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禁地,花枝摇落,微风卷着縠纹,碧水映进天光,湛湛如绸。

    “碧水凌波暗箫去……”

    合棔树上,半点灵力都无的女子抱着画轴,着一件黑里扬红的纁裳,两脚勾着树叉以防掉下去,兴致勃勃望着江面。

    遥遥的,依稀能见一少年右手按箫,白衣击浪,身姿洒然却不见其真容。

    林溦垂眸扫了眼手里的《龙官探箫》图,念出下半句题诗:

    “数溦逐浪动江来。”

    那少年公子座下吞天巨鼋兽,腰别五色叮铛环,左飞金乌,右舞玄雀,十里箫声悠悠而荡。

    正听得如痴如醉,几朵仍烫着的灰飘飘然洒下来,落在她的右臂上,林溦下意识朝江心一望,抖落灰尘。

    方才安详的仙境一扫而空:左面火势浩大,乌泱泱烧在火船之上,朝着江心中人便去;右面刀剑环合,长在一座巨山之上,气势催危,压近江心少年。

    上有秃鹫,下淌黑水,刀山火海,莫不似此。

    林溦立了起来,家传的玄衣纁裳被树杈一勾,破了一个洞。

    林溦顾不上心疼,在脑子里敲系统:“混蛋反派给我的诅咒还没解呢,主角可不能先死掉啊!”

    系统滋啦滋啦的电音响起:“宿主可拋出画轴。以助男主遮挡水火。”

    江心男子脚踏巨龟,长发飞在乱风之中,依旧在吹箫,乐声越发地清越,灌满了整个天界禁地。

    不愧是引得诸神朝圣,五雨连珠的龙官萧别,只是这当儿,却容不得林溦欣赏。

    林溦抓在树干上,扬手一挥,将画轴拋了出去。

    飞过去的卷轴在空气中一晃,挡掉了一片烈火,要再挡之时,却被男子伸手抓住。

    恰时,冽风吹过那人发梢,他身体微微一侧,望向攀在树杈上,倾身扔卷的林溦,怔了下。

    四目相对,林溦喊:“放开画轴!”

    江心少年却歪了下头,弯唇一笑,拿住卷轴不放。

    一瞬间,那刀山火海立时夹了过去,林溦眼睁睁望着,大火浇灭了立在巨龟上的素衣龙官,刀山压住青鼋,江心之处,只余灰烬一片,清风一扬,便随着风势盘旋, 升天。

    一介飘花青轴从灰烬中升起,飘到林溦手中。

    空气一片安静,林溦卷了卷画轴,不及懊恼,震天的一声霹雳,当空一闪,劈在了林溦栖身的树干上,一下子将巨型合棔树劈了开。

    林溦只见满眼白光,太阳穴被这一声响震得嗡嗡直跳,登时不知今夕何夕。

    待回过神来,瞧清自己如今正趴在一大乌龟背上,边上立着先前那人。

    林溦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一团脑浆似在晃悠,咕哝道:“祖爷爷,你玄孙女我解咒未成,一进这画里,便被一道天雷劈死了,而您给的那系统,也没生存过一个回合。”

    滋啦滋啦的电音隐隐约约一响,又没了声音。

    她抬眸望了望立在龟背上的少年,一身轻衣,未沾得半分水气;两袖清风,哪像是挨过火烧。

    林溦抱着画,继续神神叨叨:“我如今正与你家偶像,龙官萧别阴司相会,这见鬼的地方当是奈何桥……诶?桥呢?”

    龟首立着的少年闻她念叨多时,一颗果子丢了果去,慢条斯理道:“吃下去,可保性命。”

    林溦拿住梦灵果,这人的声音温柔好听,却总让她觉得不怀好意,便问:“怎么个保命法?”

    萧别漫不经心地俯身,摸了摸鼋首:“当然是……去往阴司,前尘尽忘,转世超生。”

    林溦当即丢开了果子,那果子在龟甲上滚了滚,幸而没掉下去。

    她抱紧了怀中画轴:“我不,我不超生。”我林溦来此是为解除诅咒,干嘛要转世超生?

    此画名为《龙官探箫》,是十六张叙事山水画里的第一张。

    画里叙述的是龙官理水患的神话故事,祖爷说,她生身十八载,年年春深夏浅,季节交替,便有骨节奇痛,皆因受人所咒,这解咒之法,权在这画中人,龙官萧别身上。

    林溦初时不信,祖爷与她燃香时,也当做一桩趣事,后来进了这画中,脑子里多又出个什么记忆回溯系统,方知不假。

    萧别并不答话,林溦又捡起果子揣到怀里。

    此前烧起灰尘已尽然落在水中,云水间依稀的仙雾缭绕,浪静风平,却隐隐闻得巨物洑水声,由远而近。

    四头巨兽宛若小山,皆是环头巨眼,面目凶恶,林溦的心脏“咚”得一敲,咽下口水,那少年已将箫别在唇边。

    正要吹下去,却是回眸一望,对上了林溦茫然的眼,默了默,唤:“伏堤。”

    林溦只见那吞天巨龟点了点头,下一秒,少年已不在这龟背上,远处箫声激越,浪头掀飞,巨浪掀天而起。

    老龟驮着她,与那风浪中心越来越远,林溦不由心急,问:“你这老龟,带我去哪儿?”

    那巨鼋缓缓回头,竟口出人言,悠悠地答:“送你去……投胎!”

    *

    “要说起龙官与他的一把长箫,就又有了一段故事……”

    林溦浑然不觉地踩在垃圾堆上,怀里一只青皮小猴,被一大帮老老少少簇拥着。

    黧青面具,青袍长剑,头顶墨玉冠。她这一身的骄傲气度,恍若立在金銮殿上,对着晏天子本尊高谈阔论。

    林溦神神秘秘地弯下腰,“嘘”了一声,仿佛是怕被那位由她编排的龙官听见:

    “他那一把箫,原不是一把箫,而是一个清清爽爽的少女化得,若说这少女来历,那可是六月冻杀胡羊——说来话长。”

    她从那青猴手里拿过茶盏,啜了一口,“这少女本非常人,是个‘萧公堂前称尊驾,靳玉碑上骂秦游’的浪荡种儿,她这一闯进天界禁地,只见四个开天辟地时补天石化成的恶兽,冲着这毫无修为的少女便来,而那龙官萧别恰好路过此处,箫声一动,美人得救……”

    众人满意,丁零当啷一响,林溦脚下的碗里便堆满了钱币,她微微一笑,正当继续编排,只听人群中有人喊:

    “你说得那么邪乎,宛若见过那天神似的,怎么不施法让他出来。”

    林溦一扬塵尾,像模像样地捻一捻唇下假须,“这位兄台,莫急莫急,小道当与那龙官交情不浅,请人出来一见,还是做得到的。”

    言罢,张手张脚,手舞足蹈起来,众人观之大惊,有的却不信,两手抱胸等她召人出来。

    这个活计林娣熟,让系统制造点儿风吹草动出来,一时枝摇雨落,她便说龙官来过了,只是龙官萧别乃神仙中人,尔等凡夫俗子,无缘一见。

    她降生在林家已有十九年,在姐妹中排行老二,母亲许是生养太多,早早地去世了,这辈子的便宜父亲给她起了个名,唤作林招娣。

    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点细雨落在众人身上,众人见了这般光景,也不管遇不遇仙,都撑不住跑了,独留林溦一个人捡拾地上银钱。

    隐隐约约中,暗箫声起,鸾佩鼓动,从远处迤逦而来。

    林娣从背囊里拿出一粗面饼,给猴子掰了一块,自己留了三分之一,忽觉不对,抬眸望向天际,警然四望:“谁?”

    风中人轻轻一笑,一张脸隐在蓝光中,右眼如法螺般圈纹密布,诡秘至极,嗓音却端得是温柔轻缓,令人如闻仙音:“不是你,召我出来的么?”

    箫声愈发清晰,只引得人如痴如狂,她怀中小猴跌落在地,打起滚来。

    林溦等了整整一十九年,这十九年风平浪静,每日朝寻暮思,却连半个天神的影子都没见过。

    林溦又是咬牙,又是大喜过望,面上却不显,对着空气一揖:“小生姓林,无意冒犯……如若上神愿意——”

    她望着一罐银两,故作犹豫:“这银钱,你我二人对半分?”

    空气一片寂静,林娣也不知这人是否生了气,忽而听得那人拊掌大笑,不接她的话:“你姓林,叫什么?”

    林娣转了转眼珠,答:“林招娣。”

    一时静默,林溦听到了纸张掀动声,那人懒懒道:“娣字,莫若‘花间林下,沉溦渐起’,你便改了这名,唤作林溦,如何?”

    林溦忍不住哼了一声:“真该谢谢上神赐名。”

    顿了顿,又道:“小道求道多年,不得章法,不知上神能否指点一二?”

    风中人轻轻一笑,“我观你这骨骼天生废柴,尘世功法的确难以修成,不如,我勉强勉强,我传你天神功法,你任我半生驱驰?”

    林溦咬了咬牙,暗道这人做得一桩好买卖,问:“我何处去寻上神?”

    只听得:“三月初七,龙阙江畔,箫声为号,你去寻我。”声音落地,林溦手里突然多了一枚轴状玉佩,两个小字写在上边,唤作“萧别”。

    抬眸一看,已是云收雨霁,远处一片长虹贯空。

    林溦捡起地上青猴,看它模样乖巧,已是无事,又撂在地上。

    领着猴子寻了个无人暗巷,摘了黧黑面具,墨玉发冠,又卸了长剑青袍,都扔进篮子里。

    转瞬间,一点泪痣点于眼下,万般风情凝在眉梢,青衣老道已变作了个美娇娘。

    晏朝尚道,林溦出门时,弟弟林耀祖正吵着要林父送他去凤凰墟修仙,如今已过去半日,也不知如何了。

    林家门口车水马龙,停了一辆马车,她那便宜爹爹将最后一床被子搬上了车,风吹开了马车上的帘幕,正好看见她的便宜弟弟大模大样地坐在马车上,大姐在往车上搬东西。

    林溦插了句嘴:“这是要搬去哪儿?”

    “快来搭把手,”林盼娣费力地支着比她还高的木板,香汗淋淋,“送弟弟去凤凰墟修仙。”

    二人合力把木板搬了上去,林溦靠在马车边,气息微喘,林盼娣又将往屋里去 ,却被妹妹拽住了柔荑。

    林溦皱眉道:“姐姐,我寻到了天神龙官的踪影,在晏康城,或许能学个修神道法也未可知,姐姐可愿与我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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