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凄怨缠绵的歌声徐徐传出二楼的藏书阁。云容立在奏琴浅唱的秦月兮身旁，低垂着眼。
指尖拨完最后几个音，秦月兮一边卸下指套一边问：“云容姐，今天这首曲子谱的如何？”
“云蓉姐？”
不见回声，秦月兮转身去看她，只见少女身姿日渐凸显的云容双目愣怔，呆呆看着插在青花花鸟纹梅瓶中含苞待放的血色山茶。
“那是伯兮今早替我摘的，要再等几天才开呢。”
她伸手去拉云容的袖口，少女这才如梦初醒般打破出神，低头看向拉扯自己的女孩儿。
“小姐。”她蹲下身与软垫上的秦月兮平视。
“你怎么了？自从年后回来便魂不守舍的，是山里遇到了婴宁，还是在河边瞧见了王六郎[ 《聊斋志异》王六郎]？”
云容看着她尚且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鹅蛋脸尚有几分幼儿的稚嫩，是还没有长大的少女啊。
“这次回家，家中催我赶快成亲，恐怕要离开小姐几年了。”云容道，心中却沉甸甸的如同坠石。又或许一去不再见。
“这么快？”秦月兮一愣，今年她十四，云容大她五岁，今年应是十九了。
十九岁。
秦月兮抿起了双唇，她定定地看着云容，不说话。
云容知道她不乐意不高兴了，反握住她的手，浅笑道：“都说女儿家最后总是要嫁人的，小姐不必如此，等我生完孩子就回来陪小姐。说不定还能陪着小姐出阁。”
秦月兮盯着她略有些虚浮的笑容，更加不快，问道：“催着你成亲？催着你跟谁成亲？我可不知你何时相中了人。”
云容笑容一顿，苦涩道：“自然是与家中相中的人成亲。”
“你自己的丈夫，你不相看？为何要他们替你？相中了谁？你见过了？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年岁几何？履历如何？性情如何？品行如何？喜好如何？憎恶如何？”秦月兮俯下身，靠近云容清丽的脸蛋，一字一句道。几近逼问。
“我……我不知。”云容不由得移开视线，躲闪道。
“不知？”秦月兮直起身，冷冷道：“既然不知，为何嫁他？”
一语戳中云容心事。
她更是郁结烦扰，答道：“家中担忧我年岁渐长，生不出孩子，日后嫁不得好人家。”
秦月兮面显了然，反问：“你喜欢小孩子？”
云容年纪不大，但带过家中的弟弟，又带大了秦月兮。她思索一番，道：“我也不清楚。若是像我弟弟那样的，我当然不喜欢，但若是像小姐和伯兮这样的，我自然喜欢。”
“我这么麻烦，你也能接受？”秦月兮笑了，她自幼体弱，时常染病，一年总有几月的时间在吃药。母亲自生下她后气血亏空，这些年，她和母亲的药费一直都是秦府的大开销。
“小姐从小便乖，哪有我弟弟那么顽皮。而且小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会作诗也会写文，对女工也有所研究。要是能有小姐这样的孩子，我真是撞了大运呢。”说着，叹了口气。
秦月兮被她夸笑了，也就只有云容觉得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妇功出众了吧。她敛了笑容，对云容道：“那你可知生产一事？如何怀得孩子又如何生下孩子？”
云容点点头，愁苦满面。她过年回家时刚得知一个表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亲戚们却还像往年一般劝她早日成婚生子，只说她身体好，届时定会母子平安。真的身体好就不会遇到这种事吗？母亲也说不怎么疼的，她现在都不记得那种痛意了。真的不疼吗？一下子就好了吗？
手心泌出冷汗，秦月兮起身让她坐到矮椅上，将素纹铜手炉放到她手心。云容见她从不远处的书架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看起来像是医书，她道：“小姐，你直接给我讲就好了，那些医书我又看不懂。”
秦月兮翻到画满图示的一页，递到她面前，道：“你看看这位医师画的受孕图。”
“呀！”云容被图中□□的肿胀成一个球的孕肚吓得闭紧了眼。“小姐，你怎么看这种书啊？”
秦月兮空出一只手来推她后倾的背，强硬道：“睁开眼，看看生孩子到底是怎样的？”
云容掀开一只眼，粗粗扫过右边第一张十月孕肚图，接下面的是解剖后子宫内部的模样。
蜷缩的肉乎乎的婴儿肚脐连着一根带子，在羊水中闭目，头正对着极小的宫口。之后是宫口开十指的分析图，她看着那个细小的出口被一步步扩大，婴儿大大的头部塞到通道中，卡在出口，最后挤出出口。肩膀、屁股、脚跟着一点点拖出来，然后是一只手将胎盘拽出来，剪下带子，用襁褓包住婴儿。
“这还只是顺产，你要看看难产的吗？有好多种情况呢。”
“啊！我不看！”云容受不了了，抛下手炉跑下了藏书阁。
秦月兮缓缓直起身，低头翻了翻后面难产的各个图示，阖上了书，书皮写着《妇科百病偏方·生产篇》。
“怎么了？云容姐？”男子清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而后是木门大力关上的撞击声。
唔，看来威慑力极大。
“你们做什么了？”伯兮上来就问。
秦月兮晃了晃手中的书，眉目间淡定又从容。
“你真是……”伯兮摇了摇头，“做什么吓她呢？”
“哪里是吓唬她？”秦月兮说着又捧着书开始翻，一边翻一边道：“这书可是我好不容易从旧书摊上淘到的，其中有多少情况与我母亲相似，她生我时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疏于调理，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我将书中药方与大夫商讨才勉强把她身体调理好一点。既然无知的结果是缠绵病榻，每日服药，那我为什么不提前提醒云容姐，及时止损？”
“我知道。”伯兮走到她身旁，直接将书拿走，安慰道：“知道你担心云容姐，这书自从你买回来，你我都看过多少回了。凭你的记性，怕是连药方都记住了。”
秦月兮空了手，就将那支含苞待放的血色山茶花抽出来，纤纤细指拨弄血红的花瓣。
“我便是记住了，倒背如流，日后她若是真的有事，我又如何顾及得到？”她偏头看向伯兮，“你是男子，那种时候，你又如何帮的到她呢？”她可以替母亲打理秦府，却无法干预别人的家事，别人的妻子。
“那你总不能强迫她不嫁人啊？”伯兮笑道。
“我没有要求她像我一样，”她握紧了山茶光滑的枝干，低声道：“她也不可能和我一样。我只是希望她能带着对婚姻和生育更深刻的认知，嫁给会疼爱她的人。而不是在婚后成为男人口中的黄脸婆，流言中的下堂妇。”
说着，她叹了口气：“世道如此，女儿家不嫁人必会被议论刁难。我到时候可以以身体为借口，以家世为依托，云容姐却不行。”
一个从小被教导长大后要相夫教子的女孩子，已经服从世道规训。个人难挡世俗洪流，她只需要在洪流中觅得方寸之地以求安宁即可。
秦月兮将山茶插进瓶中，转身看见伯兮皱着的剑眉，玩笑道：“莫非——你想娶她？”
“秦月兮！”伯兮瞪了她一眼，并不喜欢她的玩笑。
秦月兮挑了挑眉，不将这呵斥声放在心上，走近继续道：“我知道，我们伯兮哥哥只会娶自己的崔莺莺，跟自己的杜丽娘白头偕老。”
秦伯兮心头一跳，看她笑着靠近。
什么鬼伯兮哥哥？
“到时候可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妹妹，”她轻启贝齿，双唇粉红似木芙蓉，一双杏眸偏是清清冷冷地望着他：“说不定到时候妹妹还要仰仗哥哥呢？”
“呵，你还需要仰仗我？”秦伯兮笑了，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抓起秦月兮的手让她拿着。
“这个月的稿费，都够你和月姨的药费了，还有剩。”
秦月兮颠了颠手中的稿费，心满意足就要走，秦伯兮一把扯住她绣着月色竹兰的袖口。
“你到时候就仰仗我给你交稿收钱？”
少女侧过脸，显得杏眸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她眼中是高大俊朗的少年，破窗而入的天光倾泻在他身上，将一张眉目深邃的脸照得分明。清澈的眼眸看着她，带着掩饰过的紧张和爱慕。
“自然……”
伯兮听的蹙眉。
话音一转，“不是。”
瞥见少女嘴角的笑意，秦伯兮略有些生气，不经思考就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月姨说你的打算吧。”
此话一出，秦月兮嘴角扬起的笑容如微风拂过的平湖，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冷清的模样。
她斜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会的。”说完就走。
秦伯兮看她消失在楼梯口，愣怔在原地片刻，又走到青花花鸟纹装饰的梅瓶前，盯了那株山茶花好一会儿，抬手要摸却最终作罢。
将医书放回书柜，他回到桌前，替月兮收了琴，清理了手炉，他回头望了望那株血色的山茶，带着懊悔的心情快步离开了阁楼。
一楼，秦月兮站在屏风后听关门的声音，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钱袋。
她必须做到无需任何依仗，才能拥有话事权。
良久，屏风后传出了道声音：“这云容姐跑这么远做什么，还不回来。这伯兮也是，不好好习武中途跑回来送钱，闲的慌。”
“小姐！”等到云容寻来，秦月兮缓缓正从母亲的房中出来。
“你终于缓过神了？”秦月兮道，疲惫不堪的面容勉强扯出些笑意。
“早就缓过神了，是小姐侍奉夫人太久了。”云容将披风给秦月兮披上，跟在秦月兮旁边。她长得比小姐高，还可以替小姐挡挡夜间的寒风。靠近秦月兮时，云容才在昏暗的夜色下发觉她的过分疲倦。
“小姐怎么脸色这么差？”她诧异道。
“没什么，就是跟母亲聊了些家中杂事。”秦月兮轻轻靠着云容，想从她年轻健康的侍女身上汲取几分力量。
“小姐也该保重身体，夫人将府中大小事务尽数交给了小姐，小姐要是再病了，秦大人又没有其他妾室，府中不得乱套了。”
秦月兮听着云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脸上已经牵扯不起半点笑意，她又想起母亲来来回回说的那几句话。
“你身子骨弱，应当早点选个好夫婿，这样我和你爹就不担心你没有依托了。”
“你爹教你那么多诗书文赋，便是为了让你配得上那些饱读诗书温文有礼的书生，你嫁过去必定会平安幸福一辈子。”
“你的身体虽弱，到时候好好调理，未必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即便不能，依你的身世，他也定不敢造次。”
“终是要出嫁的，这些管理事项务必要好好学，到了夫家才不会被人看轻。”
那熟悉亲切的药香，竟令她感到陌生和窒息。那轻和柔美的声音，竟犹如沉石落于心肺脊背，压得她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可她孱弱的母亲斜倚着床柱，像是把她心事开泄的阀门给一并堵上了，让她一个“不”字都吐不出来。
争吵无济于事，缄默坐以待毙。
可要想出解决之法也不是件容易事。
夜幕漆黑，天穹挟着刺骨的寒意笼罩着她，这一只小小的笼中雀。
秦月兮望着初升的弦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回来了吗？”
“没呢，因为升迁的事，大人最近越发地忙了。”
秦月兮跟云容走进园中的小径，血红的山茶在道旁盛放。
是啊，父亲对雪灾处理及时，又相助友邻。那位新上任的知府上了好几个折子，换来父亲缩减任期的机会，忙也是应当的。
两人走到缓缓流动的小溪岸边，溪水在夜中呈深黑色，岸边立了个小亭子。这还是几年前父亲特地引进府中给母亲消暑用的，没想到母亲近年出房门的机会也来越少，这个亭子只有她和伯兮还有闲情雅致来看看。
溪边高岸上种了母亲最爱的乡花牡丹。但今年太冷了，尽管让下人施再好的肥，现在也不见一个花骨朵。
如果这次升职能回京任职，母亲会很高兴吧。
一想到京城复杂的派系和家族，她更加头疼了。
她在京城待的时间太短了，已然不记得什么故人旧事了。这些年最常听到的只是某位大臣如何如何，当今圣上如何如何，当今太子如何如何，剩下那几位皇子如何如何。从父亲那得知某一文学主张的发起人向圣上提出了什么建议，另一文学主张的诸位成员产生了什么分歧，是就此分道扬镳还是讨论协商后完善观点……
唯独缺少女人家的故事。
除却谁家小姐嫁给了那家公子，生了几个孩子，纳了几位妾室，成婚后的她们不配再被谁记得，就此隐藏在了府宅深院之中。
最最正统的京城女儿，一生多数像她的母亲，困于深院之中，终日打理内院事务，服侍公公婆婆丈夫子女。也有和她母亲一般的，为了丈夫生养子女，伤了身体，自此卧榻不起，病痛缠身，更甚者早早离世。
扬州繁华，商贾遍地，有自食其力的织女终身不嫁，也有头脑过人的商人女子走南闯北，还有青楼雅妓一舞扬名。虽然名声差了些，但名声比起自由，能值几个钱？
她生于礼节正统的京城，长于相对自由浪漫的扬州，江南风俗习气近十年的浸润让她的五官、四肢、血液、精神都无处不充斥着江南人的气息与味道。
要她选，她一点都不想回到礼教森严的京城，直面不同等级的巨大差别，在各个世家派系中周旋。
她不是母亲，爱春日暖阳下雍容华贵的牡丹。
但她却很珍惜每一个和母亲一起赏牡丹的时刻。
“晚一点……把我在厨房里熬的汤给母亲送去。”
“好的，小姐。”
“给父亲也留碗热汤，如果他回来，给他送去吧。”
“是。”
“饭后把账本拿过来，我要查账。”
距离及笄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她一定要充分利用当下的每一天。
指尖拨完最后几个音，秦月兮一边卸下指套一边问：“云容姐，今天这首曲子谱的如何？”
“云蓉姐？”
不见回声，秦月兮转身去看她，只见少女身姿日渐凸显的云容双目愣怔，呆呆看着插在青花花鸟纹梅瓶中含苞待放的血色山茶。
“那是伯兮今早替我摘的，要再等几天才开呢。”
她伸手去拉云容的袖口，少女这才如梦初醒般打破出神，低头看向拉扯自己的女孩儿。
“小姐。”她蹲下身与软垫上的秦月兮平视。
“你怎么了？自从年后回来便魂不守舍的，是山里遇到了婴宁，还是在河边瞧见了王六郎[ 《聊斋志异》王六郎]？”
云容看着她尚且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鹅蛋脸尚有几分幼儿的稚嫩，是还没有长大的少女啊。
“这次回家，家中催我赶快成亲，恐怕要离开小姐几年了。”云容道，心中却沉甸甸的如同坠石。又或许一去不再见。
“这么快？”秦月兮一愣，今年她十四，云容大她五岁，今年应是十九了。
十九岁。
秦月兮抿起了双唇，她定定地看着云容，不说话。
云容知道她不乐意不高兴了，反握住她的手，浅笑道：“都说女儿家最后总是要嫁人的，小姐不必如此，等我生完孩子就回来陪小姐。说不定还能陪着小姐出阁。”
秦月兮盯着她略有些虚浮的笑容，更加不快，问道：“催着你成亲？催着你跟谁成亲？我可不知你何时相中了人。”
云容笑容一顿，苦涩道：“自然是与家中相中的人成亲。”
“你自己的丈夫，你不相看？为何要他们替你？相中了谁？你见过了？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年岁几何？履历如何？性情如何？品行如何？喜好如何？憎恶如何？”秦月兮俯下身，靠近云容清丽的脸蛋，一字一句道。几近逼问。
“我……我不知。”云容不由得移开视线，躲闪道。
“不知？”秦月兮直起身，冷冷道：“既然不知，为何嫁他？”
一语戳中云容心事。
她更是郁结烦扰，答道：“家中担忧我年岁渐长，生不出孩子，日后嫁不得好人家。”
秦月兮面显了然，反问：“你喜欢小孩子？”
云容年纪不大，但带过家中的弟弟，又带大了秦月兮。她思索一番，道：“我也不清楚。若是像我弟弟那样的，我当然不喜欢，但若是像小姐和伯兮这样的，我自然喜欢。”
“我这么麻烦，你也能接受？”秦月兮笑了，她自幼体弱，时常染病，一年总有几月的时间在吃药。母亲自生下她后气血亏空，这些年，她和母亲的药费一直都是秦府的大开销。
“小姐从小便乖，哪有我弟弟那么顽皮。而且小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会作诗也会写文，对女工也有所研究。要是能有小姐这样的孩子，我真是撞了大运呢。”说着，叹了口气。
秦月兮被她夸笑了，也就只有云容觉得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妇功出众了吧。她敛了笑容，对云容道：“那你可知生产一事？如何怀得孩子又如何生下孩子？”
云容点点头，愁苦满面。她过年回家时刚得知一个表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亲戚们却还像往年一般劝她早日成婚生子，只说她身体好，届时定会母子平安。真的身体好就不会遇到这种事吗？母亲也说不怎么疼的，她现在都不记得那种痛意了。真的不疼吗？一下子就好了吗？
手心泌出冷汗，秦月兮起身让她坐到矮椅上，将素纹铜手炉放到她手心。云容见她从不远处的书架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看起来像是医书，她道：“小姐，你直接给我讲就好了，那些医书我又看不懂。”
秦月兮翻到画满图示的一页，递到她面前，道：“你看看这位医师画的受孕图。”
“呀！”云容被图中□□的肿胀成一个球的孕肚吓得闭紧了眼。“小姐，你怎么看这种书啊？”
秦月兮空出一只手来推她后倾的背，强硬道：“睁开眼，看看生孩子到底是怎样的？”
云容掀开一只眼，粗粗扫过右边第一张十月孕肚图，接下面的是解剖后子宫内部的模样。
蜷缩的肉乎乎的婴儿肚脐连着一根带子，在羊水中闭目，头正对着极小的宫口。之后是宫口开十指的分析图，她看着那个细小的出口被一步步扩大，婴儿大大的头部塞到通道中，卡在出口，最后挤出出口。肩膀、屁股、脚跟着一点点拖出来，然后是一只手将胎盘拽出来，剪下带子，用襁褓包住婴儿。
“这还只是顺产，你要看看难产的吗？有好多种情况呢。”
“啊！我不看！”云容受不了了，抛下手炉跑下了藏书阁。
秦月兮缓缓直起身，低头翻了翻后面难产的各个图示，阖上了书，书皮写着《妇科百病偏方·生产篇》。
“怎么了？云容姐？”男子清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而后是木门大力关上的撞击声。
唔，看来威慑力极大。
“你们做什么了？”伯兮上来就问。
秦月兮晃了晃手中的书，眉目间淡定又从容。
“你真是……”伯兮摇了摇头，“做什么吓她呢？”
“哪里是吓唬她？”秦月兮说着又捧着书开始翻，一边翻一边道：“这书可是我好不容易从旧书摊上淘到的，其中有多少情况与我母亲相似，她生我时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疏于调理，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我将书中药方与大夫商讨才勉强把她身体调理好一点。既然无知的结果是缠绵病榻，每日服药，那我为什么不提前提醒云容姐，及时止损？”
“我知道。”伯兮走到她身旁，直接将书拿走，安慰道：“知道你担心云容姐，这书自从你买回来，你我都看过多少回了。凭你的记性，怕是连药方都记住了。”
秦月兮空了手，就将那支含苞待放的血色山茶花抽出来，纤纤细指拨弄血红的花瓣。
“我便是记住了，倒背如流，日后她若是真的有事，我又如何顾及得到？”她偏头看向伯兮，“你是男子，那种时候，你又如何帮的到她呢？”她可以替母亲打理秦府，却无法干预别人的家事，别人的妻子。
“那你总不能强迫她不嫁人啊？”伯兮笑道。
“我没有要求她像我一样，”她握紧了山茶光滑的枝干，低声道：“她也不可能和我一样。我只是希望她能带着对婚姻和生育更深刻的认知，嫁给会疼爱她的人。而不是在婚后成为男人口中的黄脸婆，流言中的下堂妇。”
说着，她叹了口气：“世道如此，女儿家不嫁人必会被议论刁难。我到时候可以以身体为借口，以家世为依托，云容姐却不行。”
一个从小被教导长大后要相夫教子的女孩子，已经服从世道规训。个人难挡世俗洪流，她只需要在洪流中觅得方寸之地以求安宁即可。
秦月兮将山茶插进瓶中，转身看见伯兮皱着的剑眉，玩笑道：“莫非——你想娶她？”
“秦月兮！”伯兮瞪了她一眼，并不喜欢她的玩笑。
秦月兮挑了挑眉，不将这呵斥声放在心上，走近继续道：“我知道，我们伯兮哥哥只会娶自己的崔莺莺，跟自己的杜丽娘白头偕老。”
秦伯兮心头一跳，看她笑着靠近。
什么鬼伯兮哥哥？
“到时候可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妹妹，”她轻启贝齿，双唇粉红似木芙蓉，一双杏眸偏是清清冷冷地望着他：“说不定到时候妹妹还要仰仗哥哥呢？”
“呵，你还需要仰仗我？”秦伯兮笑了，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抓起秦月兮的手让她拿着。
“这个月的稿费，都够你和月姨的药费了，还有剩。”
秦月兮颠了颠手中的稿费，心满意足就要走，秦伯兮一把扯住她绣着月色竹兰的袖口。
“你到时候就仰仗我给你交稿收钱？”
少女侧过脸，显得杏眸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她眼中是高大俊朗的少年，破窗而入的天光倾泻在他身上，将一张眉目深邃的脸照得分明。清澈的眼眸看着她，带着掩饰过的紧张和爱慕。
“自然……”
伯兮听的蹙眉。
话音一转，“不是。”
瞥见少女嘴角的笑意，秦伯兮略有些生气，不经思考就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月姨说你的打算吧。”
此话一出，秦月兮嘴角扬起的笑容如微风拂过的平湖，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冷清的模样。
她斜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会的。”说完就走。
秦伯兮看她消失在楼梯口，愣怔在原地片刻，又走到青花花鸟纹装饰的梅瓶前，盯了那株山茶花好一会儿，抬手要摸却最终作罢。
将医书放回书柜，他回到桌前，替月兮收了琴，清理了手炉，他回头望了望那株血色的山茶，带着懊悔的心情快步离开了阁楼。
一楼，秦月兮站在屏风后听关门的声音，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钱袋。
她必须做到无需任何依仗，才能拥有话事权。
良久，屏风后传出了道声音：“这云容姐跑这么远做什么，还不回来。这伯兮也是，不好好习武中途跑回来送钱，闲的慌。”
“小姐！”等到云容寻来，秦月兮缓缓正从母亲的房中出来。
“你终于缓过神了？”秦月兮道，疲惫不堪的面容勉强扯出些笑意。
“早就缓过神了，是小姐侍奉夫人太久了。”云容将披风给秦月兮披上，跟在秦月兮旁边。她长得比小姐高，还可以替小姐挡挡夜间的寒风。靠近秦月兮时，云容才在昏暗的夜色下发觉她的过分疲倦。
“小姐怎么脸色这么差？”她诧异道。
“没什么，就是跟母亲聊了些家中杂事。”秦月兮轻轻靠着云容，想从她年轻健康的侍女身上汲取几分力量。
“小姐也该保重身体，夫人将府中大小事务尽数交给了小姐，小姐要是再病了，秦大人又没有其他妾室，府中不得乱套了。”
秦月兮听着云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脸上已经牵扯不起半点笑意，她又想起母亲来来回回说的那几句话。
“你身子骨弱，应当早点选个好夫婿，这样我和你爹就不担心你没有依托了。”
“你爹教你那么多诗书文赋，便是为了让你配得上那些饱读诗书温文有礼的书生，你嫁过去必定会平安幸福一辈子。”
“你的身体虽弱，到时候好好调理，未必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即便不能，依你的身世，他也定不敢造次。”
“终是要出嫁的，这些管理事项务必要好好学，到了夫家才不会被人看轻。”
那熟悉亲切的药香，竟令她感到陌生和窒息。那轻和柔美的声音，竟犹如沉石落于心肺脊背，压得她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可她孱弱的母亲斜倚着床柱，像是把她心事开泄的阀门给一并堵上了，让她一个“不”字都吐不出来。
争吵无济于事，缄默坐以待毙。
可要想出解决之法也不是件容易事。
夜幕漆黑，天穹挟着刺骨的寒意笼罩着她，这一只小小的笼中雀。
秦月兮望着初升的弦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回来了吗？”
“没呢，因为升迁的事，大人最近越发地忙了。”
秦月兮跟云容走进园中的小径，血红的山茶在道旁盛放。
是啊，父亲对雪灾处理及时，又相助友邻。那位新上任的知府上了好几个折子，换来父亲缩减任期的机会，忙也是应当的。
两人走到缓缓流动的小溪岸边，溪水在夜中呈深黑色，岸边立了个小亭子。这还是几年前父亲特地引进府中给母亲消暑用的，没想到母亲近年出房门的机会也来越少，这个亭子只有她和伯兮还有闲情雅致来看看。
溪边高岸上种了母亲最爱的乡花牡丹。但今年太冷了，尽管让下人施再好的肥，现在也不见一个花骨朵。
如果这次升职能回京任职，母亲会很高兴吧。
一想到京城复杂的派系和家族，她更加头疼了。
她在京城待的时间太短了，已然不记得什么故人旧事了。这些年最常听到的只是某位大臣如何如何，当今圣上如何如何，当今太子如何如何，剩下那几位皇子如何如何。从父亲那得知某一文学主张的发起人向圣上提出了什么建议，另一文学主张的诸位成员产生了什么分歧，是就此分道扬镳还是讨论协商后完善观点……
唯独缺少女人家的故事。
除却谁家小姐嫁给了那家公子，生了几个孩子，纳了几位妾室，成婚后的她们不配再被谁记得，就此隐藏在了府宅深院之中。
最最正统的京城女儿，一生多数像她的母亲，困于深院之中，终日打理内院事务，服侍公公婆婆丈夫子女。也有和她母亲一般的，为了丈夫生养子女，伤了身体，自此卧榻不起，病痛缠身，更甚者早早离世。
扬州繁华，商贾遍地，有自食其力的织女终身不嫁，也有头脑过人的商人女子走南闯北，还有青楼雅妓一舞扬名。虽然名声差了些，但名声比起自由，能值几个钱？
她生于礼节正统的京城，长于相对自由浪漫的扬州，江南风俗习气近十年的浸润让她的五官、四肢、血液、精神都无处不充斥着江南人的气息与味道。
要她选，她一点都不想回到礼教森严的京城，直面不同等级的巨大差别，在各个世家派系中周旋。
她不是母亲，爱春日暖阳下雍容华贵的牡丹。
但她却很珍惜每一个和母亲一起赏牡丹的时刻。
“晚一点……把我在厨房里熬的汤给母亲送去。”
“好的，小姐。”
“给父亲也留碗热汤，如果他回来，给他送去吧。”
“是。”
“饭后把账本拿过来，我要查账。”
距离及笄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她一定要充分利用当下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