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骅将雷桢拉上车时,他的衬衣已彻底染红。

    雷桢无力地靠在后座,刚中弹时尚不觉疼痛,时间过去,痛感蔓延开来,仿佛烈火灼烧。尤其是胸口那处,让他无法呼吸。

    “快!去医院!”莞骅的声音发颤,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刚刚拉他上车,手心全沾上了温热的血。

    “不,去码头……”雷桢轻轻扯她的袖子,像是在安慰,“没事,王叔……先去码头,再去医院。”

    车还是往码头开了。他又接连咳了几声,血竟从嘴里溢出。他见莞骅抖得厉害,虚虚地搭上她的手腕,笑了笑,“你会用枪?咳咳……手法很熟。”

    她的枪是管家教的,亭叔年轻时在旧政府的洋枪队,莞骅跟他练了十多年。但现在她没心思聊这些。她将雷桢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上身三个弹孔,手臂和大腿上还各有一处,他断断续续地咳血,弹片可能伤了肺。

    “不行…来不及…你得立刻去医院!出血太多了,再耽搁会死啊!”

    莞骅努力克制恐慌,她拿出随身的绢帕,用力撕开他的衬衣,将雷桢的大腿和手臂先扎住,又用手紧紧压住他胸部的弹口。

    “还没进门……就撕我衣服,不愧是你。”

    “都这时候了,你闭嘴。”莞骅带了哭腔。

    “我死不了……但你必须马上走,今天这形势,我二叔和谭……肯定谈不拢……现在不走,日后码头布了人,就更走不了了。”

    “走不了便不走了!你都快死了。”见他嘴角又淌血,莞骅终于急出眼泪。

    “别咒我啊,”雷桢想帮她擦泪,但血流得太多,没了力气,更疼得抬不起胳膊,“莞骅……你竟然为我哭……值了。”

    “三少,北门码头到了!”

    莞骅闻言抬头,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延伸到海港边,远方传来渡轮的鸣笛声和海的味道。天色阴沉,潮汐翻滚,看样子要下雨了。

    “王叔……东西给她。莞骅……到了海港,如果有意外,拿着那块玉,去雷府。”

    莞骅这才想起,她手上还拿着他的玉。王叔急匆匆地将行李从车上搬下,将票塞给莞骅,又跑回前座发动了车。

    “为什么?”她泪还未擦干,抓住车窗,冲着雷桢问,“你这么拼命,就为了块玉吗?”

    “我看不……”

    雷桢还未说完,车就动了,莞骅追上去两步,还是没听清。她左右为难,情绪让她跟着去医院,要确保雷桢没事;而理智让她拎起行李,立刻离开。

    莞骅低头,她的双手上,雷桢的血依旧殷红,却凝结在手心,早已没了温度。父亲去了,朝晖亭被占,二房依附了谭宗生……虽然没有签字画押,谭宗生只能算霸占,但她依然有家不能回。

    这时天空落下雨来,她未带伞,那雨却越下越大,冲去她双手的血迹,又冲淡她脸上的泪痕。莞骅在雨中慢慢平复,衣服湿了,心却温热起来。

    片刻后,她回头拎起箱子,深呼口气,快步走向了轮渡的关口。

    既时不待我,我亦无需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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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后,莞骅在姑母家喝早茶时,管家递来海港早报,标题便是《海临剧变:雷谭之争转火》,她着急翻看,文章写了雷启中和谭宗生在宛川交火,却没有雷家其他人的消息。

    半年后,在不列颠剑桥郡的邮局中,莞骅再次看到海临的消息,是泰晤士报的专栏,还配了谭宗生的单人照。她逐字读完,得知谭宗生依然握着宛川,雷启中不再驻兵海临,海港已是新政府的地盘。然而,文中还是未提雷家的其他人。

    莞骅失落地放下报纸,走出邮局。不列颠的寒风刺骨,她紧了紧毛呢大衣,没走两步,隐约感到脸上有冰凉的触感,抬头见天上落下点白。

    剑桥郡的第一场雪来了,下周就是圣诞节。

    莞骅住在校外,因她是临时入学,学校已没了校舍。半年前,她的姑母联系了自己当年的导师,韦德教授作为建筑系的创始人之一,正欲开立东方园林的研究课程,他看了莞骅的朝晖亭四时图景长卷,决定破格录取。莞骅便成了剑桥建筑系的第一位外国女学生。

    剑桥的华人留学生不多,莞骅到来后,受到了学生联合会的极大欢迎。一是因建筑系第一美女的名声,二是这美女尚未婚配。

    消息传开后,隔三差五便有人在她的教室外探头。不久后,学联会的会长宋维钧代表广大的倾慕者们,向莞骅发出了平安夜晚宴的邀请。她本想婉拒,而宋会长的一句话让她动了心:

    “来得都是青年中的佼佼者,日后你若有事,朋友之间,诸事都方便些。”

    这话打动了她,莞骅确实有个遥远的奢望——莞府的朝晖亭。

    旧城旧人旧亭台,那些记忆与留恋,让她不能若无其事地失去,更不能满不在乎地向前。

    圣诞节前是死亡期末。莞骅已在图书馆呆了一周,她不仅要交一份关于东方建筑史的梳理报告,还有一份关于朝晖亭建筑的详考。后者是韦德教授一直感兴趣的课题,已和她商量许久。

    直到平安夜那天的下午,莞骅才将两份报告基本完成。她从图书馆出来,穿过圣约翰学院的主楼,准备回学校西侧的公寓。

    因为是圣诞节的缘故,学校几乎没什么人。她独自走过叹息桥,夕阳透过哥特式的雕窗,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窗外,康河的柔波闪烁着流金。

    这时,身后传来人声,竟是熟悉的国语。

    “你为什么带我从这儿走?”

    “这是叹息桥啊!叹息你这次考试又要挂了。”

    “晦气!这次绝不可能,小爷考前一晚,在校舍烧了三根烟,求了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一同庇佑。”

    “哈哈哈,东方的神还管西方的考试啊?”

    莞骅心弦一动,她艰难回头,看到两个高大的背影,穿着黑色大衣,路过叹息桥头,背向相反的方向走远,应该也是华人留学生

    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更何况是声音?雷桢身中数枪,流了那么多血,即便能活……唉,怕是也难活。要不也不会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莞骅心中微酸,快步逃离,仿佛走开就无需再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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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夜晚宴设在国王学院的乔治亚大礼堂,莞骅第一次参加西式晚宴,发现大家围着长桌,相互敬酒问候,气氛融洽自在。

    她平时跟着教授,只在图书馆、教室和公寓三点打转,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好在有宋维钧的引见,她也能很快融入。

    交谈中,大部分人聊到国内情势,各派混战令人悲观,宋维钧亦然。而相比内部,他更担忧外部,被倭国强占的燕北、不列颠的鸦片倾销、旧政府签下辱国赔款……桩桩件件无不令人愤怒。

    一番讨论后,晚宴被愁云笼罩,宋维钧见此及时打住,提议找点乐子。一群人便在校外找了个休息室,准备开局德州,玩些小筹码,放松下心情。

    莞骅是从没玩过的。宋维钧向新手们普及了规则和牌的大小,莞骅听完,只记得最大的是皇家同花顺,再想问时,大家已绕着桌子坐了一圈,她心里没底,便小声问身旁的小伙。

    “Hi,请问您会吗?”

    那小伙笑着点头,安慰她不会也没关系,玩几轮就能上手,莞骅这才放心。她跟着迷糊地玩了一圈,悄悄地问了几次牌的大小,被宋维钧看见,便笑着点名。

    “莞骅,你不能问贺昭呀!桌上12个人,用的是一副牌,你要问了,信息泄露给贺昭,他和其他人都会计算,会影响整体的公平。”

    莞骅尴尬点头,这下只能盲猜了。她又硬着头皮玩了两轮,初始的筹码很快输光。宋维钧问她是否还要借筹,莞骅摇头,打算先观摩一晚。

    然而,她刚站起,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按回座位。

    莞骅闻到熟悉的乌木沉香,这味道将她从眼前的牌桌牵到了宛川之夜,那温软的拔步床上,垂幔帐中。

    她回头,雷桢穿着深灰色的丝绒西装,带着金丝框眼镜,闲闲地站在她身后,不知来了多久。他一手仍搭在她肩上,一手插着兜,白皙清俊,却瘦了太多,像个文弱书生。

    莞骅心中的喜悦仿佛烟花般散开,她凝视着他,他却正看着宋维钧,大笑:

    “怎么不借?借!来来,今儿晚上莞女士输的都算在我头上,咱陪状元玩好!”

    又低头看她:“来,继续!才刚开始,有的是机会翻盘。”

    宋维钧显然和雷桢很熟,但场上新手太多,雷桢加入对其他人不太友好,“不行不行,你要入局,那我们岂不都是鱼了?太凶残,不好玩。”

    “怎么,考场失意,还不许我赌场得意?”

    “那这样,允许你小小地发挥。你就当个参谋,为莞女士出出主意就行。”

    “那也行,”雷桢搬了把椅子,在莞骅身后坐下,翘起腿,小声却嚣张,“我来教你,今晚,咱把他们全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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