀落——
“我是加里安！”它抱着头难为情地大叫。
剑停在半空——
半嘴奥克斯瞪着眼一副劫后余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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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密林仿佛与外界有着次元壁，外面阳光普照，林内却宛如深夜。
篝火映射在精灵们诧异的脸上，眼波交流中，围坐在内圈的鬼怪们正大块朵儿。它们的吃相让人深信这绝对是魔苟斯培育的品种。与此同时也能看出，它们距上次享受美食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你们变成这副样子有多久了？”
“一个月。”加里安的话揭露了萝林围墙内诺多精灵不知道也不大关注的事，“就是从你到离家出走之后……米迦尔！你再敢抢我的精灵饼干，我就把你捶成哥布林肉饼！”
众精：-_-|||
“大王从阿蒙兰旧都与魔王死灵决战，你却趁着他受伤跑了，他醒来就只身闯萝林，我们只能紧追其后……”他还没说完，就因被食人妖的大脚压住。对方正在怔怔的咬着食指，对着火堆里的烤蜘蛛肉流着口水。食人妖与半兽人流着的哈喇子如两条瀑布一上一下潺潺而下，疑是银河落九天。
“咔嚓”——
蜘蛛钳子被格洛芬德尔用剑砍断，并将其扔向远处。只见连同食人妖在内的妖魔鬼怪们立刻蜂拥而上，抢的不亦乐乎。
劫后余生的加里安有些愣，被凯勒布理安使劲地摇了摇之后，他晃了晃脑袋又说道：“王后，你有看到国王吗？”
眼见伊伦语塞，凯勒布理安嗤了一声，“该是那只孔雀知难而退了吧，从头到尾不见踪影。”
“啊？不该啊……”
“你们就一直这个样子？”埃尔隆德深思着开口。“你们会像今晚这样袭击人类和精灵吗？”
“没有！”它们如惊弓之鸟，几乎反射性地否认：“绝对没有！”
哥布林战战兢兢地解释道：“请您相信，大人，我们不敢招摇，只敢躲在森林的边界防守，以野果和露水为食。”天可怜见，这些老子吃了几百年的食物，现在居然那么难吃。
“我们不敢回去。”哇的一声，加里安哭得山林震动，“就算说了精灵也不会相信的，这副样子不会被林地精灵误认为敌人群起追杀吗？水之戒的诅咒太恶毒了，中了咒的人会变得跟自己讨厌的样子，连性情也是……我不活了嗷嗷嗷……”
伊伦颤了下：“加里安，你说，非法入侵萝林者会变成……”
“他最讨厌的东西。”
“对对对！”
不知何时已经抢吃完蜘蛛肉的各路邪恶之物又再围着他们。加里安的话瞬间点燃它们积压在胸臆中的汹涌，诡异又尖锐地纷纷抱怨起来：
“我最讨厌的奥克斯，就是我在东部缺口毙了那只……”
“又大又蠢的食人妖，我每次看见就怒火中烧嘤嘤嘤……”
“难道你们不觉得哥布林是最矮最挫的种族吗哭唧唧……”
“最可怕的是，我越来越像那只该死的食人妖了，一言不合就暴走冒犯指挥官……”
“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高大壮硕过，也从未这么傻不拉几……”
“老子挽不动弓，一米九的老子居然变成个侏儒哥布林，挽不动弓！”
“谁能告诉我怎么控制唾液的重度分泌……”
…………
他们数落着自己，皆是恨不得一头撞死状。
“那那国王呢？”凯勒布理安开门见山问道。
凯兰崔尔的魔法是将人心镜的反映，心智高贵的精灵最痛恨的也必然是最污秽最卑劣的魔物了。若这是闯入洛斯罗立安的后果，那是否代表某只精灵也无可避免成为奥克斯中最靓的仔？
“国王会不会也……跟你们一样？”伊伦问得异常小心。
“我们醒来之后也没见到过他了。”说话间，他狠狠咬着一直蜘蛛腿的壳，哈喇子跟蜘蛛冒出的粘液随着他的嘴角流出了拉丝的效果，他却浑然不觉，使劲啃咬着。
伊伦跟凯勒布理安都瞪大眼看着这一幕。
同时脑海里浮现着绿林国王的画面，她两都不约而同困难地咽了下。
细思极恐。
旁边的哥布林嘤嘤嘤出了无尽的感伤：“要是国王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一定会把我驱逐到布朗地。”
食人妖附和着哭道：“可不，国王最讨厌你这种恶心巴拉的样子了。”
“国王最讨厌低智的生物，食人妖可是最蠢的，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最后，它们互相看着对方，陷入愁云惨雾的假想中，悲伤逆流成河。
“你们有没有恢复过原来的样子？”许久之后，埃尔隆德深思着开口。
它们又互相看着对方，一脸懵然。
“没有吗？”
它们继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向埃尔隆德。
智者轻叹了口气，“你们连自己的记忆也不确保？”
“没有记忆，没有变回自己。”食人妖缓缓地说完，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又哭得像个八百斤的孩子。
非法入侵萝林的精灵，付出的代价是智商和情商都掉线。
“……凯兰崔尔果然是全大陆最了不起的女精灵。”格洛芬德尔由衷赞叹。
站成一排的四只精灵同时叹气。
“在这里哭哭啼啼丢人现眼，还不如滚回北地关两个月禁闭待诅咒解除。”
华丽的声线在寂静中响起，震碎了的黑夜，也震住了所有人。
黑暗中，走出了的颀长挺拔的身影。当熟悉的人越来越近，世界以外，除却彼此，便再无其他。两眼相望，一个冷峻，一个惊惧。
“国王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希望我变成奥克斯？”瑟兰迪尔朝加里安翻了个白眼，刚才明明还鬼哭神嚎着的奥克斯们顷刻鸦雀无声。
“林地国王？你就是那只孔雀精？你是要阻止……”
“凯勒布理安，正好需要你帮个忙。”萝林公主正想为闺蜜伸张正义，却冷不防被埃尔隆德拖着往树林的另一边走去。“刚才我看到有两只鬼鬼祟祟的大蜘蛛在那边爬过，正好去抓来给小怪物们加餐……”
“埃尔隆德你自己去，放开我，我还要骂他呢！”
声音渐去渐远，留下一脸蒙圈的小怪兽们。
格洛芬德尔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眼神，便朝着它们说道：“要加餐的跟我来吧，我掌握了贝尔兰烤全蛛的十种最佳食用方法，曾经是维林诺人气最高的美食博主……”
随着他振臂高呼，失去理性的萌物们已顾不上君臣礼仪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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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的是真的？”待人群散去，在瑟兰迪尔专注中，伊伦道出了心底的疑虑，“你也中了南雅的魔法？”
笑意嵌入他的眼底，“能听见你的关心，我赴汤蹈火也甘愿。”
她别过目，故意掠过他难有的和煦。
此际清风掠过金穗色的发丝，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像过往三百年一样帮她拨到耳边，她退后了一步——
“国王，我们不必再见。”
瑟兰迪尔垂下了目，转而望向苍茫天地及随岁月侵蚀变得狭窄破旧的林路，眸里的苍蓝更浓。
“慷慨激昂的演说言犹在耳，安纳尔和欧瑞费尔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历历在目。三千年稍瞬即逝，岁月枯荣，潮起潮落，却只有真心，能抵抗时间的侵蚀。”
林道已今非昔比，人亦然。
他跟她有着一样的记忆，自是有着一样的感慨。
不同的是，拼凑他的记忆碎片中，部分是来自阅读她的回忆所得。
望着高大的背影，宛若高不可攀的神祗，伊伦更觉黯然。
“陛下喜欢看破旧的故事书，却从不询问书的主人愿不愿意被翻阅。”
“不，我一直记得他们的演说、开辟旧林道的始末，我都记得……除了你。后来，被璀丽融入的部分意识在森林游荡时中了陷阱，这部分意识力量化成了白鹿，被你误打误撞救了，更无意间阅读了你的过往。”见她波澜不惊，他的语速加快了些许，鲜有地解释，“但在此之后，我从未使用璀丽擅自阅读你！”
“可你在知道所有真相后也没有跟我坦白。”她语气很淡很淡，却让双方都沉默了。
当时索伦和堕落精灵让森林陷入窘境，他根本无法跟她袒露心声，怕留下她会让她陷入险境——但此时瑟兰迪尔没有这样去解释，他只静静地看着她，就像那天晚上与她共乘一骑越过林路那样，眼里有着无比的耐心和温柔。
但她最不想看见的也是他此刻的温柔。
“也对，你是国王，不需要谁的同意，也不需要向谁坦白，我不过是个小卒而已。”
“如果这是你离开的理由，我也愿意将自己的经历呈现在你面前，毫无保留！”他握住她的手，情恳意切，“只要你明白，我们的牵系从来不是因为精灵魔戒，而是彼此的爱念……”
“我们没有这种牵系。”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国王，你只是看了一本很感人的故事书，把动人的角色代入自己。权衡利弊后发现这是最优的选择，既成全了道义，也能立起深情的人设。可是，精生漫长，不该为了别人的故事或一时的利弊奉上自己余生。”
他怔了下，惊诧于她的不信任。“你真相信索伦的话？”
“我相信。三千多年来的痴迷，我对你的了解胜过一切。‘瑟兰迪尔没有心，他眼里只有王国和利益’——索伦的话，言犹在耳。他所说的，就是我对你的看法，无比一致。”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言语宛如冰冷的刀锋。
错愕与怒气使瑟兰迪尔的眼睛看起来灼灼生辉。虽然早有面对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此情此景却有种脱轨的预兆。
“我知道你有气，可是西渡并不是意气用事。”
她哂然笑道：“国王还是认为，我现在的举动不过是矫情的欲擒故纵，对吗？很抱歉，或许我留下对你而言一本万利，可是，此时此刻，我不愿意。”
数十个世纪以来，伊伦的感情都是最坚定的，也是最能无条件信任他的。伊伦的温柔随和更是烙在他心上的印，她从未以这样的态度面对他甚至任何人。如果梦中相见是疏离和真诚，此刻仅剩下的只有决裂。
眼前的，仿佛不是他所认识的。
他似乎真正读懂她的想法，却又觉荒谬。
“你不原谅我。”
梦中的她那么温柔，仿佛那才是真正的伊伦，可到如今现实中与她对望，竟让他起了寒意。
“你是国王，不需要被原谅。”她的回答跟梦中一样，神色却那般意兴阑珊。
“伊伦，你恨我？”
她当时说，他是生命中最美好的……
可是，她却叹了口气，“陛下，你要听真话吗？”
瑟兰迪尔心头一紧。
她紧闭着眼很久才睁开，深呼吸口气之后，像是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她道：“你说的对，瑟兰迪尔。遇见你，真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事情。”
他和她都听见了某种断裂的声响——
好像是某些东西碎了。明明很重要的，却在遍寻不着的时候已经碎了。
此时此刻……才是梦吧？
可是——梦，为什么会那么痛？
“距离旧林路的兴建已经三千多年了。你已经不是颠沛流离的落难贵族，我也不再是昨日无忧无虑的公主。”火光映着莹白而精致的脸，清冷得寒冰一般。“我永远忘不了伊瑞詹的地底那些腐烂被泡发涨的精灵尸体、身首异处的凯勒布理鹏，还有奥克斯黑暗中啃食尸体的声音；忘不了你在我怀里逝去的悲恸绝望；我忘不了阿蒙兰陷入死寂和每一个杀机重重的夜晚，死守将近两千年却在你轻轻一个命令而被火光焚尽；更忘不了你的视若敝履，忘不了每次陷入困境受尽冷眼和羞辱……对你、对所有人，就只不过是读着一本故事书而已。是不是……只要你肯纡尊身临其境，我就该与有荣焉、感激涕零？”
“我很抱歉……”
“可是，每一次，你在哪里？”她以最平静的语气打断，明明是犀利的问句，却带着已无所谓的轻淡，“花了几千年的时间，我已经明白，不管再惨烈的回忆还是爱情的苦果，从来都只我一人承受而已。”
皮囊依旧，岁月却早将灵魂风化侵蚀。身体可以死而复生，但灵魂破碎了，便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猜疑，那么多的践踏和心碎神伤……如何能忘却？如何还能让我……如何能让我再爱你？”
眼前的伊伦，是瑟兰迪尔从未见过的，冷漠，夹杂着隐忍的崩溃；
眼前的瑟兰迪尔，是伊伦从未见过的，无措，懊恼与心碎交织。
“既然恨我，那为什么你醒来之后不是立即逃跑，而是到阿蒙兰找我？”
“国王，请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冷漠的回答是最锋利的刃，“我只是不想你以为我殉葬之名而战死，余生背负罪疚，不得不与你再捆绑在一起罢了。本来希望能形式上斩断君臣的情分就好，没想到你却亲自追来，真是受宠若惊啊……”
尖锐的自嘲使他难以自持：“不！伊伦，这不是你……”
他想拥抱她，却被嫌弃地转身躲过。
“国王陛下，除了看过我的故事书，你真的了解我吗？”她的眼神瞟向远处，不看他此际的神情，“你了解的都不过是臆想中任你摆布的布偶娃娃吧？”
“不要这样，我会弥补……”
“你能给的最好的弥补，便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和她同时一窒，为她冲口而出的话。
还有，她的泪。
怨言更像穿心的利箭，一旦出口便鲜血淋漓。
“就当做我从来没有醒来，已经被埋葬在林路的尽头吧！我请求你，恳请你——就当做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的记忆，就当做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以利用，求你放过我！可以吗？不要再纠缠不休，我真的很厌倦，很倦很倦了……明明已经断了一切跟你之间的心念连结，为什么你还要梦中和现实中都阴魂不散？”
瑟兰迪尔只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可她的每一字，都听得真真切切——
像极了当初他唾弃她的时候所说的。
世事如此讽刺。
“对你而言，过往一切都是负担？”
“是的。”
“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不堪？”
“是的。”
“西渡的目的，只是想摆脱我？”
“是的。”
…………
沉寂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松口。
“我答应……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垂下眼，遮盖住断魂般的神色，向他行了礼：“……感谢您。”
“伊伦，”他低低地用祈求的口吻，斟酌着开口，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使她鼻酸。“此时若我说，我爱你，恐怕你觉得被玷污了吧。”
背对着火光，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只看着他的背影就难以呼吸，仿佛在悲伤的情潮中溺毙。她只能咬着颤抖着的唇不敢回答，怕此刻若开口便是失守。
而面对她最后的冷漠，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很遗憾，不能保留我两最后一丝体面。”
周遭很安静，可世界却已坍塌。
仿佛停滞了几个世纪的沉默，几近将精灵压垮。
最后，伊伦僵硬行了告别礼，瑟兰迪尔也回以同样的礼仪。
没有拥抱，没有说再见。
就这样渐行渐远。
自始至终，她都没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像急欲逃离灾难般转身，在对方看来有着深深的唾弃。
是啊。
这样的结局最好了。
她心想。
所有的荒谬和独角戏，都应随着她的离开埋葬。
这不过是一段孽缘的终结。
他会过得很好的，像以往不曾认得她的日子一样。
依稀中，风吹送哀伤的低喃：
“你知道吗，伊伦？永远失去吉尔伊斯帖尔照耀的夜晚，是那般心碎绝望……”
“战马的步声，至少五骑。”耳朵贴地的侦察兵报告。
“居然敢踏足我们的地方，这些不知死活的外来者！”最矮小的哥布林骂骂咧咧，它努力睁大突出的眼球远望，极目只有灰暗。
“那就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知道这片森林谁说了算！”为首一直抿着嘴巴的奥克斯叉着腰道，说话间，半边嘴裂开，唾液便哗啦啦喷洒而出，随从纷纷嫌弃地闪避——
哥布林声线最响亮：“说了多少次！管好你的哈喇子，它滴到我头上了！你连嘴巴都没管好，怎么管理这片森林？”
“你以为我想这样？”奥克斯姿态我见犹怜，只差没咬破嘴边的小手帕，“瞧你又矮又秃的，有什么资格说我！”
对方眯起眼，握紧了手上的弓弦：“身高和发量可不影响我的百步穿杨的水准。”大弓是它身高的两倍，姿势的诙谐扑灭了该有的杀气。
“你你你……什么时候开始，你居然敢僭越威胁我了？”
闻言，哥布林恍然大悟地丢了弓，“老、老板对不住，我控记不住我记几啊……嘤嘤……”
“在座，各位，该死的——”呆萌的食人像被闪电附体般，以特慢的动作往通往密林的路上指了指，“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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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内微妙的声响同时让敏锐的精灵戒备。身经万战的男精灵异常默契：下半夜的森林太安静了！古老的树林可是汇聚着各种邪恶之物，栖息着成群的大蜘蛛，一旦被围攻可是大麻烦。既然选择不回萝林，便往西北面通行，这是最快离开幽暗密林的方法。格洛芬德尔一马当先，士兵们拖着马车紧随其后，埃尔隆德则殿后尾随。他们打算取道宽阔的旧林路，抵达古老浅滩后再往埃尔隆德的领地深之裂谷。
魔影幢幢，如影随形。
不经不觉马车已经驰骋在密林古道上。
这条第二纪元初由林地精灵和凯萨督姆共同开拓的林道，此时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
还记得开拓它的构思来自昔日那个桀骜不驯的落难公子……
“西面浅滩正适合往来交通，这里作为林路的起点再合适不过。”
“瑟兰迪尔，你一直就没打算让矮人和其他种族自由通行。”
“他们当然可以自由通行，前提是交足过路费。”
“噢，都灵会气死的。”
…………
“你必须带领的队伍北上，开辟林路。”安纳尔说得斩钉截铁。
“开辟道路是瑟兰迪尔想出来的，他才是最佳人选。”
“他也会随行，协助你化解各种问题。再者，你应该爱跟金发的辛达呆在一起。”
“我们的情感很纯粹，只是相知相惜。”
“相知相惜是伴侣的先缺条件。”
…………
回忆让伊伦不觉微笑，可当置身被历史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的旧迹时，心内只徒剩苍凉。
彼时的森林遮天蔽日，即使烈日当午光线也勉强渗进一丝丝。过于高大的山毛榉更彰显原始，也逐渐阴暗深僻。这种气息像极了现在的林地王国和国王。或者说，是璀丽与邪恶力量碰撞的后遗症。
曾经最蒙昧又美好的道路，已不复再；回忆中人都已逝去或终将过去，亦不复再。
一阵颠簸，阻断了漫游的思绪。
战马嘶鸣停刹，信引精灵吹响作战的笛声。
乱箭射入车内，两个女精灵错愕地看了下对方。凯勒布理安带着长剑率先出去护着马车。伊伦拿起弓箭欲出去，却早一步被格洛芬德尔护在身后，抵挡着纷涌而来的奥克斯。
敌人有备而来，如潮的飞箭和突击可看出训练有素。众精虽有萝林和林谷的正规军，但也被冲乱了队形。
当格洛芬德尔挥剑挡去乱箭时，舞动着大斧的奥克斯正来势汹汹朝他背后袭来——伊伦立即挽弓瞄准，抖动的手却无法拉动弓弦。千钧一发之际，埃尔隆德的长剑架住了战斧，与为首的奥克斯对峙。
“是精灵！是精灵！”战斗中，细小的声音在奥克斯间循环，直至清晰。
“停下！停下！”站在食人妖项背上的哥布林正跳脚，示意下面的奥克斯停手。冷不防箭矢落在它腿间，插入食人妖的盔甲，两只奇怪的生物惊叫一番后，哥布林笔直落地摔个四脚朝天。
带头的奥克斯眼巴巴望着精灵，震惊和崩溃秒闪过它的脸，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伊伦身上，它怔了片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飞扑过去——
半嘴奥克斯扑到伊伦身前，丢下了战斧，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突来的转折惊呆了所有人。
埃尔隆德用弓挡住了凯勒布理安欲挥下的剑。
对方嘤嘤嘤欲抱她的腿，被格洛芬德尔眼明手快地踢开了，它连滚带爬，哭得让人头皮发麻，“王后不认得我了。”
“你……是谁？”这只半张嘴被砍下过，流着一地哈拉的奥克斯，她从未见过。但它手中的银笛却非常显眼——这个物件是她认识的一只绿林精灵所有，也只有他才能吹响特有的声响，而它……居然只有半边嘴还能模仿的惟妙惟肖。要是加里安知道他的银笛被浸满了哥布林的唾液，他会不会扔了这笛子……她一震。
“加里安！”
“王后你终于……”
她把弓箭对准它的额心，怒气攻心：“你把加里安怎么了？”
希望的火苗自半嘴奥克斯眼里熄灭，它又号啕大哭起来。
“何必跟他废话！”凯勒布理安正要手起刀落——
“我是加里安！”它抱着头难为情地大叫。
剑停在半空——
半嘴奥克斯瞪着眼一副劫后余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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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密林仿佛与外界有着次元壁，外面阳光普照，林内却宛如深夜。
篝火映射在精灵们诧异的脸上，眼波交流中，围坐在内圈的鬼怪们正大块朵儿。它们的吃相让人深信这绝对是魔苟斯培育的品种。与此同时也能看出，它们距上次享受美食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你们变成这副样子有多久了？”
“一个月。”加里安的话揭露了萝林围墙内诺多精灵不知道也不大关注的事，“就是从你到离家出走之后……米迦尔！你再敢抢我的精灵饼干，我就把你捶成哥布林肉饼！”
众精：-_-|||
“大王从阿蒙兰旧都与魔王死灵决战，你却趁着他受伤跑了，他醒来就只身闯萝林，我们只能紧追其后……”他还没说完，就因被食人妖的大脚压住。对方正在怔怔的咬着食指，对着火堆里的烤蜘蛛肉流着口水。食人妖与半兽人流着的哈喇子如两条瀑布一上一下潺潺而下，疑是银河落九天。
“咔嚓”——
蜘蛛钳子被格洛芬德尔用剑砍断，并将其扔向远处。只见连同食人妖在内的妖魔鬼怪们立刻蜂拥而上，抢的不亦乐乎。
劫后余生的加里安有些愣，被凯勒布理安使劲地摇了摇之后，他晃了晃脑袋又说道：“王后，你有看到国王吗？”
眼见伊伦语塞，凯勒布理安嗤了一声，“该是那只孔雀知难而退了吧，从头到尾不见踪影。”
“啊？不该啊……”
“你们就一直这个样子？”埃尔隆德深思着开口。“你们会像今晚这样袭击人类和精灵吗？”
“没有！”它们如惊弓之鸟，几乎反射性地否认：“绝对没有！”
哥布林战战兢兢地解释道：“请您相信，大人，我们不敢招摇，只敢躲在森林的边界防守，以野果和露水为食。”天可怜见，这些老子吃了几百年的食物，现在居然那么难吃。
“我们不敢回去。”哇的一声，加里安哭得山林震动，“就算说了精灵也不会相信的，这副样子不会被林地精灵误认为敌人群起追杀吗？水之戒的诅咒太恶毒了，中了咒的人会变得跟自己讨厌的样子，连性情也是……我不活了嗷嗷嗷……”
伊伦颤了下：“加里安，你说，非法入侵萝林者会变成……”
“他最讨厌的东西。”
“对对对！”
不知何时已经抢吃完蜘蛛肉的各路邪恶之物又再围着他们。加里安的话瞬间点燃它们积压在胸臆中的汹涌，诡异又尖锐地纷纷抱怨起来：
“我最讨厌的奥克斯，就是我在东部缺口毙了那只……”
“又大又蠢的食人妖，我每次看见就怒火中烧嘤嘤嘤……”
“难道你们不觉得哥布林是最矮最挫的种族吗哭唧唧……”
“最可怕的是，我越来越像那只该死的食人妖了，一言不合就暴走冒犯指挥官……”
“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高大壮硕过，也从未这么傻不拉几……”
“老子挽不动弓，一米九的老子居然变成个侏儒哥布林，挽不动弓！”
“谁能告诉我怎么控制唾液的重度分泌……”
…………
他们数落着自己，皆是恨不得一头撞死状。
“那那国王呢？”凯勒布理安开门见山问道。
凯兰崔尔的魔法是将人心镜的反映，心智高贵的精灵最痛恨的也必然是最污秽最卑劣的魔物了。若这是闯入洛斯罗立安的后果，那是否代表某只精灵也无可避免成为奥克斯中最靓的仔？
“国王会不会也……跟你们一样？”伊伦问得异常小心。
“我们醒来之后也没见到过他了。”说话间，他狠狠咬着一直蜘蛛腿的壳，哈喇子跟蜘蛛冒出的粘液随着他的嘴角流出了拉丝的效果，他却浑然不觉，使劲啃咬着。
伊伦跟凯勒布理安都瞪大眼看着这一幕。
同时脑海里浮现着绿林国王的画面，她两都不约而同困难地咽了下。
细思极恐。
旁边的哥布林嘤嘤嘤出了无尽的感伤：“要是国王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一定会把我驱逐到布朗地。”
食人妖附和着哭道：“可不，国王最讨厌你这种恶心巴拉的样子了。”
“国王最讨厌低智的生物，食人妖可是最蠢的，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最后，它们互相看着对方，陷入愁云惨雾的假想中，悲伤逆流成河。
“你们有没有恢复过原来的样子？”许久之后，埃尔隆德深思着开口。
它们又互相看着对方，一脸懵然。
“没有吗？”
它们继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向埃尔隆德。
智者轻叹了口气，“你们连自己的记忆也不确保？”
“没有记忆，没有变回自己。”食人妖缓缓地说完，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又哭得像个八百斤的孩子。
非法入侵萝林的精灵，付出的代价是智商和情商都掉线。
“……凯兰崔尔果然是全大陆最了不起的女精灵。”格洛芬德尔由衷赞叹。
站成一排的四只精灵同时叹气。
“在这里哭哭啼啼丢人现眼，还不如滚回北地关两个月禁闭待诅咒解除。”
华丽的声线在寂静中响起，震碎了的黑夜，也震住了所有人。
黑暗中，走出了的颀长挺拔的身影。当熟悉的人越来越近，世界以外，除却彼此，便再无其他。两眼相望，一个冷峻，一个惊惧。
“国王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希望我变成奥克斯？”瑟兰迪尔朝加里安翻了个白眼，刚才明明还鬼哭神嚎着的奥克斯们顷刻鸦雀无声。
“林地国王？你就是那只孔雀精？你是要阻止……”
“凯勒布理安，正好需要你帮个忙。”萝林公主正想为闺蜜伸张正义，却冷不防被埃尔隆德拖着往树林的另一边走去。“刚才我看到有两只鬼鬼祟祟的大蜘蛛在那边爬过，正好去抓来给小怪物们加餐……”
“埃尔隆德你自己去，放开我，我还要骂他呢！”
声音渐去渐远，留下一脸蒙圈的小怪兽们。
格洛芬德尔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眼神，便朝着它们说道：“要加餐的跟我来吧，我掌握了贝尔兰烤全蛛的十种最佳食用方法，曾经是维林诺人气最高的美食博主……”
随着他振臂高呼，失去理性的萌物们已顾不上君臣礼仪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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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的是真的？”待人群散去，在瑟兰迪尔专注中，伊伦道出了心底的疑虑，“你也中了南雅的魔法？”
笑意嵌入他的眼底，“能听见你的关心，我赴汤蹈火也甘愿。”
她别过目，故意掠过他难有的和煦。
此际清风掠过金穗色的发丝，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像过往三百年一样帮她拨到耳边，她退后了一步——
“国王，我们不必再见。”
瑟兰迪尔垂下了目，转而望向苍茫天地及随岁月侵蚀变得狭窄破旧的林路，眸里的苍蓝更浓。
“慷慨激昂的演说言犹在耳，安纳尔和欧瑞费尔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历历在目。三千年稍瞬即逝，岁月枯荣，潮起潮落，却只有真心，能抵抗时间的侵蚀。”
林道已今非昔比，人亦然。
他跟她有着一样的记忆，自是有着一样的感慨。
不同的是，拼凑他的记忆碎片中，部分是来自阅读她的回忆所得。
望着高大的背影，宛若高不可攀的神祗，伊伦更觉黯然。
“陛下喜欢看破旧的故事书，却从不询问书的主人愿不愿意被翻阅。”
“不，我一直记得他们的演说、开辟旧林道的始末，我都记得……除了你。后来，被璀丽融入的部分意识在森林游荡时中了陷阱，这部分意识力量化成了白鹿，被你误打误撞救了，更无意间阅读了你的过往。”见她波澜不惊，他的语速加快了些许，鲜有地解释，“但在此之后，我从未使用璀丽擅自阅读你！”
“可你在知道所有真相后也没有跟我坦白。”她语气很淡很淡，却让双方都沉默了。
当时索伦和堕落精灵让森林陷入窘境，他根本无法跟她袒露心声，怕留下她会让她陷入险境——但此时瑟兰迪尔没有这样去解释，他只静静地看着她，就像那天晚上与她共乘一骑越过林路那样，眼里有着无比的耐心和温柔。
但她最不想看见的也是他此刻的温柔。
“也对，你是国王，不需要谁的同意，也不需要向谁坦白，我不过是个小卒而已。”
“如果这是你离开的理由，我也愿意将自己的经历呈现在你面前，毫无保留！”他握住她的手，情恳意切，“只要你明白，我们的牵系从来不是因为精灵魔戒，而是彼此的爱念……”
“我们没有这种牵系。”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国王，你只是看了一本很感人的故事书，把动人的角色代入自己。权衡利弊后发现这是最优的选择，既成全了道义，也能立起深情的人设。可是，精生漫长，不该为了别人的故事或一时的利弊奉上自己余生。”
他怔了下，惊诧于她的不信任。“你真相信索伦的话？”
“我相信。三千多年来的痴迷，我对你的了解胜过一切。‘瑟兰迪尔没有心，他眼里只有王国和利益’——索伦的话，言犹在耳。他所说的，就是我对你的看法，无比一致。”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言语宛如冰冷的刀锋。
错愕与怒气使瑟兰迪尔的眼睛看起来灼灼生辉。虽然早有面对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此情此景却有种脱轨的预兆。
“我知道你有气，可是西渡并不是意气用事。”
她哂然笑道：“国王还是认为，我现在的举动不过是矫情的欲擒故纵，对吗？很抱歉，或许我留下对你而言一本万利，可是，此时此刻，我不愿意。”
数十个世纪以来，伊伦的感情都是最坚定的，也是最能无条件信任他的。伊伦的温柔随和更是烙在他心上的印，她从未以这样的态度面对他甚至任何人。如果梦中相见是疏离和真诚，此刻仅剩下的只有决裂。
眼前的，仿佛不是他所认识的。
他似乎真正读懂她的想法，却又觉荒谬。
“你不原谅我。”
梦中的她那么温柔，仿佛那才是真正的伊伦，可到如今现实中与她对望，竟让他起了寒意。
“你是国王，不需要被原谅。”她的回答跟梦中一样，神色却那般意兴阑珊。
“伊伦，你恨我？”
她当时说，他是生命中最美好的……
可是，她却叹了口气，“陛下，你要听真话吗？”
瑟兰迪尔心头一紧。
她紧闭着眼很久才睁开，深呼吸口气之后，像是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她道：“你说的对，瑟兰迪尔。遇见你，真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事情。”
他和她都听见了某种断裂的声响——
好像是某些东西碎了。明明很重要的，却在遍寻不着的时候已经碎了。
此时此刻……才是梦吧？
可是——梦，为什么会那么痛？
“距离旧林路的兴建已经三千多年了。你已经不是颠沛流离的落难贵族，我也不再是昨日无忧无虑的公主。”火光映着莹白而精致的脸，清冷得寒冰一般。“我永远忘不了伊瑞詹的地底那些腐烂被泡发涨的精灵尸体、身首异处的凯勒布理鹏，还有奥克斯黑暗中啃食尸体的声音；忘不了你在我怀里逝去的悲恸绝望；我忘不了阿蒙兰陷入死寂和每一个杀机重重的夜晚，死守将近两千年却在你轻轻一个命令而被火光焚尽；更忘不了你的视若敝履，忘不了每次陷入困境受尽冷眼和羞辱……对你、对所有人，就只不过是读着一本故事书而已。是不是……只要你肯纡尊身临其境，我就该与有荣焉、感激涕零？”
“我很抱歉……”
“可是，每一次，你在哪里？”她以最平静的语气打断，明明是犀利的问句，却带着已无所谓的轻淡，“花了几千年的时间，我已经明白，不管再惨烈的回忆还是爱情的苦果，从来都只我一人承受而已。”
皮囊依旧，岁月却早将灵魂风化侵蚀。身体可以死而复生，但灵魂破碎了，便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猜疑，那么多的践踏和心碎神伤……如何能忘却？如何还能让我……如何能让我再爱你？”
眼前的伊伦，是瑟兰迪尔从未见过的，冷漠，夹杂着隐忍的崩溃；
眼前的瑟兰迪尔，是伊伦从未见过的，无措，懊恼与心碎交织。
“既然恨我，那为什么你醒来之后不是立即逃跑，而是到阿蒙兰找我？”
“国王，请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冷漠的回答是最锋利的刃，“我只是不想你以为我殉葬之名而战死，余生背负罪疚，不得不与你再捆绑在一起罢了。本来希望能形式上斩断君臣的情分就好，没想到你却亲自追来，真是受宠若惊啊……”
尖锐的自嘲使他难以自持：“不！伊伦，这不是你……”
他想拥抱她，却被嫌弃地转身躲过。
“国王陛下，除了看过我的故事书，你真的了解我吗？”她的眼神瞟向远处，不看他此际的神情，“你了解的都不过是臆想中任你摆布的布偶娃娃吧？”
“不要这样，我会弥补……”
“你能给的最好的弥补，便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和她同时一窒，为她冲口而出的话。
还有，她的泪。
怨言更像穿心的利箭，一旦出口便鲜血淋漓。
“就当做我从来没有醒来，已经被埋葬在林路的尽头吧！我请求你，恳请你——就当做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的记忆，就当做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以利用，求你放过我！可以吗？不要再纠缠不休，我真的很厌倦，很倦很倦了……明明已经断了一切跟你之间的心念连结，为什么你还要梦中和现实中都阴魂不散？”
瑟兰迪尔只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可她的每一字，都听得真真切切——
像极了当初他唾弃她的时候所说的。
世事如此讽刺。
“对你而言，过往一切都是负担？”
“是的。”
“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不堪？”
“是的。”
“西渡的目的，只是想摆脱我？”
“是的。”
…………
沉寂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松口。
“我答应……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垂下眼，遮盖住断魂般的神色，向他行了礼：“……感谢您。”
“伊伦，”他低低地用祈求的口吻，斟酌着开口，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使她鼻酸。“此时若我说，我爱你，恐怕你觉得被玷污了吧。”
背对着火光，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只看着他的背影就难以呼吸，仿佛在悲伤的情潮中溺毙。她只能咬着颤抖着的唇不敢回答，怕此刻若开口便是失守。
而面对她最后的冷漠，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很遗憾，不能保留我两最后一丝体面。”
周遭很安静，可世界却已坍塌。
仿佛停滞了几个世纪的沉默，几近将精灵压垮。
最后，伊伦僵硬行了告别礼，瑟兰迪尔也回以同样的礼仪。
没有拥抱，没有说再见。
就这样渐行渐远。
自始至终，她都没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像急欲逃离灾难般转身，在对方看来有着深深的唾弃。
是啊。
这样的结局最好了。
她心想。
所有的荒谬和独角戏，都应随着她的离开埋葬。
这不过是一段孽缘的终结。
他会过得很好的，像以往不曾认得她的日子一样。
依稀中，风吹送哀伤的低喃：
“你知道吗，伊伦？永远失去吉尔伊斯帖尔照耀的夜晚，是那般心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