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零捌
幸好扉间处事向来有备无患。
但凡火之国内有些颜面的内亲外戚，似是全都来了，今天大名府内仿佛有几万人。土师总管带领着人在正门外相迎。
铃兰纵目着远处府外，排着长龙的豪华车马，状似漫不经心的质疑道，“大家也过于赏脸了。”
“是老夫等人命人增派了请帖。”浅井如实承认道，他说着负罪的俯下身，把大臣们暗里的意思挑明说了一遍。“大人早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一直被内忧外患的政局耽搁着，如今终于稳固下来，您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择一位乘龙快婿了。为了今日的安靖，多少人殚精竭力，万不可再让此事掀起事端！即使您不为自己的幸福，也该为长远考虑。您已是宗严大人这一脉，唯一的嫡系子孙。理当早日诞下继承人，使得荣耀继续延伸传承下去。我等才不负静大人濒危前的委重投艰！”
果然，在你预谋利用着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是别人权谋之下的一颗棋。早已隐约料到会是如此，至于幸福——
她的幸福早就葬送淹没在了，这些他们所谓的‘长远’中。
茶会的地点设在了正阁后的花园里，在繁艳婆娑的樱花林下，铺上了竹席软垫。筹光交错，宾主尽欢之间，铃兰忽然‘心血来潮’，提议让在场的孩子们，以樱花为题作一首俳句。
写完后由侍从呈了上来。她虽然不通文墨，不过却还是可以通过笔力字句，甄别出少年的凌云壮志。
全部翻看过来，稚气未脱的字迹中倒是有那么几首，在大部分高雅却中庸的世家子弟里崭露头角。
铃兰赏赐了所有孩子全都一样的点心，让人看不出厚此薄彼，无从推测她的心意。
其中一位旁系家的贵族公子自告奋勇道，“在下还记得您年少时曾在茶会上所作的俳句——折樱留春色，惜花不忍折。幼子文采始终有限，恐怕未能入您眼。在下略通音律，下面就请允许在下用这一支玉屏笛，为您献上一曲！”
他身边有人递上暗箭道，“大人当下不就是正值芳华？”
未等那位公子得到应允，坐在距离铃兰最近的玄以开口说道，“姐姐，我好热啊！”
“那就请前田公子为大家吹奏一曲，妾身带玄以去换套衣服，暂且失陪了。劳烦土师大人暂代妾身招待好各位贵客，请诸位随意。”
原本要吹奏的公子暗暗嘁了一声。在大家起身的恭送中，铃兰离开了主位。
一走出众人的目光，铃兰便遣开了前呼后拥的侍女们以及忍者护卫，让他们等在后院前。
“你该怎么感谢我？”玄以得意洋洋的炫耀道。炽烈的艳阳在3月末，处处盎然的初春里确实晴朗过了头，也难为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穿着层叠光鲜的服饰，还要保持着从容的风度。
“就知道你最好了。让我想一想……”铃兰替他轻轻拭去了额上的汗，“那么，下次再出城时，带你一起去怎么样？”
“真的吗？大名可要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这很难说。也许明天睡醒，我就会忘记了呢？”
少年嘁了一声，他们一路走过风光迤逦的重廊复殿，她的手心也出了不少汗，却是凉凉的。“女人都像你这么狡诈吗？”
“当然不是。你可不要因为我而改变将来的兴趣哦。刚才那几个邀请你一起玩剑玉的女孩子，不就很可爱吗？”
“我才不喜欢和她们一起玩这种幼稚游戏！”玄以张开着手臂，侍女们为他换上了一套薄料质地的小直衣。他看着正托腮摆弄着一支瓷釉杯子的铃兰，可是她不能永远像刚才一样牵着他的手，明亮的眼瞳中折射出藏在心里的忧虑。
“姐姐将来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吧？”
这个伶俐而敏感的孩子，大概也从最近的闲言碎语，和今天这样的场面中察觉到了什么。
“不会。”
少年不懂她的斩钉截铁。“为什么？”
“都说过了，男孩子不可以太八卦。”铃兰亲自帮他整理好了狩衣的领口。“很帅气哦。”
看着少年已露锋芒的帅气面庞不禁暗自感慨，将来肯定要让不少女孩子伤心。
她正好想出来透透气。这沉重如枷锁刑具的衣服，注定她无法自由，就是想要失仪走快都很难。他们不疾不徐的穿过走廊，倒也不急着回去。
“话说回来，你确定不要换一换吗？”今日前来赴宴的贵族小姐们，都打扮得清雅靓丽，主角反却一改往昔的明艳。玄以有些嫌弃的瞟了一眼她所穿的这套，赤茶色松凤纹样的十二单礼服。“好像中年阿姨的衣服。”
铃兰倒觉得很好。“只要不失庄重就好了。”
像是在报复她方才的戏弄之仇，少年一针见血道。“不会因为那个一脸凶相的人没有来，你都没有了心思打扮了吧？”
“什么嘛。”她好像养了一只比她更狡猾的狐狸在身边。不过论起唇枪舌战，铃兰怎么能输给孩子。“你没有看到那些公子们之间，为了博取我芳心的明争暗斗吗？我并不需要特意打扮，就有很多选择啊。”
少年隔岸观火，看热闹不怕事大拖长语调道。“我倒是盼望那个家伙今日能到场了。”
“出游的计划取消了。”说话间已经可以望见暗香浮动，美不胜收的落英树林。
苍劲的白色瓦墙内侧，传来几个男人相互恭维的交谈声。大名离席后，原先一些争先恐后的人，也没有了彰显卖弄的兴致。于是便趁着这段时间去净手。
“柳泽公子雅人深致且为人谦逊，不像某些人只知班门弄斧，简直是个笑话！”说话者弦中之音不无怂恿道，“不如等会大人回来后，柳泽公子再趁热打铁，为大人献上一首能乐，一定给大人留下深刻印象！”
“薄田公子谬赞了！老实说，殿下固然若似那在水之湄的伊人，令人魂牵梦绕，但是想要求得殿下芳心的各位大人公子，均是人中之龙。在先知难而退，自叹不如，已经放弃了痴心妄想。就拿薄田公子来说吧，信和奇珍异宝都送去了不少，殿下却连一句口讯、一个眼神都没有投递来过。当然，以公主殿下的品貌与心性，高傲些也无可厚非。不过在下听到一种坊间传闻说，殿下似乎更倾心于武家男子，也未知真假……将来薄田公子若真摘得殿下的芳心，成为这天守阁的主人，在下还需仰仗您的提拔！”姓柳泽的男子不动声色的鼓动后，见对方面色一凝，恭手说完便先回席位了。
“可恶！”
待柳泽走远后，薄田想起自己一段时日以来出钱又出力的猛烈示爱，全都石沉大海甚至没有激起一丝风浪，反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腔的忿忿不甘便翻腾起来。
“凭她有几分姿色，人前好像九天玄女似的，一副凡人碰不得玉洁冰清。私下还不是宇智波斑玩烂的残花败柳，只怕比花钱买的bz还yl。若不是看在那方玺印的份上实在可观，本公子会对她这般委曲求全？！随便找个j女都比她干净！”
“岂有此理！”铃兰不知玄以身上竟然还藏着一支匕首。他说罢就要冲进院内找出言不逊的薄田算账。
“对于这种狗苟蝇营的肮脏之辈，不需要光明正大。”铃兰抓住他还在挣扎的纤弱手腕，阻拦道。让他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她感到有些愧疚。“也不需要用你之手，我会处理这些污蔑她清誉之人。”
院内的人还不知为时晚矣，在随从的劝说下，回到了席位上。
“我们也该进去了。”铃兰平静的说，仿佛刚才被恶语中伤的人不是她。
玄以将匕首入鞘，收进了衣内。突然朝一旁紧跑了两步，不顾危险的爬站到了树下最高的一块岩石上，随即转过身来，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就如面向满城臣民的国王，向她宣布道。阳光穿过枝叶，投下斑驳澄澈的光晕，铺洒在他身上。
“我一定会变得强大起来！不再需要那个家伙。不管是其他国家的大名，还是火之国的混账家伙，都不能再欺负你！所以……”少年见到至亲一个一个，接连毫无预兆的离去，似乎已经有些畏怯。他顿了顿，还是少年童声的声线中糅杂着一丝祈求。“所以，在那之前，你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那么，你要快点长大哦？不然的话……”铃兰伸出结成约定的小指。
她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嶙峋崖边，每时每日脚下都在被人逼迫着，一寸一寸不断后退，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铃兰咽下有那么一瞬间翻涌而来的酸涩，顿了顿说道。“我就要变成老太婆了吧？”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又不是没有银两供你吃燕窝？”
“两位大人——”铃兰正扶着玄以下来，扉间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他面容冷峻，不晓得他听见了多少。
“什么事？”
“您与殿下离开了很久。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以免发生不测。所以我过来看看，两位是否无恙。”
“没事，只是稍微耽误了一下。”
扉间继续说道，“我有件事情，茶会结束后希望能与您详谈。”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玄以不加掩饰的打量，从容的目光依旧没有倾斜。
“那就稍后再谈吧，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
又是逢场作戏的一天，总算即将圆满结束。不同于来时的雄心勃勃，许多人在土师总管的恭送下乘着夕阳败兴而归。
写废的纸张被团扔了一地，侍女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来了吗？”铃兰闻声从蓝紫色的晚霞中，回过眸来。不止是她，他们从清晨起就开始严格布控，全神贯注守护着天守阁内的安全，没有分毫怠慢。毕竟就连玄以，只是生长在大名府中的少年，都已经很疲惫了。
不过铃兰还是想趁早防患于未然。对于这些宗室中孩子们的资质，她已经有了初步了解。
“我先说吧。”她直截了当道，“我需要你帮我物色一个男人。”
“千手一族或者是其他有公家的显赫，却历来不涉政的家族也可以。”铃兰解释道，不管是忠于松川家的长辈、仁臣，还是垂涎于她带来的‘嫁妆’之人，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这样机密且重大的事，她只能找清楚她底细的人来做。“假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绝境，我嫁就是了。待到将来又催起孩子的时候，再找一个松川家的女子，和他生下一个「继承人」……”
命运总是循环往复，似乎永远没有出口。她依旧走在当年她们母亲所走过的道路上；不同的是，她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母亲了。
扉间试图打断她，想要中止这个话题。“云乐。”
“我知道这件事有点难办。联姻虽然是一条捷径，即使不能恢复云璃的身世，也总算使千手一族跻身于公家。不过新郎的人选嘛，目前的家族成员都还是差强人意，与如今的公主地位相差甚远，即便是我的主张，恐怕也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公家子弟，身份方面倒是可以省去一些麻烦……”
尽管她手中掌握着火之国的武力，但是也不得不把当年夏目大名的前车之鉴考虑在内，且另一个弊端即是后代血缘，只会和千手一族日渐疏远。
原本柱间是作为合适的联姻人选，又难得可以信任。就算这位帝婿不能让各方满意，至少他是无可反驳的盖世英雄。不过。他现在已婚，即便只是有名无实的联姻，也只能作罢了。
实在无计可施的话，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以让我先说吗？”
不知哪里又掀起了什么风波。沉浸在自己思路的铃兰这才被唤回来，暂时放缓了心绪，并示意他一起坐到了矮桌边。“什么事，你说吧。”
自从那日他带着失落的心魄回去，这一个月时间里除去工作的时间，他一直都在思考，在反问自己的内心，最后从那里得到了答案。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那天我对你所说的话。”
“为什么？”铃兰茫然问道。
“因为我确定，我仍然深深爱着你。所以，我想要全力以赴的为自己争取一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铃兰望着他的眼瞳像融化后的雪山，从冷然的警惕苏醒化为了一泓圣湖，流淌着纯净而清澈的茫然。“我是说，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执着的追求我？我没有给过你任何希望，也不是你该喜欢的天使。”
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她身上另一个男人的姓名，都远远超出了一个男人所能接纳的程度。
扉间如实说道，“我曾经一度已经放弃了，在你结婚的时候。”
他避开了斑的名字，这个既是他自己，也是她的噩梦。仿佛被触及她内心最深的伤口，铃兰纤长的睫毛抖动，挪开了灵动的眼神。
尽管他们相识多年，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他说，“那段时间，我一心将自己埋在满满当当的研究和工作中，虽然我不认为那是一个好的归宿，但既然已成定局，我只能逼自己尽量往好的方面期望。我没有想到老夫人会这么做……”
“直到看到你痛苦的时候……”生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里，在木叶成立之前他甚至没有见过什么光明，但那仍是他最煎熬的一天。
“我不确定是我原本就没有忘记你，还是重新爱上了你。我的脑中突然有了清晰的认知，你的健康幸福是除信念之外，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我开始怀疑反思我以为的责任，将你扶持到这个位置上，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早知道会让你如此痛苦，我一定不会这样做，对不起。”
那段时长出现在她噩梦里的记忆，至今仍令她无法触碰。铃兰还没有换下沉重的礼服，她单薄的肩上已经不堪重负，她淡淡道，“你也只是战局中的一员，我们谁都不是决定命运的人。”
“云乐。”
铃兰无声的抬起眼眸，今天是他出现在她眼眸里最多的一天。
“让你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了这么多。过去的事情，再怎样放不下也无力回转。给我一个机会，不是只作为名义上的丈夫，让我挡在你的身前，我尽量改变现在的困境，至少让你淡出这个令你厌恶的地方，请你嫁给我吧！”
铃兰定定的看着他，眼瞳中依稀还残存着，当年月下的警惕与拒人千里。那也是他至今在人间见过的，雪色与夜色之外的第三种绝色。扉间上前拉起她的手，陌生的触碰让她本能一愣，她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动。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拒绝他。凤目中的她不知满含了对重新开始的向往，还是已没有了逃脱的倔强。
经年累月的与刀枪剑戟为伴，在他的手掌中留下了粗糙的茧。他修长的手指间富含力量，却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扰了她。
扉间将她如似柔荑的手，握在掌心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办法爱上我，但我会努力的追赶上，让你自己出现在你的身边。我们一起去见证未来，好不好？”
铃兰没有说话，却已是给予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肯定。
但凡火之国内有些颜面的内亲外戚，似是全都来了，今天大名府内仿佛有几万人。土师总管带领着人在正门外相迎。
铃兰纵目着远处府外，排着长龙的豪华车马，状似漫不经心的质疑道，“大家也过于赏脸了。”
“是老夫等人命人增派了请帖。”浅井如实承认道，他说着负罪的俯下身，把大臣们暗里的意思挑明说了一遍。“大人早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一直被内忧外患的政局耽搁着，如今终于稳固下来，您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择一位乘龙快婿了。为了今日的安靖，多少人殚精竭力，万不可再让此事掀起事端！即使您不为自己的幸福，也该为长远考虑。您已是宗严大人这一脉，唯一的嫡系子孙。理当早日诞下继承人，使得荣耀继续延伸传承下去。我等才不负静大人濒危前的委重投艰！”
果然，在你预谋利用着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是别人权谋之下的一颗棋。早已隐约料到会是如此，至于幸福——
她的幸福早就葬送淹没在了，这些他们所谓的‘长远’中。
茶会的地点设在了正阁后的花园里，在繁艳婆娑的樱花林下，铺上了竹席软垫。筹光交错，宾主尽欢之间，铃兰忽然‘心血来潮’，提议让在场的孩子们，以樱花为题作一首俳句。
写完后由侍从呈了上来。她虽然不通文墨，不过却还是可以通过笔力字句，甄别出少年的凌云壮志。
全部翻看过来，稚气未脱的字迹中倒是有那么几首，在大部分高雅却中庸的世家子弟里崭露头角。
铃兰赏赐了所有孩子全都一样的点心，让人看不出厚此薄彼，无从推测她的心意。
其中一位旁系家的贵族公子自告奋勇道，“在下还记得您年少时曾在茶会上所作的俳句——折樱留春色，惜花不忍折。幼子文采始终有限，恐怕未能入您眼。在下略通音律，下面就请允许在下用这一支玉屏笛，为您献上一曲！”
他身边有人递上暗箭道，“大人当下不就是正值芳华？”
未等那位公子得到应允，坐在距离铃兰最近的玄以开口说道，“姐姐，我好热啊！”
“那就请前田公子为大家吹奏一曲，妾身带玄以去换套衣服，暂且失陪了。劳烦土师大人暂代妾身招待好各位贵客，请诸位随意。”
原本要吹奏的公子暗暗嘁了一声。在大家起身的恭送中，铃兰离开了主位。
一走出众人的目光，铃兰便遣开了前呼后拥的侍女们以及忍者护卫，让他们等在后院前。
“你该怎么感谢我？”玄以得意洋洋的炫耀道。炽烈的艳阳在3月末，处处盎然的初春里确实晴朗过了头，也难为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穿着层叠光鲜的服饰，还要保持着从容的风度。
“就知道你最好了。让我想一想……”铃兰替他轻轻拭去了额上的汗，“那么，下次再出城时，带你一起去怎么样？”
“真的吗？大名可要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这很难说。也许明天睡醒，我就会忘记了呢？”
少年嘁了一声，他们一路走过风光迤逦的重廊复殿，她的手心也出了不少汗，却是凉凉的。“女人都像你这么狡诈吗？”
“当然不是。你可不要因为我而改变将来的兴趣哦。刚才那几个邀请你一起玩剑玉的女孩子，不就很可爱吗？”
“我才不喜欢和她们一起玩这种幼稚游戏！”玄以张开着手臂，侍女们为他换上了一套薄料质地的小直衣。他看着正托腮摆弄着一支瓷釉杯子的铃兰，可是她不能永远像刚才一样牵着他的手，明亮的眼瞳中折射出藏在心里的忧虑。
“姐姐将来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吧？”
这个伶俐而敏感的孩子，大概也从最近的闲言碎语，和今天这样的场面中察觉到了什么。
“不会。”
少年不懂她的斩钉截铁。“为什么？”
“都说过了，男孩子不可以太八卦。”铃兰亲自帮他整理好了狩衣的领口。“很帅气哦。”
看着少年已露锋芒的帅气面庞不禁暗自感慨，将来肯定要让不少女孩子伤心。
她正好想出来透透气。这沉重如枷锁刑具的衣服，注定她无法自由，就是想要失仪走快都很难。他们不疾不徐的穿过走廊，倒也不急着回去。
“话说回来，你确定不要换一换吗？”今日前来赴宴的贵族小姐们，都打扮得清雅靓丽，主角反却一改往昔的明艳。玄以有些嫌弃的瞟了一眼她所穿的这套，赤茶色松凤纹样的十二单礼服。“好像中年阿姨的衣服。”
铃兰倒觉得很好。“只要不失庄重就好了。”
像是在报复她方才的戏弄之仇，少年一针见血道。“不会因为那个一脸凶相的人没有来，你都没有了心思打扮了吧？”
“什么嘛。”她好像养了一只比她更狡猾的狐狸在身边。不过论起唇枪舌战，铃兰怎么能输给孩子。“你没有看到那些公子们之间，为了博取我芳心的明争暗斗吗？我并不需要特意打扮，就有很多选择啊。”
少年隔岸观火，看热闹不怕事大拖长语调道。“我倒是盼望那个家伙今日能到场了。”
“出游的计划取消了。”说话间已经可以望见暗香浮动，美不胜收的落英树林。
苍劲的白色瓦墙内侧，传来几个男人相互恭维的交谈声。大名离席后，原先一些争先恐后的人，也没有了彰显卖弄的兴致。于是便趁着这段时间去净手。
“柳泽公子雅人深致且为人谦逊，不像某些人只知班门弄斧，简直是个笑话！”说话者弦中之音不无怂恿道，“不如等会大人回来后，柳泽公子再趁热打铁，为大人献上一首能乐，一定给大人留下深刻印象！”
“薄田公子谬赞了！老实说，殿下固然若似那在水之湄的伊人，令人魂牵梦绕，但是想要求得殿下芳心的各位大人公子，均是人中之龙。在先知难而退，自叹不如，已经放弃了痴心妄想。就拿薄田公子来说吧，信和奇珍异宝都送去了不少，殿下却连一句口讯、一个眼神都没有投递来过。当然，以公主殿下的品貌与心性，高傲些也无可厚非。不过在下听到一种坊间传闻说，殿下似乎更倾心于武家男子，也未知真假……将来薄田公子若真摘得殿下的芳心，成为这天守阁的主人，在下还需仰仗您的提拔！”姓柳泽的男子不动声色的鼓动后，见对方面色一凝，恭手说完便先回席位了。
“可恶！”
待柳泽走远后，薄田想起自己一段时日以来出钱又出力的猛烈示爱，全都石沉大海甚至没有激起一丝风浪，反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腔的忿忿不甘便翻腾起来。
“凭她有几分姿色，人前好像九天玄女似的，一副凡人碰不得玉洁冰清。私下还不是宇智波斑玩烂的残花败柳，只怕比花钱买的bz还yl。若不是看在那方玺印的份上实在可观，本公子会对她这般委曲求全？！随便找个j女都比她干净！”
“岂有此理！”铃兰不知玄以身上竟然还藏着一支匕首。他说罢就要冲进院内找出言不逊的薄田算账。
“对于这种狗苟蝇营的肮脏之辈，不需要光明正大。”铃兰抓住他还在挣扎的纤弱手腕，阻拦道。让他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她感到有些愧疚。“也不需要用你之手，我会处理这些污蔑她清誉之人。”
院内的人还不知为时晚矣，在随从的劝说下，回到了席位上。
“我们也该进去了。”铃兰平静的说，仿佛刚才被恶语中伤的人不是她。
玄以将匕首入鞘，收进了衣内。突然朝一旁紧跑了两步，不顾危险的爬站到了树下最高的一块岩石上，随即转过身来，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就如面向满城臣民的国王，向她宣布道。阳光穿过枝叶，投下斑驳澄澈的光晕，铺洒在他身上。
“我一定会变得强大起来！不再需要那个家伙。不管是其他国家的大名，还是火之国的混账家伙，都不能再欺负你！所以……”少年见到至亲一个一个，接连毫无预兆的离去，似乎已经有些畏怯。他顿了顿，还是少年童声的声线中糅杂着一丝祈求。“所以，在那之前，你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那么，你要快点长大哦？不然的话……”铃兰伸出结成约定的小指。
她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嶙峋崖边，每时每日脚下都在被人逼迫着，一寸一寸不断后退，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铃兰咽下有那么一瞬间翻涌而来的酸涩，顿了顿说道。“我就要变成老太婆了吧？”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又不是没有银两供你吃燕窝？”
“两位大人——”铃兰正扶着玄以下来，扉间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他面容冷峻，不晓得他听见了多少。
“什么事？”
“您与殿下离开了很久。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以免发生不测。所以我过来看看，两位是否无恙。”
“没事，只是稍微耽误了一下。”
扉间继续说道，“我有件事情，茶会结束后希望能与您详谈。”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玄以不加掩饰的打量，从容的目光依旧没有倾斜。
“那就稍后再谈吧，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
又是逢场作戏的一天，总算即将圆满结束。不同于来时的雄心勃勃，许多人在土师总管的恭送下乘着夕阳败兴而归。
写废的纸张被团扔了一地，侍女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来了吗？”铃兰闻声从蓝紫色的晚霞中，回过眸来。不止是她，他们从清晨起就开始严格布控，全神贯注守护着天守阁内的安全，没有分毫怠慢。毕竟就连玄以，只是生长在大名府中的少年，都已经很疲惫了。
不过铃兰还是想趁早防患于未然。对于这些宗室中孩子们的资质，她已经有了初步了解。
“我先说吧。”她直截了当道，“我需要你帮我物色一个男人。”
“千手一族或者是其他有公家的显赫，却历来不涉政的家族也可以。”铃兰解释道，不管是忠于松川家的长辈、仁臣，还是垂涎于她带来的‘嫁妆’之人，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这样机密且重大的事，她只能找清楚她底细的人来做。“假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绝境，我嫁就是了。待到将来又催起孩子的时候，再找一个松川家的女子，和他生下一个「继承人」……”
命运总是循环往复，似乎永远没有出口。她依旧走在当年她们母亲所走过的道路上；不同的是，她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母亲了。
扉间试图打断她，想要中止这个话题。“云乐。”
“我知道这件事有点难办。联姻虽然是一条捷径，即使不能恢复云璃的身世，也总算使千手一族跻身于公家。不过新郎的人选嘛，目前的家族成员都还是差强人意，与如今的公主地位相差甚远，即便是我的主张，恐怕也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公家子弟，身份方面倒是可以省去一些麻烦……”
尽管她手中掌握着火之国的武力，但是也不得不把当年夏目大名的前车之鉴考虑在内，且另一个弊端即是后代血缘，只会和千手一族日渐疏远。
原本柱间是作为合适的联姻人选，又难得可以信任。就算这位帝婿不能让各方满意，至少他是无可反驳的盖世英雄。不过。他现在已婚，即便只是有名无实的联姻，也只能作罢了。
实在无计可施的话，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以让我先说吗？”
不知哪里又掀起了什么风波。沉浸在自己思路的铃兰这才被唤回来，暂时放缓了心绪，并示意他一起坐到了矮桌边。“什么事，你说吧。”
自从那日他带着失落的心魄回去，这一个月时间里除去工作的时间，他一直都在思考，在反问自己的内心，最后从那里得到了答案。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那天我对你所说的话。”
“为什么？”铃兰茫然问道。
“因为我确定，我仍然深深爱着你。所以，我想要全力以赴的为自己争取一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铃兰望着他的眼瞳像融化后的雪山，从冷然的警惕苏醒化为了一泓圣湖，流淌着纯净而清澈的茫然。“我是说，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执着的追求我？我没有给过你任何希望，也不是你该喜欢的天使。”
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她身上另一个男人的姓名，都远远超出了一个男人所能接纳的程度。
扉间如实说道，“我曾经一度已经放弃了，在你结婚的时候。”
他避开了斑的名字，这个既是他自己，也是她的噩梦。仿佛被触及她内心最深的伤口，铃兰纤长的睫毛抖动，挪开了灵动的眼神。
尽管他们相识多年，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他说，“那段时间，我一心将自己埋在满满当当的研究和工作中，虽然我不认为那是一个好的归宿，但既然已成定局，我只能逼自己尽量往好的方面期望。我没有想到老夫人会这么做……”
“直到看到你痛苦的时候……”生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里，在木叶成立之前他甚至没有见过什么光明，但那仍是他最煎熬的一天。
“我不确定是我原本就没有忘记你，还是重新爱上了你。我的脑中突然有了清晰的认知，你的健康幸福是除信念之外，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我开始怀疑反思我以为的责任，将你扶持到这个位置上，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早知道会让你如此痛苦，我一定不会这样做，对不起。”
那段时长出现在她噩梦里的记忆，至今仍令她无法触碰。铃兰还没有换下沉重的礼服，她单薄的肩上已经不堪重负，她淡淡道，“你也只是战局中的一员，我们谁都不是决定命运的人。”
“云乐。”
铃兰无声的抬起眼眸，今天是他出现在她眼眸里最多的一天。
“让你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了这么多。过去的事情，再怎样放不下也无力回转。给我一个机会，不是只作为名义上的丈夫，让我挡在你的身前，我尽量改变现在的困境，至少让你淡出这个令你厌恶的地方，请你嫁给我吧！”
铃兰定定的看着他，眼瞳中依稀还残存着，当年月下的警惕与拒人千里。那也是他至今在人间见过的，雪色与夜色之外的第三种绝色。扉间上前拉起她的手，陌生的触碰让她本能一愣，她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动。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拒绝他。凤目中的她不知满含了对重新开始的向往，还是已没有了逃脱的倔强。
经年累月的与刀枪剑戟为伴，在他的手掌中留下了粗糙的茧。他修长的手指间富含力量，却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扰了她。
扉间将她如似柔荑的手，握在掌心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办法爱上我，但我会努力的追赶上，让你自己出现在你的身边。我们一起去见证未来，好不好？”
铃兰没有说话，却已是给予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