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鄂州山家正是如今无人不知的山家军,主帅山海堪称国之长城,是大宋军民人人敬服的大英雄。他领着山家军,先复襄阳六郡,后又北伐大捷,打得金军落花流水,宋人无不拍手称快。如今官居京西南路宣抚使,驻防鄂州边线,守我大宋国门。

    孙氏夫妇暗自咋舌,说来他们一家能回大宋,正是多亏山家军北伐,不想竟与这等人家有亲,不由面露惊喜,齐齐看向了妙观。

    妙观含羞垂首。

    高中丞夫妇见状,越发觉得难以开口,只好将事情从头讲清。

    高中丞乃相州人士,与山海本是同乡,自小相识相知,素有兄弟情谊。山家长公子出生时,高氏夫妇正谐新婚,山家就戏言他二人早生贵子,若是得了个娇娇女,正好两家结个儿女亲。

    后来他高中进士,居官汴梁,果然生下一女,就是从前的阿霓,如今的妙音。山夫人远来探望,便又旧话重提,于是在妙音的满月宴上,取了她一缕胎发,正式缔结了婚约。

    只可惜后来遭逢国难,两家各勤王事,好些年不曾会面。直到官家将临安定为行在所,才又有缘重逢。只是那时妙音早已失散,多年来音讯全无,夫妇膝下只有妙观一女,山家亦无另聘他门之意,遂将婚事默许了妙观。

    妙观听到此处时,心中隐隐不安,果听高夫人说:“自从妙音回家,我们想着该与山家通气,于是官人写了书信去,山家回信称贺...”

    “又说,”她不敢去看妙观的脸色,为难道,“又说如今暂逢承平,正好将儿女婚事早定,筹划着择日行媒,好迎娶阿霓过门。”

    妙观只觉五雷轰顶,一瞬间脸上血色尽褪,吓得众人急忙起身宽慰。

    孙氏夫妇不好言语,妙音急急说:“我都不认识那山家的公子,要娶也该娶姐姐才是!”

    高夫人道:“人家说原定的是你,如此不过践诺而行。”她轻轻抚着妙观的背,“孩儿不急,你父亲又去了书信,言明你也是我高家女,且看后面如何计议。”

    妙观哪还听得进去什么话,高夫人留她在斜月院歇息,她心中有怨,一开口就吐刀子,冷冷道:“我已不是高家女,如何还有脸留在高家?”引得高夫人大哭一场。

    妙观不知如何回到了孙家,一言不发就进了屋子,孙氏夫妇揪心不已,见她早早灭了灯烛,又不敢进屋打搅,只好在屋外张望许久,才悬着心勉强回房歇息。

    好好一门亲事,原本落在哪个女儿头上,他们都是同样的欢喜,只如今见到妙观这副模样,不禁生出来几分怨气,孙大娘说:“想来山家嫌贫爱富,看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说来还是咱们害苦了孩儿。”

    老爹见她又开始胡乱抹泪,心中虽也不是滋味,却不免分析道理说:“到底人家原定的就是妙音,如今依照前约,并不嫌弃她流落市井,正是君子风骨,岂是你说得这样腌臜!”

    妙观在黑暗中直直睁着一双眼,听到隔壁爹娘的话,泪水顺着鬓角往下滑。

    她在见到山晖前,早听说过他的英名。

    说山家这位小将军,自小随父出征,身先士卒勇冠三军,冲锋如入无人之境,攻伐总是率先登城,军中皆呼他“常胜小官人”。

    她原以为这样的人物,必定生得悍勇威武,谁知真正见到人了,却是那样风清月白个小郎君。

    她还记得他那时一身青衣,坐在堂上,人如春松,对着她含笑问:“你就是妙观妹妹?我是山晖。”

    她心中一圈涟漪荡开,先是慌,后是喜,不知不觉芳心沉溺。

    豆蔻年纪,情窦初开,一点春心,见一面就增一分。

    就在她还藏着掖着,自以为不露山水时,却听说自家与山家早已定亲。

    不知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她怔怔如坠梦里。

    她无时不想着他一颦一笑,无时不关注他一言一行。

    她记得父亲曾说,他晨习刀枪,夜读兵书,骁勇不逊虎父,智谋堪比凤雏。

    她引以为荣的同时,却担忧那晨起的霜露侵骨,害怕那夜晚的清风动烛。

    她知他满腹心思收故土,一心壮志复山河。

    她爱他赤子丹心为大宋,少年热血欲报国。

    她早做好了打算,要与他携手并进,荣辱与共。

    ...

    妙观迷迷糊糊,像被火烤,像被水浇,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幽囚在无间地狱,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她想问问那春松似的人,原定是谁就那么重要吗?谁是高家之女就那么重要吗?她这些年在他心里就一点都不重要吗?

    她自然听不到回答。

    妙观只听到啜泣声,人语声,感到额上被搭了帕子,嘴里被灌进了苦药。

    她这才难堪地发觉,自己竟然病倒了。

    妙观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一点残灯如豆,爹娘一个坐在床尾,一个靠在床头。

    见她醒了,老夫妻凄苦劝道:“孩儿莫要自苦,你心中有怨有恨,只管冲着爹娘来,怨我们将你生在这样的人家,恨我们没将你好好养大。”

    高夫人也带着妙音来看她,无论高夫人如何殷勤,妙观只阴沉沉躺在床上不语,高夫人只好含忧而来,流泪而去。

    她病得憔悴支离,孙大娘将她扶起来坐着,劝她进一些饮食。妙观恹恹看那碗汤饼,梅花瓣儿似的面片儿浮在澄亮的鸡汤里,香气扑鼻,突然生出些模糊的记忆。

    孙大娘说:“你小时候一生病,就只肯吃娘做的梅花汤饼。”

    妙观想起高夫人曾说,她小时候一病就嘴刁,总说要吃汤饼,可无论厨子做得如何精细,她都哭闹着不满意,高夫人没有办法,将她抱在怀中一遍遍哄,每次都磨掉半条舌头,她才肯吃下一丁半点的东西。

    妙观鼻子一酸,喊一声娘。

    她说:“我记得这个味道。”她目光杳杳道,“我记得娘背着我,路上黑漆漆的,天上一个昏黄的月亮。”

    孙大娘激动地捂住了嘴。

    那时听说金人渡过黄河,孙大娘带着女儿去城外的乡下避祸,留老爹一人守着城里的铺子。

    母女刚到乡下,妙观就生了病,大半夜发烧说胡话,乡下没什么郎中,孙大娘又急又怕,连夜背着女儿又回去汴梁。

    一路上除了母女俩,再无半个行人,道旁是黑漆漆的树影,天上是昏蒙蒙的月亮,时不时就有几声凄厉的鸟叫。

    孙大娘不觉得害怕,只惦记着背上的女儿,直到天亮走到了城门,才惊觉早吓得手脚发软,出了一身的冷汗。

    妙观想起高孙两家的母亲,死沉沉的心渐渐有一些活泛。

    没有人对不起她。

    她一个人摸着下了床,摸出绣筐里还没绣完的绢样,那上面绣的是东京的虹桥,桥上行人熙攘,桥边无限春光,一岸粉桃白李,一岸榆柳成行。

    她知道那是他心之所系。

    她曾幻想他夜里读书时,突然抬眸看到灯影下的插屏,能想起东京故都,也能想起绣花的人,热血沸腾时,也能生一丝柔情。

    妙观心中无限酸楚,拿剪刀将那绢样剪得稀烂。

    她又照一照镜子,颧高眼深,全无半分过去的颜色。

    她这次是里里外外都丢了个干净。

    这时倒想起院子里那丛芭蕉来,想着它蓬勃的绿意,它不怕风雨,风风雨雨里,反而更有生气。

    妙观推门走出去,老爹正在院子里弯腰劈一堆柴火,塌肩勾背,白发萧瑟,更显出几分老迈。

    老爹见她出门十分欢喜,搬一个方墩儿给她坐着,妙观虚虚地笑着说:“爹,你给我说说我小时候。”

    老爹说:“你小时候,顶顶漂亮个小人儿,爹抱你去看庙会,人人都凑过来瞧你,说你像个小观音...”

    凉风习习,那丛芭蕉摇晃着叶子,老爹苍老的声音有股安抚人心的魔力,妙观觉得影影绰绰好些画面闪过。

    老爹说:“你那时候小,这些都不记得了,爹娘却都记得。”

    妙观突然道:“桃花...我记得,有很多桃花,还有小木马。”

    像是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门,她真的想起来许多事,想起爹抱着自己去庙会的路上,沿途是青布盖着的饮食小车,各种香味充溢着鼻息,她头上戴一顶桃花花环,手里握一只木雕小马。

    老爹眼里含泪,“是,有很多桃花,还有小木马。”

    妙观想振作起来。

    妙音是每天来一趟孙家,替她打扫屋子,清洗换下的衣裳,给她梳头,陪她说话。

    妙观对着她就自惭,恨自己纠结身世,沉溺得失,她问妙音:“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妙音惊讶道:“我怎么会瞧不起姐姐!”

    她难得害羞愧怍。

    “是姐姐先来找的我。我们一般遭际,我却只知在家中为难和犹豫,不知该如何选择,姐姐却来找我,给我说高家父母的事,我们这才明白该换回来。”

    她笑着说:“你比我有勇气。”

    妙观怔然一下,凝泪一笑,心结瞬间消掉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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