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云层厚重遮蔽一切，天地间暗如泼墨。长河湍流不息，如一条暗伏于群山之间的黑龙，万山静谧，唯有黑龙奔涌低吟。
忽然霹雷乍响，浓云中电光一闪，照彻天地，宽阔的长河之上，骤然显现出鳞次栉比的数千战舸，战舸上是无数披坚执锐的士兵和黑布下严阵以待的铁炮——
然而转瞬间，所有一切便又归于黑暗。
秩序井然的舰队几乎没发出什么声息，却行得很快，在夜色掩护下浩浩荡荡向前驶去。
两岸连绵的群山好似无数在大雨中抱着兵器酣睡的士兵，还不知道一场旷古的大战即将来临。
舰队的最前驱，萧稚阳一身盔甲，站在舰头最高处，盔甲已被大雨淋湿，但她毫不在意。
望着眼前的山峦夜色，大战在即，她的内心却异常沉静，只因她早已做好了一切万全准备。
终于来到这一天，趁北方的祁军还在梦乡时，她率兵发动了总攻。
这一天，萧稚阳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从她记事起，便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将残酷压迫百姓的祁朝皇帝推翻。
耳旁波涛汹涌，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她的战舰好似并非穿梭于江河之上，而是穿梭于逝去的魂灵之中。
那些死去的人，数以万计，他们的魂魄汇聚成长河流水，从她眼前不断流逝。
许许多多的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其中有她熟悉的、亲近的，有她恨的，也有她爱的，但更多的是不曾谋面、无辜死于战火的百姓。
为亲者复仇的事她已不再去想，如今，她肩负重担，必须给全天下所有艰难活着的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未来。
她不能再有私心。
可这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念着一个人，她很想见他，但不想见到他出现在眼前那些逝者之中。
他曾对她说过，他叫夏棐，非木之棐，棐是辅器，是正弓的弓檠。
而她萧稚阳正是能够一箭射破这黑暗苍穹的长弓。
他呕心沥血为她谋划了这一切，可终于等到进攻这一天，他却不在她身边。
自从夏棐落入祁朝皇帝的手中，至今渺无音讯，连他已被处死的消息都没有……
萧稚阳坚持反抗祁朝暴政十多年，夏棐自始至终为她出谋划策，祁朝皇帝早已将她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寝皮食肉，她不敢想象，那暴君会如何对待夏棐……
她停住思绪，现在没有时间为他惶惶不安，夏棐算无遗策，甚至算到了他的未来，明知会牺牲自己也要令天道昭彰，萧稚阳早就明白，就算他真的已死，她也必须坚定地走下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他们二人的约定——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此时距离天亮的生死之战还有几个时辰，萧稚阳平复心境，安养精神，在冰冷的风雨中闭上双眼，浓稠的夜色逐渐凝固，仿佛从时间中析出了结晶，将她与他的记忆，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纵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她仿佛还是能闻到十六岁那年的雨腥味，夹杂着青梅的香气……
***
雨州之所以叫雨州，或许是因为一年到头雨总是下个不停。
稚阳随哥哥逃难隐居到此处已有两三年，此前她一直颠沛流离，来到这里才终于过得安稳些。
自从最后的萧天子被害于红崖，如今的天下已经被祁人篡夺，为了稳固统治，祁人大肆屠杀前朝萧氏皇族，作为萧天子的血脉，稚阳从小便和哥哥四处流亡，日子过得心惊胆战，导致她小小年纪天性被压抑，如今在这安宁的书院中，稚阳比寻常人家的同龄少年都格外顽皮很多。
漆黑的窗外正是连雨不尽，梅子黄时，雨腥中夹着梅子香气潜入深夜，熟睡中的稚阳嘴角不自觉淌出一道口水。
她忽然醒来，擦掉口水，决定冒雨去院里偷几个梅子解馋。
下着雨树干湿滑，稚阳光着脚丫爬上树，跨在树杈上，兜起衣摆，正打算装梅子。
树下几个人影脚步杂乱地跑过去，稚阳后知后觉地抬头。
这么多人，难道是哥哥回来了？
夜雨模糊不清，稚阳只见那几人好像抬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进了屋，后面跟着的两个年轻男子，正是哥哥和姓谢的。
哥哥回来虽令稚阳高兴，但最近她非常不想见那个姓谢的，于是继续藏在树上。
那姓谢的似乎很不满，抱怨道：“景阳哥，你疯了吗？”
哥哥淡然瞥了他一眼：“此话何意？”
姓谢的指着被抬进去的人道：“那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连他也救？”
哥哥：“他自有用处。”
姓谢的又道：“还能有什么用处，被祁朝的狗皇帝打入一回诏狱，他不死也是废人。”
哥哥：“你不用管，雨州偏乡僻壤之地，他们寻不到这来，我先把他安置在此养伤，其他日后再说。”
姓谢的无奈道：“景阳哥，我是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那狗皇帝都不要的人你把他捡回来……”
哥哥笑了笑：“建章，你只要相信我便好，我不会做对我们不利的事。对了，好不容易回一次雨州，你要去见见阿稚吗？”
谢建章略有心虚，朝书院深处张望一眼，嘟囔道：“大半夜的，阿稚肯定还睡着，还是别把她吵醒……”
哥哥微微一笑：“那明天吧，长途跋涉，你也很累了，先去休息。”
谢建章走后，稚阳从树上跳下来，把哥哥吓了一跳。
她咯咯笑着，朝哥哥摊开手：“梅子，吃嘛？”
哥哥无奈笑着摇头：“你又偷爬祝山长的树，书院里的树都是他亲手种出来的，若是弄坏了他定然不饶你。”
“哼！”稚阳翻个白眼，“那老头子小气得很，连梅子熟透了都不让摘，以后等我自己有了庭院，我一定种上满满的梅子树。”
哥哥拉着她到檐下躲雨，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阿稚，让你藏身在这书院是哥哥委屈你了……别人家的姑娘十几岁时都已经出嫁……”
稚阳连忙打断哥哥的话：“我觉得住在书院没什么不好，又能读书，又能偷梅子吃。”
哥哥笑道：“你不是最讨厌读书吗？”
“现在有点喜欢了。”稚阳违着心说。
景阳的神情忽然认真起来：“阿稚，哥哥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什么事？”稚阳一时高兴，有事交给她，说明哥哥觉得她长大了、有用了。
哥哥：“我今天带回一个人，那人经历些不好的事，我担心他会自寻短见，你帮我好好看着他。”
“自寻短见？什么人这么弱啊，连活着都不敢。”流亡时稚阳见过许许多多乱世中艰难求生的百姓，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不想活。
哥哥摇摇头，没有向她解释更多。
稚阳问道：“那我要怎么做？”
哥哥：“不用做什么，尽量别让他寻到东西自尽就好。”
稚阳点点头：“好吧，那我试试看……”
“我相信你，阿稚一向聪明警醒。”说完哥哥抬头注视着黑夜中淅淅沥沥的疏雨，良久才开口：“只可惜哥哥明天就要走，不能再多陪你一阵……”
“明天？这么快！不能多待几天吗？”
哥哥叹息道：“我也想多陪阿稚几天，但还有很多事要办，阿稚知道的，哥哥是为了我们萧家的天下而奔走……”
“我当然知道。”稚阳藏起心中的苦涩和不舍，“哥哥去做应该做的事吧，那些事只能你来做，这里交给我，你放心。”
说完她弯弯眼睛笑起来，白净的脸就像雨中洗过的桃花，“我一定不会让那个人死掉。”
***
第二日清晨，稚阳早早起床，记着哥哥吩咐她的事，决定先去看看那人到底如何脆弱。
下了一夜的雨已停，稚阳走到屋门前，先贴着门听一听，里面毫无动静，这才轻轻推开门进去……
这间屋子是书院里不常用的厢房，平日里面堆满了书籍，雨州潮气重，屋里总是有股湿湿的书霉味，稚阳仔细一嗅，忽觉这里不同往常，空气里有浓浓的血腥锈气。
绕过旧屏风，书山之中摆着一张旧木塌，塌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从头到四肢，眼睛、脖子甚至指尖，浑身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双眼上的纱布甚至还渗出殷红的血。
稚阳觉察出他的伤很重，呼吸声微弱，她不禁想到，这么虚弱的人，他还有力气自寻短见吗，就算他想活，也不一定能遂愿了……
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救这个人，只知道哥哥费了这么大力气来救他，她一定不能让他死。
静悄悄退出屋子，稚阳将房门缓缓掩紧……
“阿稚！你在这做什么呢？”
一个大嗓门从背后响起，稚阳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她赶紧回头，身后站的果然是谢建章。
稚阳压低声音：“大清早的你乱喊什么！”
“你进那里面干什么？”谢建章上来就扯稚阳的手臂，把她扯到院外。
“姓谢的，你松开我！”稚阳大发脾气，谢建章此人也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时候还玩的不错，可是不知为何，年纪越长，她越看这姓谢的不顺眼，尤其是之前哥哥带她去谢家做客，谢家上下对她那般殷勤的态度，令她越发想躲着他。
久在民间逃亡，稚阳看起来没有公主的架子和矜持，但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她毕竟是萧氏皇族的公主，萧天子最后的血脉，她不能像哥哥一样成为天下反抗祁朝的旗帜，她的价值，就在于能够以公主之名联姻以换取支持者的忠诚，而谢家无疑是现在他们两兄妹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
嫁给谢家的三子谢建章，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稚阳已经说服自己很久了，可是每每想到成为人妻，囿于深院，只能看着哥哥和丈夫在外面打生打死，她就有种说不出的烦闷。
就像现在，哥哥和谢建章在外做什么，遇到什么危险，回来也都不会告诉她，他们想让她活得无忧无虑，可也让她活得无知无识，像个无用之人。
此时谢建章大声教训她道：“阿稚，你怎么好奇心如此重，一个快死的人你也去看，小心把霉气过给你。”
“你管不着我，松开。”稚阳手臂一拧从他手里挣脱。
谢建章：“你知道那里面是谁吗？你要是知道，你肯定恨不得把他给……”他说到此处就住嘴不说。
稚阳追问道：“他是谁？”
谢建章：“我还是不说了，你哥不许我泄露他身份。”
稚阳真的很烦他，吊人胃口又不说清楚，“你到底说不说啊，不说我去问我哥。”
谢建章又扯住稚阳，“你千万别问，省得回头你哥又怪我多嘴。”
稚阳急道：“你就不能松开我吗，总是拉拉扯扯的！”
谢建章的脸瞬间红透，赶紧把她松开，他也总是忘记，他们都不是小时候一起玩闹的年纪了。
“建章。”哥哥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稚阳和谢建章两个人瞬间都老实了。
谢建章二十出头，跟十几岁的稚阳一样，在哥哥面前都是傻里傻气的。
“我们该走了。”景阳平静地催促，谢建章连忙整整衣襟跟过去，留下稚阳用不舍的眼神看着哥哥。
景阳对稚阳道：“阿稚，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便和谢建章匆匆离开。
稚阳望着哥哥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念：你也是，不论你在做多危险的事，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
淋淋漓漓的雨又下了好些天，稚阳独自闲逛，书院的祝山长总是要求稚阳必须跟其他人一起去上课，但那些夫子学长教的东西实在无趣，况且稚阳最终也不过是做个相夫教子的夫人，学那些东西又有何用，她什么都不想听，只想逃课。
稚阳百无聊赖走到青梅堂，青梅堂最里面的那一间旧书屋里，那人还躺在榻上，稚阳莫名期待他醒来，只因她实在无聊。
这天走到厢房前，稚阳忽然听得屋里扑通一声，她连忙推开房门快步去看。
那人正狼狈地跌在地上，用缠着纱布的手四处摸索着，不小心碰倒旁边高高的书山，祝山长自己编纂的几本厚厚的诗集直往那人头顶砸去——
稚阳急忙上去扶住那几本诗集，大大松一口气，心想这书也是能砸死人的。
那人仿佛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场书山崩塌的大劫，还想抓住什么东西站起来。
稚阳在旁没发出声音，伸手想扶他。
但那人却毫不客气地推开她的手，坚持要靠自己。
稚阳本以为他是个脆弱之人，谁知他伤成这样态度却很强硬，她只好拉过旁边一个棐木书几，让他自己用手扶着。
那人强撑着一口气，努力挺直身子，面对着稚阳，一开口，声音十分冷硬：“夏某双目被毁，本就心存死志，阁下何必救我，放我自生自灭吧。”
这人真是奇怪，哥哥救了他反倒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稚阳一时观察起他，他看起来二十多岁，比哥哥年纪小一些，有些书卷之气，但身材清瘦，眉头紧锁，缠在双眼上的白纱松落，露出紧闭的眼睛，纤长细密的眼睫，微微颤动……
听他说自己双目被毁，稚阳忍不住想揭开眼纱看看他眼睛怎么了，但当她的手碰到他眼旁时，他忽如惊弓之鸟般躲了一下，仿佛她要抠他眼珠似的。
稚阳尴尬地收回手，连忙说道：“我只是好奇……”
那人听出对面是个年轻女孩，并不是救他回来的人，一时怔愣住。
忽然霹雷乍响，浓云中电光一闪，照彻天地，宽阔的长河之上，骤然显现出鳞次栉比的数千战舸，战舸上是无数披坚执锐的士兵和黑布下严阵以待的铁炮——
然而转瞬间，所有一切便又归于黑暗。
秩序井然的舰队几乎没发出什么声息，却行得很快，在夜色掩护下浩浩荡荡向前驶去。
两岸连绵的群山好似无数在大雨中抱着兵器酣睡的士兵，还不知道一场旷古的大战即将来临。
舰队的最前驱，萧稚阳一身盔甲，站在舰头最高处，盔甲已被大雨淋湿，但她毫不在意。
望着眼前的山峦夜色，大战在即，她的内心却异常沉静，只因她早已做好了一切万全准备。
终于来到这一天，趁北方的祁军还在梦乡时，她率兵发动了总攻。
这一天，萧稚阳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从她记事起，便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将残酷压迫百姓的祁朝皇帝推翻。
耳旁波涛汹涌，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她的战舰好似并非穿梭于江河之上，而是穿梭于逝去的魂灵之中。
那些死去的人，数以万计，他们的魂魄汇聚成长河流水，从她眼前不断流逝。
许许多多的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其中有她熟悉的、亲近的，有她恨的，也有她爱的，但更多的是不曾谋面、无辜死于战火的百姓。
为亲者复仇的事她已不再去想，如今，她肩负重担，必须给全天下所有艰难活着的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未来。
她不能再有私心。
可这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念着一个人，她很想见他，但不想见到他出现在眼前那些逝者之中。
他曾对她说过，他叫夏棐，非木之棐，棐是辅器，是正弓的弓檠。
而她萧稚阳正是能够一箭射破这黑暗苍穹的长弓。
他呕心沥血为她谋划了这一切，可终于等到进攻这一天，他却不在她身边。
自从夏棐落入祁朝皇帝的手中，至今渺无音讯，连他已被处死的消息都没有……
萧稚阳坚持反抗祁朝暴政十多年，夏棐自始至终为她出谋划策，祁朝皇帝早已将她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寝皮食肉，她不敢想象，那暴君会如何对待夏棐……
她停住思绪，现在没有时间为他惶惶不安，夏棐算无遗策，甚至算到了他的未来，明知会牺牲自己也要令天道昭彰，萧稚阳早就明白，就算他真的已死，她也必须坚定地走下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他们二人的约定——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此时距离天亮的生死之战还有几个时辰，萧稚阳平复心境，安养精神，在冰冷的风雨中闭上双眼，浓稠的夜色逐渐凝固，仿佛从时间中析出了结晶，将她与他的记忆，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纵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她仿佛还是能闻到十六岁那年的雨腥味，夹杂着青梅的香气……
***
雨州之所以叫雨州，或许是因为一年到头雨总是下个不停。
稚阳随哥哥逃难隐居到此处已有两三年，此前她一直颠沛流离，来到这里才终于过得安稳些。
自从最后的萧天子被害于红崖，如今的天下已经被祁人篡夺，为了稳固统治，祁人大肆屠杀前朝萧氏皇族，作为萧天子的血脉，稚阳从小便和哥哥四处流亡，日子过得心惊胆战，导致她小小年纪天性被压抑，如今在这安宁的书院中，稚阳比寻常人家的同龄少年都格外顽皮很多。
漆黑的窗外正是连雨不尽，梅子黄时，雨腥中夹着梅子香气潜入深夜，熟睡中的稚阳嘴角不自觉淌出一道口水。
她忽然醒来，擦掉口水，决定冒雨去院里偷几个梅子解馋。
下着雨树干湿滑，稚阳光着脚丫爬上树，跨在树杈上，兜起衣摆，正打算装梅子。
树下几个人影脚步杂乱地跑过去，稚阳后知后觉地抬头。
这么多人，难道是哥哥回来了？
夜雨模糊不清，稚阳只见那几人好像抬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进了屋，后面跟着的两个年轻男子，正是哥哥和姓谢的。
哥哥回来虽令稚阳高兴，但最近她非常不想见那个姓谢的，于是继续藏在树上。
那姓谢的似乎很不满，抱怨道：“景阳哥，你疯了吗？”
哥哥淡然瞥了他一眼：“此话何意？”
姓谢的指着被抬进去的人道：“那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连他也救？”
哥哥：“他自有用处。”
姓谢的又道：“还能有什么用处，被祁朝的狗皇帝打入一回诏狱，他不死也是废人。”
哥哥：“你不用管，雨州偏乡僻壤之地，他们寻不到这来，我先把他安置在此养伤，其他日后再说。”
姓谢的无奈道：“景阳哥，我是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那狗皇帝都不要的人你把他捡回来……”
哥哥笑了笑：“建章，你只要相信我便好，我不会做对我们不利的事。对了，好不容易回一次雨州，你要去见见阿稚吗？”
谢建章略有心虚，朝书院深处张望一眼，嘟囔道：“大半夜的，阿稚肯定还睡着，还是别把她吵醒……”
哥哥微微一笑：“那明天吧，长途跋涉，你也很累了，先去休息。”
谢建章走后，稚阳从树上跳下来，把哥哥吓了一跳。
她咯咯笑着，朝哥哥摊开手：“梅子，吃嘛？”
哥哥无奈笑着摇头：“你又偷爬祝山长的树，书院里的树都是他亲手种出来的，若是弄坏了他定然不饶你。”
“哼！”稚阳翻个白眼，“那老头子小气得很，连梅子熟透了都不让摘，以后等我自己有了庭院，我一定种上满满的梅子树。”
哥哥拉着她到檐下躲雨，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阿稚，让你藏身在这书院是哥哥委屈你了……别人家的姑娘十几岁时都已经出嫁……”
稚阳连忙打断哥哥的话：“我觉得住在书院没什么不好，又能读书，又能偷梅子吃。”
哥哥笑道：“你不是最讨厌读书吗？”
“现在有点喜欢了。”稚阳违着心说。
景阳的神情忽然认真起来：“阿稚，哥哥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什么事？”稚阳一时高兴，有事交给她，说明哥哥觉得她长大了、有用了。
哥哥：“我今天带回一个人，那人经历些不好的事，我担心他会自寻短见，你帮我好好看着他。”
“自寻短见？什么人这么弱啊，连活着都不敢。”流亡时稚阳见过许许多多乱世中艰难求生的百姓，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不想活。
哥哥摇摇头，没有向她解释更多。
稚阳问道：“那我要怎么做？”
哥哥：“不用做什么，尽量别让他寻到东西自尽就好。”
稚阳点点头：“好吧，那我试试看……”
“我相信你，阿稚一向聪明警醒。”说完哥哥抬头注视着黑夜中淅淅沥沥的疏雨，良久才开口：“只可惜哥哥明天就要走，不能再多陪你一阵……”
“明天？这么快！不能多待几天吗？”
哥哥叹息道：“我也想多陪阿稚几天，但还有很多事要办，阿稚知道的，哥哥是为了我们萧家的天下而奔走……”
“我当然知道。”稚阳藏起心中的苦涩和不舍，“哥哥去做应该做的事吧，那些事只能你来做，这里交给我，你放心。”
说完她弯弯眼睛笑起来，白净的脸就像雨中洗过的桃花，“我一定不会让那个人死掉。”
***
第二日清晨，稚阳早早起床，记着哥哥吩咐她的事，决定先去看看那人到底如何脆弱。
下了一夜的雨已停，稚阳走到屋门前，先贴着门听一听，里面毫无动静，这才轻轻推开门进去……
这间屋子是书院里不常用的厢房，平日里面堆满了书籍，雨州潮气重，屋里总是有股湿湿的书霉味，稚阳仔细一嗅，忽觉这里不同往常，空气里有浓浓的血腥锈气。
绕过旧屏风，书山之中摆着一张旧木塌，塌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从头到四肢，眼睛、脖子甚至指尖，浑身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双眼上的纱布甚至还渗出殷红的血。
稚阳觉察出他的伤很重，呼吸声微弱，她不禁想到，这么虚弱的人，他还有力气自寻短见吗，就算他想活，也不一定能遂愿了……
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救这个人，只知道哥哥费了这么大力气来救他，她一定不能让他死。
静悄悄退出屋子，稚阳将房门缓缓掩紧……
“阿稚！你在这做什么呢？”
一个大嗓门从背后响起，稚阳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她赶紧回头，身后站的果然是谢建章。
稚阳压低声音：“大清早的你乱喊什么！”
“你进那里面干什么？”谢建章上来就扯稚阳的手臂，把她扯到院外。
“姓谢的，你松开我！”稚阳大发脾气，谢建章此人也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时候还玩的不错，可是不知为何，年纪越长，她越看这姓谢的不顺眼，尤其是之前哥哥带她去谢家做客，谢家上下对她那般殷勤的态度，令她越发想躲着他。
久在民间逃亡，稚阳看起来没有公主的架子和矜持，但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她毕竟是萧氏皇族的公主，萧天子最后的血脉，她不能像哥哥一样成为天下反抗祁朝的旗帜，她的价值，就在于能够以公主之名联姻以换取支持者的忠诚，而谢家无疑是现在他们两兄妹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
嫁给谢家的三子谢建章，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稚阳已经说服自己很久了，可是每每想到成为人妻，囿于深院，只能看着哥哥和丈夫在外面打生打死，她就有种说不出的烦闷。
就像现在，哥哥和谢建章在外做什么，遇到什么危险，回来也都不会告诉她，他们想让她活得无忧无虑，可也让她活得无知无识，像个无用之人。
此时谢建章大声教训她道：“阿稚，你怎么好奇心如此重，一个快死的人你也去看，小心把霉气过给你。”
“你管不着我，松开。”稚阳手臂一拧从他手里挣脱。
谢建章：“你知道那里面是谁吗？你要是知道，你肯定恨不得把他给……”他说到此处就住嘴不说。
稚阳追问道：“他是谁？”
谢建章：“我还是不说了，你哥不许我泄露他身份。”
稚阳真的很烦他，吊人胃口又不说清楚，“你到底说不说啊，不说我去问我哥。”
谢建章又扯住稚阳，“你千万别问，省得回头你哥又怪我多嘴。”
稚阳急道：“你就不能松开我吗，总是拉拉扯扯的！”
谢建章的脸瞬间红透，赶紧把她松开，他也总是忘记，他们都不是小时候一起玩闹的年纪了。
“建章。”哥哥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稚阳和谢建章两个人瞬间都老实了。
谢建章二十出头，跟十几岁的稚阳一样，在哥哥面前都是傻里傻气的。
“我们该走了。”景阳平静地催促，谢建章连忙整整衣襟跟过去，留下稚阳用不舍的眼神看着哥哥。
景阳对稚阳道：“阿稚，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便和谢建章匆匆离开。
稚阳望着哥哥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念：你也是，不论你在做多危险的事，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
淋淋漓漓的雨又下了好些天，稚阳独自闲逛，书院的祝山长总是要求稚阳必须跟其他人一起去上课，但那些夫子学长教的东西实在无趣，况且稚阳最终也不过是做个相夫教子的夫人，学那些东西又有何用，她什么都不想听，只想逃课。
稚阳百无聊赖走到青梅堂，青梅堂最里面的那一间旧书屋里，那人还躺在榻上，稚阳莫名期待他醒来，只因她实在无聊。
这天走到厢房前，稚阳忽然听得屋里扑通一声，她连忙推开房门快步去看。
那人正狼狈地跌在地上，用缠着纱布的手四处摸索着，不小心碰倒旁边高高的书山，祝山长自己编纂的几本厚厚的诗集直往那人头顶砸去——
稚阳急忙上去扶住那几本诗集，大大松一口气，心想这书也是能砸死人的。
那人仿佛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场书山崩塌的大劫，还想抓住什么东西站起来。
稚阳在旁没发出声音，伸手想扶他。
但那人却毫不客气地推开她的手，坚持要靠自己。
稚阳本以为他是个脆弱之人，谁知他伤成这样态度却很强硬，她只好拉过旁边一个棐木书几，让他自己用手扶着。
那人强撑着一口气，努力挺直身子，面对着稚阳，一开口，声音十分冷硬：“夏某双目被毁，本就心存死志，阁下何必救我，放我自生自灭吧。”
这人真是奇怪，哥哥救了他反倒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稚阳一时观察起他，他看起来二十多岁，比哥哥年纪小一些，有些书卷之气，但身材清瘦，眉头紧锁，缠在双眼上的白纱松落，露出紧闭的眼睛，纤长细密的眼睫，微微颤动……
听他说自己双目被毁，稚阳忍不住想揭开眼纱看看他眼睛怎么了，但当她的手碰到他眼旁时，他忽如惊弓之鸟般躲了一下，仿佛她要抠他眼珠似的。
稚阳尴尬地收回手，连忙说道：“我只是好奇……”
那人听出对面是个年轻女孩，并不是救他回来的人，一时怔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