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怜历经了短暂的后悔，望着前方的周祈年，陷入了沉思。
为何要让这个男人听命于她？
到底是谁在跟她说话？
“你说的那位大娘，她孩儿的名字，是什么？”周祈年问道，然而眼中的希望已经暗了下去。
因为在他说出他的姓名后，他看到宋怜的神色变得凝重了。
宋怜回过神来，但依旧不说话，只是凝望着周祈年。
周祈年明了她的意思，双眸的光亮彻底熄灭。
“是我无用……”他喃喃着转身，然而才迈出一步，他的身体便向前一倾，整个人栽倒下去。
宋怜快步朝他走去，将他翻过来，看到他双眼紧闭，唇色发青，面上毫无血色。
“周祈年？”宋怜拍着周祈年的脸，连唤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宋怜颇为苦恼地朝四周张望，这荒山野岭又狂风暴雨的，她要如何把这大块头给带走？
她打算扛周祈年起来试试，于是先取下背上又重又硌人的包裹，听见里面发出了哐当的声响，便好奇打开包裹瞧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她便撇下周祈年，抱着包裹跑走了。
*
周祈年隐约听见有人在呼救，可他却睁不开双眼。
“救我！求你救我！我不想死！”
“他不会救你的，他们一家都是败类！叛国的逆贼！”
周祈年努力在黑暗中挥动双手，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很柔软，很温暖。
“年儿莫怕，娘在。”
周祈年冷静下来，他感到眼睛在发热，似有泪水流了出来。
“娘，您别走太快，等等孩儿……”
等他去陪她，不要丢下他一人。
周祈年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看到宋怜正握着他的手，用另一边手为他擦拭眼泪。
“周祈年，你醒啦？”宋怜把脸凑近他眼前，轻声问道，“你感觉如何？”
“你是……何人……”周祈年缓了缓，看清楚了宋怜的脸。
她的脸蛋小小的，肤白唇红，柳眉如烟，房中微亮的烛火衬得她的一双瞳眸澄澈如波。
可她的五官看起来，莫名给人一种冷清肃杀感。
“我叫宋怜，你今日救了我，可还记得？”宋怜弯了弯眉眼，“你过于疲累，又受了伤，在山上晕过去了，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周祈年认出了宋怜，重新梳妆的她和早先在雨中的狼狈模样截然不同。
且他着实无法将她此刻微笑的面容，和甩刀杀人的狠厉联系在一起。
周祈年撑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房中的床上，可床明显被移动了，房间的另一半，已然被泥洪摧毁。
总有悲戚的哭声穿过窗外的黑夜传入屋子里，吹得那盏单薄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不断。
“你还挺幸运的，屋子还有一半能住。”宋怜燃起多一盏烛火，房里愈发明亮起来。
周祈年就着烛光望向宋怜，她身穿一袭杏子黄罗裙，一头乌黑的长发以碧绿玉簪随性挽起，额前散落的碎发轻扫着眉眼。
看穿着，她不像是村里的姑娘。
“你身上的伤口我都清理过了，也上了些药，包扎好了，并无大碍，至于内伤，我明日为你抓些药来，你服用几天便会好的。”宋怜边说话，边开始收拾着房中的残局，方才周祈年深陷梦魇，她都不好撒手做别的事情。
周祈年闻言，神色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和手臂上缠满了白色的布带，就连腿上和身上都有，而且衣服和早上的不是同一套。
莫非是眼前这姑娘给他换的衣裳？
“你的衣服湿了也破了，我便帮你换了身干净的，还有你的……”宋怜看向周祈年干干净净的脸，顿了顿，“胡子，因为沾了水，已经粘不住了，我给你放在了桌上。”
她发现胡子为假之时，还颇为好奇，明明挺俊俏一男子，为何要用满脸胡子挡脸？
莫不是什么逃犯？
周祈年摸摸去掉伪装的脸，生出几分不自在：“多……多谢姑娘，你如何知晓我住在何处？又是如何将我带回来的？”
据他所知，那些村民不会如此帮他。
宋怜挑眉道：“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
她发现自己不仅懂些医术，还很有钱。
那个包裹里，有上好的伤药，许多金银珠宝，还有两套甚是精致漂亮的裙子。
她给幸存的村民们分了些碎银，便顺利让他们帮忙把周祈年扛回了家。
希望这能成为替代挂在半山腰上的初遇，成为他们关系的一个良好开端。
不然这任务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姑娘费心了，你花了多少银子，我这便付给你。”周祈年捂着阵阵作疼的左侧肋骨，意欲下床起身，可疼痛提醒了他，家中所有钱财都被埋在泥堆下，或是被冲走了。
“你先尽量别动。”宋怜阻止了他，执意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花些银两不算什么。”
周祈年看着热心的宋怜，情绪并无太多起伏，也无意探究她的真实为人。
真真假假，已无意义。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姑娘，夜已深了，请回吧，周某明日便会离开，你切莫费心再去抓药了。”
宋怜在床边坐下：“你要去何处？”
周祈年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一些：“去寻我母亲。”
“你要去何处寻你母亲？”
被宋怜如此一问，周祈年似是陷入了迷茫，久久凝望着她的眼眸。
“我不知道。”
母亲已死在泥洪中，他能去何处寻她？
宋怜为周祈年掖了掖被子，站了起来：“明日，我帮你去寻她。”
“不必——”
“若我明日找到了。”她打断周祈年，眼神里带有一丝哀求，“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床边的烛台将宋怜的脸照得很亮很暖，周祈年最喜欢明亮的东西了。
而且从窗外吹进来的燥热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后，带上了一股幽远清冷的香气。
似是他年少时常于窗前闻到的冬日梅花香。
周祈年迎着宋怜的目光，心中隐隐生出一丝贪婪。
就算要去寻死，也不急于这一日。
他不想在此刻拒绝这个陌生女子，破坏了这一瞬间。
“好。”周祈年给出了答案。
宋怜莞尔一笑，随即转身离开，眼中的哀求、温柔，抑或笑意，皆消失殆尽。
可真累人……
她走到院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各种工具，挑了把铁铲，试了试顺不顺手，然后提着铁铲正要离开。
忽然，她察觉那些工具好像并非无规则地散落。
宋怜杵着铁铲，歪头观察了一会，用脚挪动了两把小镰刀。
是数字，散落的工具拼成了“十五”二字。
是偶然吗？
宋怜惦记着和周祈年的一日之约，暂无心思仔细琢磨，拿起铁铲走出了遍地狼藉的小院。
*
村里完整的屋舍所剩无几，从山坡上倾泻而下的泥洪，将沿途的一切都冲进了村庄对面的河中。
厚重的沙石和断木掩埋了大半个村庄，三百村民仅幸存不到五十人。
惨淡月光下，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宋怜判断着山的方位，踩着高高堆积起来的泥堆，爬到了她今日有意识的第一个地方，也就是周祈年母亲落入泥洪被冲走的地方，朝泥洪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也有零星几个村民在用铲子挖泥，意欲寻找亲人的尸身，他们身边放着几具被衣服盖上的尸体，应是挖出了旁人。
这片堆积起来的泥石如同一座山丘，想在这下面寻到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莫要说一日了，单凭宋怜自己，恐是半年都找不出周母来。
幸好，她有帮手。
她背着的包裹中，除了金银珠宝等，还有三张装在小竹筒里的纸条。
竹筒上面用小字写着，“如若急需帮助，用一滴你的血滴在纸上，并说出心中所需”。
虽然这看上去甚是神奇，但宋怜却没有感到讶异，甚至觉得自己本就应该懂得这些。
她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小纸条上，血随即在纸上蔓延，像是有无形的笔在用她的血作画，小小的纸条变成了一张符咒。
“请带我找到周祈年母亲的尸身所在。”
宋怜说罢，纸条漂浮至空中燃烧起来，烧成一个小虫子的模样，朝前方飞去。
她跟着白色的小虫子，拿着铁铲一路向前，走了百米远，直到小虫子在一截凸起的断木处落下。
“是在这下面吗？”宋怜小声问化作小虫子的纸条。
纸条直接燃成了灰烬。
看来是了，宋怜长呼一口气，看着脚下不知几米厚的泥石，突然想打自己一巴掌。
为何要让纸条带她找到周母的尸身所在呢？直接让纸条帮忙把尸身带到她身边不就好了？
宋怜开始一铲一铲挖开断木下的泥土，她还不敢过于用力，担心伤到了周母的尸身，会让她此举效果大打折扣，若挖到了断木或大石块，还得费上半天把它搬走。
在枯燥的挖掘过程中，宋怜开始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
首先，她失忆了，她身上并无外伤，为何会无缘无故失忆？
其次，她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一来，她对这些灾难并不陌生，也不意外，看着那些村民痛哭，几百条性命陨落，她的内心竟感觉不到什么悲伤。
二来，她应该不似村民们那般普通，不然身上不会有那么多钱财，和三张神奇的小纸条。
宋怜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某些她急切要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压着她，令她有些焦躁不安。
她越想越头疼，干脆全都抛诸脑后，专注于当下首要的任务。
东边的天际逐渐泛白，暴雨残留的丝缕黑云被金光驱散。
那轮耀眼的旭日缓缓升起，为万物描上了金边，空气中飘浮着的灰尘似在阳光中闪烁。
宋怜在阳光下，挖出了一只手。
她放下铁铲，改为用手挖土，挖到大汗淋漓，终于看见了周母的头部。
宋怜轻轻拨开尸体面部残留的淤泥，当她完全看清楚周母的面容时，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
泥洪之上，她悬挂在房梁处，身边是和她一样紧紧抱着房梁的周母。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对周母说了一句话。
“你是希望我动手杀你，还是你自行了断？”
宋怜觉得甚是荒谬，干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原来，当时周母让她帮忙，是这个意思。
原来，竟是她了结了周母的性命。
宋怜颇为烦闷地打了一巴掌自己的脸。
就算她失忆了，也知道世上没有哪个傻子，会愿意听命于杀母仇人。
失忆前的她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坏就算了，还蠢吗？
不行，除了把周母尸身带回去，她还得努力想想办法，再怎么彰显一下自己的善良……
宋怜看了眼一旁浑身都是黄泥的尸体，又低头瞧瞧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漂亮衣裳，生出一计。
*
周祈年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整日，醒来了又睡，睡了又醒，反反复复在现实和梦境中穿梭，耳边始终萦绕着哭喊声，已然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他觉得好冷，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屋中似乎充斥着他最厌恶的血腥味，甚至夹杂着腐败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应该随母亲而去的。
这世上，已经无人再需要他，亦无人再认识他。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拖拽的声音，驱逐了周祈年耳边的哭声。
那阵动静越来越近，周祈年起身走到前院，看见宋怜在月光中朝他走来。
她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几乎成了个泥人，提着一只灯笼，肩上搭着粗绳，正使劲拖拽着身后一块大木板。
木板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上半身被宋怜用外衫裹住了。
周祈年呼吸一窒，僵硬地朝尸体走去，在其旁边跪了下来。
他颤抖着手，揭开覆在尸体脸上的衣服，看到母亲面目的瞬间，仿佛才找回呼吸，急促喘息着。
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回家了。
他流着泪，紧紧咬着唇，伸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脸，发现她虽然浑身都是湿的，但身上没有一点泥土。
宋怜在一旁跪坐下来：“我去河边为大娘清洗了淤泥，但那河水有些许浑浊，可能身上还有沙子残留。”
周祈年没想到还能再看见母亲，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头无声哭了一会。
他红着眼看向脸上还沾有泥巴的宋怜，声音抖得不成样：“宋姑娘，谢谢你，帮我寻回了母亲。”
灯笼的微弱火光被沉闷的风吹灭，周祈年的脸瞬间暗了下去。
可有一滴晶莹的泪，不知折射了何处的光，从他的眼角顺着脸颊滑落。
宋怜伸手，在黑夜中接住了那颗滴落的泪珠，指尖轻轻一颤。
她轻捻指尖那滴泪，柔声问道：“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事？”
周祈年颔首：“记得，不管宋姑娘所求为何，周某都会极力满足。”
宋怜朝周祈年靠近了些，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即将落下的泪，声音似月光般轻柔。
“周祈年，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为何要让这个男人听命于她？
到底是谁在跟她说话？
“你说的那位大娘，她孩儿的名字，是什么？”周祈年问道，然而眼中的希望已经暗了下去。
因为在他说出他的姓名后，他看到宋怜的神色变得凝重了。
宋怜回过神来，但依旧不说话，只是凝望着周祈年。
周祈年明了她的意思，双眸的光亮彻底熄灭。
“是我无用……”他喃喃着转身，然而才迈出一步，他的身体便向前一倾，整个人栽倒下去。
宋怜快步朝他走去，将他翻过来，看到他双眼紧闭，唇色发青，面上毫无血色。
“周祈年？”宋怜拍着周祈年的脸，连唤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宋怜颇为苦恼地朝四周张望，这荒山野岭又狂风暴雨的，她要如何把这大块头给带走？
她打算扛周祈年起来试试，于是先取下背上又重又硌人的包裹，听见里面发出了哐当的声响，便好奇打开包裹瞧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她便撇下周祈年，抱着包裹跑走了。
*
周祈年隐约听见有人在呼救，可他却睁不开双眼。
“救我！求你救我！我不想死！”
“他不会救你的，他们一家都是败类！叛国的逆贼！”
周祈年努力在黑暗中挥动双手，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很柔软，很温暖。
“年儿莫怕，娘在。”
周祈年冷静下来，他感到眼睛在发热，似有泪水流了出来。
“娘，您别走太快，等等孩儿……”
等他去陪她，不要丢下他一人。
周祈年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看到宋怜正握着他的手，用另一边手为他擦拭眼泪。
“周祈年，你醒啦？”宋怜把脸凑近他眼前，轻声问道，“你感觉如何？”
“你是……何人……”周祈年缓了缓，看清楚了宋怜的脸。
她的脸蛋小小的，肤白唇红，柳眉如烟，房中微亮的烛火衬得她的一双瞳眸澄澈如波。
可她的五官看起来，莫名给人一种冷清肃杀感。
“我叫宋怜，你今日救了我，可还记得？”宋怜弯了弯眉眼，“你过于疲累，又受了伤，在山上晕过去了，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周祈年认出了宋怜，重新梳妆的她和早先在雨中的狼狈模样截然不同。
且他着实无法将她此刻微笑的面容，和甩刀杀人的狠厉联系在一起。
周祈年撑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房中的床上，可床明显被移动了，房间的另一半，已然被泥洪摧毁。
总有悲戚的哭声穿过窗外的黑夜传入屋子里，吹得那盏单薄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不断。
“你还挺幸运的，屋子还有一半能住。”宋怜燃起多一盏烛火，房里愈发明亮起来。
周祈年就着烛光望向宋怜，她身穿一袭杏子黄罗裙，一头乌黑的长发以碧绿玉簪随性挽起，额前散落的碎发轻扫着眉眼。
看穿着，她不像是村里的姑娘。
“你身上的伤口我都清理过了，也上了些药，包扎好了，并无大碍，至于内伤，我明日为你抓些药来，你服用几天便会好的。”宋怜边说话，边开始收拾着房中的残局，方才周祈年深陷梦魇，她都不好撒手做别的事情。
周祈年闻言，神色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和手臂上缠满了白色的布带，就连腿上和身上都有，而且衣服和早上的不是同一套。
莫非是眼前这姑娘给他换的衣裳？
“你的衣服湿了也破了，我便帮你换了身干净的，还有你的……”宋怜看向周祈年干干净净的脸，顿了顿，“胡子，因为沾了水，已经粘不住了，我给你放在了桌上。”
她发现胡子为假之时，还颇为好奇，明明挺俊俏一男子，为何要用满脸胡子挡脸？
莫不是什么逃犯？
周祈年摸摸去掉伪装的脸，生出几分不自在：“多……多谢姑娘，你如何知晓我住在何处？又是如何将我带回来的？”
据他所知，那些村民不会如此帮他。
宋怜挑眉道：“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
她发现自己不仅懂些医术，还很有钱。
那个包裹里，有上好的伤药，许多金银珠宝，还有两套甚是精致漂亮的裙子。
她给幸存的村民们分了些碎银，便顺利让他们帮忙把周祈年扛回了家。
希望这能成为替代挂在半山腰上的初遇，成为他们关系的一个良好开端。
不然这任务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姑娘费心了，你花了多少银子，我这便付给你。”周祈年捂着阵阵作疼的左侧肋骨，意欲下床起身，可疼痛提醒了他，家中所有钱财都被埋在泥堆下，或是被冲走了。
“你先尽量别动。”宋怜阻止了他，执意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花些银两不算什么。”
周祈年看着热心的宋怜，情绪并无太多起伏，也无意探究她的真实为人。
真真假假，已无意义。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姑娘，夜已深了，请回吧，周某明日便会离开，你切莫费心再去抓药了。”
宋怜在床边坐下：“你要去何处？”
周祈年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一些：“去寻我母亲。”
“你要去何处寻你母亲？”
被宋怜如此一问，周祈年似是陷入了迷茫，久久凝望着她的眼眸。
“我不知道。”
母亲已死在泥洪中，他能去何处寻她？
宋怜为周祈年掖了掖被子，站了起来：“明日，我帮你去寻她。”
“不必——”
“若我明日找到了。”她打断周祈年，眼神里带有一丝哀求，“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床边的烛台将宋怜的脸照得很亮很暖，周祈年最喜欢明亮的东西了。
而且从窗外吹进来的燥热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后，带上了一股幽远清冷的香气。
似是他年少时常于窗前闻到的冬日梅花香。
周祈年迎着宋怜的目光，心中隐隐生出一丝贪婪。
就算要去寻死，也不急于这一日。
他不想在此刻拒绝这个陌生女子，破坏了这一瞬间。
“好。”周祈年给出了答案。
宋怜莞尔一笑，随即转身离开，眼中的哀求、温柔，抑或笑意，皆消失殆尽。
可真累人……
她走到院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各种工具，挑了把铁铲，试了试顺不顺手，然后提着铁铲正要离开。
忽然，她察觉那些工具好像并非无规则地散落。
宋怜杵着铁铲，歪头观察了一会，用脚挪动了两把小镰刀。
是数字，散落的工具拼成了“十五”二字。
是偶然吗？
宋怜惦记着和周祈年的一日之约，暂无心思仔细琢磨，拿起铁铲走出了遍地狼藉的小院。
*
村里完整的屋舍所剩无几，从山坡上倾泻而下的泥洪，将沿途的一切都冲进了村庄对面的河中。
厚重的沙石和断木掩埋了大半个村庄，三百村民仅幸存不到五十人。
惨淡月光下，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宋怜判断着山的方位，踩着高高堆积起来的泥堆，爬到了她今日有意识的第一个地方，也就是周祈年母亲落入泥洪被冲走的地方，朝泥洪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也有零星几个村民在用铲子挖泥，意欲寻找亲人的尸身，他们身边放着几具被衣服盖上的尸体，应是挖出了旁人。
这片堆积起来的泥石如同一座山丘，想在这下面寻到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莫要说一日了，单凭宋怜自己，恐是半年都找不出周母来。
幸好，她有帮手。
她背着的包裹中，除了金银珠宝等，还有三张装在小竹筒里的纸条。
竹筒上面用小字写着，“如若急需帮助，用一滴你的血滴在纸上，并说出心中所需”。
虽然这看上去甚是神奇，但宋怜却没有感到讶异，甚至觉得自己本就应该懂得这些。
她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小纸条上，血随即在纸上蔓延，像是有无形的笔在用她的血作画，小小的纸条变成了一张符咒。
“请带我找到周祈年母亲的尸身所在。”
宋怜说罢，纸条漂浮至空中燃烧起来，烧成一个小虫子的模样，朝前方飞去。
她跟着白色的小虫子，拿着铁铲一路向前，走了百米远，直到小虫子在一截凸起的断木处落下。
“是在这下面吗？”宋怜小声问化作小虫子的纸条。
纸条直接燃成了灰烬。
看来是了，宋怜长呼一口气，看着脚下不知几米厚的泥石，突然想打自己一巴掌。
为何要让纸条带她找到周母的尸身所在呢？直接让纸条帮忙把尸身带到她身边不就好了？
宋怜开始一铲一铲挖开断木下的泥土，她还不敢过于用力，担心伤到了周母的尸身，会让她此举效果大打折扣，若挖到了断木或大石块，还得费上半天把它搬走。
在枯燥的挖掘过程中，宋怜开始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
首先，她失忆了，她身上并无外伤，为何会无缘无故失忆？
其次，她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一来，她对这些灾难并不陌生，也不意外，看着那些村民痛哭，几百条性命陨落，她的内心竟感觉不到什么悲伤。
二来，她应该不似村民们那般普通，不然身上不会有那么多钱财，和三张神奇的小纸条。
宋怜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某些她急切要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压着她，令她有些焦躁不安。
她越想越头疼，干脆全都抛诸脑后，专注于当下首要的任务。
东边的天际逐渐泛白，暴雨残留的丝缕黑云被金光驱散。
那轮耀眼的旭日缓缓升起，为万物描上了金边，空气中飘浮着的灰尘似在阳光中闪烁。
宋怜在阳光下，挖出了一只手。
她放下铁铲，改为用手挖土，挖到大汗淋漓，终于看见了周母的头部。
宋怜轻轻拨开尸体面部残留的淤泥，当她完全看清楚周母的面容时，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
泥洪之上，她悬挂在房梁处，身边是和她一样紧紧抱着房梁的周母。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对周母说了一句话。
“你是希望我动手杀你，还是你自行了断？”
宋怜觉得甚是荒谬，干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原来，当时周母让她帮忙，是这个意思。
原来，竟是她了结了周母的性命。
宋怜颇为烦闷地打了一巴掌自己的脸。
就算她失忆了，也知道世上没有哪个傻子，会愿意听命于杀母仇人。
失忆前的她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坏就算了，还蠢吗？
不行，除了把周母尸身带回去，她还得努力想想办法，再怎么彰显一下自己的善良……
宋怜看了眼一旁浑身都是黄泥的尸体，又低头瞧瞧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漂亮衣裳，生出一计。
*
周祈年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整日，醒来了又睡，睡了又醒，反反复复在现实和梦境中穿梭，耳边始终萦绕着哭喊声，已然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他觉得好冷，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屋中似乎充斥着他最厌恶的血腥味，甚至夹杂着腐败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应该随母亲而去的。
这世上，已经无人再需要他，亦无人再认识他。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拖拽的声音，驱逐了周祈年耳边的哭声。
那阵动静越来越近，周祈年起身走到前院，看见宋怜在月光中朝他走来。
她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几乎成了个泥人，提着一只灯笼，肩上搭着粗绳，正使劲拖拽着身后一块大木板。
木板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上半身被宋怜用外衫裹住了。
周祈年呼吸一窒，僵硬地朝尸体走去，在其旁边跪了下来。
他颤抖着手，揭开覆在尸体脸上的衣服，看到母亲面目的瞬间，仿佛才找回呼吸，急促喘息着。
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回家了。
他流着泪，紧紧咬着唇，伸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脸，发现她虽然浑身都是湿的，但身上没有一点泥土。
宋怜在一旁跪坐下来：“我去河边为大娘清洗了淤泥，但那河水有些许浑浊，可能身上还有沙子残留。”
周祈年没想到还能再看见母亲，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头无声哭了一会。
他红着眼看向脸上还沾有泥巴的宋怜，声音抖得不成样：“宋姑娘，谢谢你，帮我寻回了母亲。”
灯笼的微弱火光被沉闷的风吹灭，周祈年的脸瞬间暗了下去。
可有一滴晶莹的泪，不知折射了何处的光，从他的眼角顺着脸颊滑落。
宋怜伸手，在黑夜中接住了那颗滴落的泪珠，指尖轻轻一颤。
她轻捻指尖那滴泪，柔声问道：“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事？”
周祈年颔首：“记得，不管宋姑娘所求为何，周某都会极力满足。”
宋怜朝周祈年靠近了些，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即将落下的泪，声音似月光般轻柔。
“周祈年，让我留在你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