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无限的帝都,昌盛繁荣的京畿之地。

    “你要回扬州?!”正值壮年的新帝从层层叠叠的奏折中猛地抬头,惊愕地停下了朱笔,望向坐在下方的女官。

    这位登基不过三年的帝王脸庞儒雅白皙,只可惜日积月累的政务在他脸上留下了偌大的黑眼圈上,十分晃眼。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如今也变成了肿眼泡,减了这位年轻帝王几分风流俊逸。

    “臣在帝都为陛下做牛做马这么些年,陛下也该让臣休息休息吧?”秦月兮坐在下方,扯出僵硬的笑。

    一直跟随新帝的她自然也不免折磨,她两眼的红血丝与周围的黑眼圈相得映彰,一脸生无可恋,抬手拍了拍桌子,桌上叠了四沓已经批阅整理好的奏折。

    “你走了,这御书房未免太过冷清。”新帝不舍道,肿眼泡令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秦月兮早吃够了这一套,皱眉道:“臣给陛下留了新人,您不会累死的。”

    “行行行,想去就去吧,记得回来就行。”听到有人帮自己批奏折,他眼中酝酿出的那点情谊顿时烟消云散。

    秦月兮差点翻了个白眼。

    帝王趁着这档子想偷个懒,继续道:“扬州那边的人可还好?”

    “陛下问的是哪位?”秦月兮挑眉。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道:“既然回去了就好好休息,扬州的衢山梅生也该出新的书了。”他挥挥衣袖,让她退下,“写了什么不要忘了给朕看看。”

    “陛下还有什么要吩咐臣?”秦月兮已经走到正中间准备行礼退下了。

    “该干什么你心知肚明,还有……今年扬州那副衢山红梅绣品,朕十分喜爱。”话说了一半,帝王又执笔开始伏案批阅奏章。

    秦月兮盯着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双耳发红的帝王,淡淡道:“臣知道了。”

    走出龙涎香浓郁的御书房,秦月兮嘱咐静候两旁的新任女官。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暂替我的职位,好好辅佐陛下,可清楚了?”

    “是。”两位女官俯首应承,随后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秦月兮抬头,西边落日染红了大半天幕,而东边的圆月已露出了半截皎洁。

    城门口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她将踏着月色前行。

    “哐哐哐——”朴素的青蓬马车穿过人流渐退的市集,沿途商贩的叫唤声慢慢归于静谧,小摊上稻苗的清香混杂着各类食物的气味也渐渐淡去。车窗的小布帘被掀起一角,一双清亮的眸子左瞄右瞧,车子行至巷口前,蓦地拐了个弯,向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欸?为什么魏叔叔拐弯了啊?”那双眸子望向车内一位面容清癯的壮年男子,他正闭目养神,消解一日下来四处巡视的疲惫。一名气质秀雅的妇人依偎在他的肩上,姣好的脸庞带着几分苍白。

    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宁静,也让驾车的男人心中一沉,不由地拉紧缰绳,停下了马车。

    ‘姑娘啊!’魏忠心中唤道,却早已转身面向车帘,准备迎接新任知府的第一次斥责。

    男子睁开了眼睑,温润的眼神落到倚在对面窗边的独女上,又转到肩上神色疲乏的女子上。他抬起另一边的手,对睡了小半天而精神焕发的女儿嘘声。小女孩儿捂住嘴点头,垂下来的细柔发丝被窗角漏进的夕阳映得金红。

    男子一手轻轻捧起女子的脸,一手环住她的肩,将她扶靠在马车内壁上。确保没有吵醒她后,轻声起身掀帘出了车厢。

    魏忠已经下了马车,垂头立着。

    “怎么回事?”他跳下马车,环视四周,走到马车后面那个路过的巷口。

    魏忠忙跟上去,一抬头就发现秦知府回过身来沉静地看着他。漫天火烧似的夕阳照得这个年轻的正四品官员面色泛红,连带着黎色的常服都有几分绯红官袍的模样。

    魏忠忙躬身,道:“大人,巷中脏乱,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恐惊扰了大人一家。”

    “今日我携妻女走尽了这城中的路,怎么这一个小巷子就不能走呢?”

    “……这巷中,”魏忠犹豫一瞬,还是顺从了知府大人。

    青蓬马车缓缓驶入狭长清冷的小巷子。

    这是阳光无法触及之处,阴寒地像是清晨天冥之时。月兮从窗口探出了头,便被一阵阴寒扫过,冷得缩了缩头。

    苍苔蔓延在青石铺就的间隙,爬上冷白的墙,驻扎在了木制的门板上。昏暗的巷中分明无人行走,月兮却听到了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巷中回荡。

    “……命独当苦……薄葬我父……”

    念的什么东西?月兮忍着寒意将头探出窗外。

    沙哑却不低沉的声音随着马车的前进越来越大,细听原来念的是“身遭轗轲,命独当苦,今此卖身,薄葬我父。”

    马蹄踏在青石上的声音令那声音停顿片刻,继而越发地大声了。

    温热的手心抚过头顶,月兮一回头,笑道:“娘!”

    秦氏浅笑颔首,坐到自己女儿身侧,透过掀起的窗隙看到了跪在路边的男孩和……隆起的草席。月兮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身着薄薄棉衣的男孩瘦骨嶙峋,面瘦肌黄,干裂的嘴唇被冻得发紫。满是冻疮的手抵在寒冷的青石板上,首如飞蓬,向着马车上坐着的秦涣和魏忠不停磕头。

    被面部薄薄一层肌肉包裹的头骨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感到不适,月兮蹙起了又细又淡的眉头,往秦氏身上凑去。秦氏抱住自己软糯的女儿,丝滑的布料,细腻的皮肤和香甜的体香与车外那位不过十岁的男孩形成鲜明对比。

    月兮埋头在秦氏胸前,发黄的发丝软趴趴地贴着脑袋,闷声道:“娘亲,他好可怜哦。”

    秦氏抿了抿淡红的唇,轻拍女儿的后背,继续观望。

    马车停在了男孩面前。他从地上抬起磕肿的额头,一双大眼睛中既有不可思议又有惧怕。他已经被赶到这里了,实在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起码,起码不要赶他走。

    “大人!”魏忠叫住已经一跃下车的秦涣,咬牙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涣不解回首。

    “他们是拐子啊!”

    这一声把缩在娘亲怀中的月兮唤起了头,她震惊地望向那个几乎要将脸贴在地上的男孩。饶是只有六岁的她也知晓,拐子是万万种行当中最可厌可鄙的。他们拐骗少男少女乃至孩童,将良民卖给牙婆,做枉法的勾当,是要被流放的!

    “我……我不是!”伏在地上的男孩猛地抬头,脏乱的面孔中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他似是愤怒,似是羞耻,直起身争辩道:“我爹已经死了!我也从没有拐过人!”一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大人您可不能信了他!这小鬼还想偷溜进新解元家中与人家夫人相见,这可不就是要把人拐走吗?”魏忠指着男孩骂道。

    “我为什么不能见她?她……”男孩一语未尽,魏忠蓦地加大了声音。

    “她怎么?人家是周举人娶了三年的妻子,相公争脸,自己争气,有子有女,生活美满。你找人家干什么?你这拐子爹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她……我……”那男孩的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

    月兮一边偷看,一边还不忘跟自己的母亲说话:“拐子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的夫人啊?魏叔好像很讨厌他们的样子。”

    秦氏将月兮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落下眼泪的男孩轻声道:“大概是曾经认识吧。”只是相遇并不美好,离别更是蓄谋已久。秦氏轻轻叹息,喃喃道:“幸好,这位周夫人逃出囚笼,还有一位良人愿意庇护她。”

    “嗯?”月兮还想再问,便听得车窗外一声怒吼,“她是我娘亲!”

    至此,事已明了。

    魏忠还想出声,秦涣抬手示意,他止住了声音,不情不愿地站回马车旁边。

    秦涣走进那裹草席,冷硬僵化的脚露在外面,过短的棉布遮不住下半截小腿,青黑色的尸斑遍布其上。

    “我可以帮你葬父,甚至可以送你二十两银子让你去私塾拜个先生念书,”说着,他拢起下裳,蹲在了男孩前面,“但你此后都不可以再从事此业,你做得到吗?”

    站在马车旁本就愤愤不平的魏忠,闻言更是不解,碍于命令,只得将疑惑与不解憋在心中。

    “我……”男孩迷蒙着双眼看着眼前清朗温厚的男子,迅速低下了头,哽咽道:“我没有籍贯……读不了书……”只能为奴。

    秦涣先是一惊,后又了然,是了,双亲身份不明,自然是不敢去官府备案的。

    男孩见秦涣沉思,唯恐对方离之而去,拚了一身胆拽住黎色的宽袖,恳求道:“恩公!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我从幽州来的,现在没了爹,肯定回不去了!这里的人都讨厌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愿意为奴伺候大人一辈子!”

    他死死拽着秦涣的袖子,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秦涣还未出声,马车里传来一道清脆的童声:“爹爹!”

    月兮离开母亲的怀抱,攀到窗边大喊,半截身子都在外边了。

    “月兮!”秦氏即刻喝止她向外探身的动作。

    男孩抬头,只见一张圆润的小脸伸出车窗,脸上写满了对秦涣的关切和担忧。他目光一沉,不由地更加攥紧手中丝滑的布料。

    月兮一边向窗外探身,一边跟母亲作斗争,忽觉背后一凉,失了气力,直接被秦氏拽回了车厢内。

    “你真是要吓死娘了!”秦氏尤不狠心,气得只捏了捏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婴儿肥。

    “对不起啊娘亲。”月兮回到了母亲香香暖暖的怀抱,将刚才感受到的一丝冷意抛在脑后。

    “抱歉。”秦涣实在担心女儿又折腾到身体,抚开了袖袍上的手,走到了车窗边。

    手中的布料转瞬即逝般撤去,垂着头的男孩怔然一瞬,而后死死地盯着身前一块青色的石砖,破碎的砖面有几道裂缝,密密地生满了深绿发黑的青苔。

    秦涣快速走到车窗前,一边掀帘往里看,一边询问情况:“月娘?”

    秦氏抱着孩子靠近窗边:“无事,只是月兮担心你,闹着要下车。”说着,她越过丈夫,看了眼垂头跪着的男孩,压低声音道:“我们初来乍到,不解扬州民情。这孩子情况特殊,涣郎可有计策?”

    月兮伏在秦氏胸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左转右转。

    秦涣沉思道:“……这孩子不为当地百姓所喜,我觉得还是不可令其久留。但他年纪实在太小,不知该托付给何人……”

    “若无可信之人,倒不如留在身边。”

    “嗯?月娘有法子?”

    “这就要看我们小月兮,想不想要个小伙伴了。”

    秦氏搂起月兮,女孩一手扒着母亲的肩膀,一手搭上了窗边,细声细语的:“我可以的呀——”

    知府府邸。

    青蓬马车先停在侧门,在门口静候的一行家仆纷纷拥上了马车。

    秦涣第一个下了马车,云容凑上去要接姑娘和夫人下马车,没想到出来的却是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困惑道:“咦?这是?”

    “云容,这是我的新朋友!”月兮从车帘布后钻出来,被男孩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神情尴尬地站在两个女孩子中间,听她们的对话。

    长相清丽的云容一听,哦了一声,笑道:“你好,我叫云容。是姑娘的侍女。”未等男孩张嘴,抬手便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男孩记忆中从未被同龄异性亲近过。他只在父亲的“仓库”中看守过或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女孩,看着她们崩溃地哭喊,恐惧地尖叫,面目总是狰狞阴郁的,像多数时候的自己……

    一走神,所有人都从马车上下来了。下人搬下今日买的物品,与魏忠换了位置,驾车去后门放车喂马。

    “带这孩子去内院东厢。”秦涣吩咐身侧的仆人。

    秦月兮被秦氏抱着,朝他招招手,道:“晚上见!”

    他被仆人牵住手离开,回头看见笑得灿烂的女孩在母亲怀中撒娇,抿抿唇垂下了眼睑。

    仿佛数月的奔波流浪都被蒸腾的温水洗尽,温暖从四肢百骸汇聚心头,心神渐渐稳定。男孩靠在浴桶边上,静静看着西沉的落日将最后几缕残红送入窗棂,也将他心中积蓄已久的恐惧、憎恶、悲戚、不甘,一一送走。

    空气中细小的微尘缓缓浮动,停下梳洗的动作后,室内更是一片寂静。

    他从未感到如此安静,如此平和。

    洗尽身体上的污垢,穿上厚实暖和的冬衣,他绕过屏风,看到嫌恶他的魏忠坐在椅子上等他。

    魏忠看到出来的男孩目光警惕,像只炸毛的流浪猫。他移开了眼,扣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道:“自己涂好再出来。”说完,起身关门离去。

    男孩听到脚步声在离门不远处消失,竟是站在门外等他。他回头去看桌子,一小盒崭新的手膏放在上面。

    “吱呀——”

    男孩打开门,见月已东升,倚在院墙上,一侧的白梨花被映出霜色,与黛瓦颜色分明。亮得他又开始焦灼不安。

    “跟我走吧,大人要见你。”魏忠看了他一眼,提着灯直接往园中走。

    离开皎洁的月华,高大的树木将小径吞噬在黑暗中,一片茂密的植被在暗夜中融为一个庞然大物,月华照出模糊的轮廓,将其与天幕隔开。

    男孩不远不近地跟在魏忠身后,漏出来的暗淡灯光勉强可以照亮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植物特有的陌生的气味在园林中弥漫,在不见光的深处生出忐忑与恐惧。

    男孩攥紧手,不由开始细数空气中的气味,依他母亲那几年教过的,有香樟、松木、春兰、山茶,还有……

    “唰啦”一枝山茶打在男孩脸上,偏硬的叶片划过脸庞,生着细锯齿的叶缘留下微辣的痛意。

    男孩还未来得及出声,细腻冷滑的触感覆上被划伤的地方,山茶花清冷的香气在鼻尖一闪而逝。

    暗处生长的那些不安在这一瞬停滞。

    他不自觉去摸脸庞,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好像……被一朵花亲吻了。

    猝不及防。

    “跟紧点。”

    前面的人突然在一片昏暗中出声,停在路中回头等他。

    “好的。”他应声跟上。

    穿过黑暗的园林小道,在无数种植被的气味萦绕之下,飒飒竹叶声在前方响起。

    一阵清风徐来,他跟着魏忠拐过弯,小阁楼立在暖黄色的灯光中,周边翠绿的竹林被照得发黄,叶梢却在风中摇摆发光。

    进了阁楼,只见秦氏夫妇坐在堂上,秦月兮坐在堂下左侧靠内的椅子上。

    “哥哥来了!”

    女孩本侧身趴在扶手上,脑袋背对着正门,像是在小憩。听到开门的声音迅速抬头,一看到他便笑着招呼他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

    他站在原地,踟蹰不已,连视线夜不知该落到何处。

    “不必如此拘谨,以后你就是我们秦家的孩子,对外称是秦家旁系之子,与月兮当是兄妹相称。”秦氏开口道。

    男孩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秦涣便道:“三日后我们就上官府给你报备籍贯户口,你也不必忧心身份问题了。”

    男孩一听,双目顿时充血盈泪,他红着眼眶,要下跪叩谢二人,却被走来的秦月兮一手抓住胳膊。

    “你叫什么名字呀?”烛光打亮她稚嫩的脸庞,面容格外的清晰。

    “……阿大。”

    “我们给你换个名字好不好?”她眨眨眼,另一只手拿着卷书。原来刚才是在看书。

    “……乐意之至。”他咽了咽喉咙,道。

    女孩松了他的胳膊,翻动书页,最后停留在一页上,指着道。

    “那我们就叫你——伯兮?怎么样?”

    他并不识字,看着女孩洁白的手指划过右边第一竖,清亮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他好像懂了是什么意思,又好像还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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