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人很少,她走走停停,稍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躲起来,一直游荡到深夜,心慌得厉害,以至于前方有个土坑都未看到,险些掉进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

    李见月站稳身形,回头见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福身行礼,“多谢。”

    老者颔首,瞧她虽着布衣,仪态举止却不似寻常百姓,便随口一问,“小娘子不像是本地人士。”

    李见月嗫嚅,“我,我只是路过。”

    “娘子莫怕,”老者呵呵笑道,示意自己背着药箱,“我是大夫,方看诊归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李见月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者面容和善,又是医家,她戒备心有所放松,犹犹豫豫询问,“您……可有见到一个着劲装的黑衣男子,八尺高,背双刺,约摸二十岁左右。”

    老者想了想,有些印象但不确定。

    “今日我在东坊市支摊时,倒是见官差抓了个人回去,与你所言一般无二,不知是否是你要找的人。”

    李见月心里咯噔一下,“何时?”

    “差不多酉时过半。”

    李见月面色剧变,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匆匆行了一礼往远处跑去。

    曹德喜半靠在长长的胡凳上,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神情阴沉,风雨欲来。

    “跑了?”

    郭坤战战兢兢,“大人饶命。”

    王雄,“怎么能跑了,不是都抓到了吗?”

    “半路被,被一个男人救了,对方身手极好,应就是在雍县城外保护公主的那个随从,不过我们已将人抓了回来。”

    王雄,“让你们抓公主,你们抓一个随从有何用!”

    郭坤不敢反驳,觑了眼上首之人,汗流浃背。

    曹德喜眼神微动。

    李贺那老匹夫临死前将公主和太子秘密送走,这么多日不见踪影,给他们留的定不是一般侍卫。

    王雄看他脸色,话锋一转,“还不将人带来让大人亲自处置!”

    洛沉被绑着进了偏厅,站在厅内,神情阴鸷地扫视他们。

    曹德喜心中已有猜测,看到他的样子就确认了八九分。

    “期门死士。”

    他站起来,像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打量他,觉得甚是有趣。

    据传,除了历任天子和少数皇族亲贵,见过期门死士的没有人能活着。

    他们都是从小培养,千凿万磨,泡在血水中长大,能留下来的,个个功夫莫测,神出鬼没,被称为现世阎罗,杀人于无形,从不失手。

    索国覆罗部左贤王、奸宦赵嵩、前随战无不胜手握重兵的猛将衡王皆是死于期门死士之手。

    “李贺倒真是宠爱他那个公主,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她。”

    曹德喜笑得张狂,他以为期门死士多厉害,传得那般邪乎,还不是轻易落到了自己手上。

    “你把永嘉公主藏哪了?在这陇州城,你以为她能躲得了几时?”

    “明知陇州是我的地盘,你们还敢来自投罗网,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洛沉漫不经心的听他废话,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这明晃晃的挑衅,轻易就能激起人的怒火。

    王雄呵斥,“大人问你话,老实回答……”

    曹德喜蓦地抬手打断,他自知失言,噤了声。

    曹德喜盯着洛沉,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在哪里见过。

    看似平静的眼波中,似藏着蚀骨的恨意,这股恨意让他不由自主的汗毛耸立。

    “你是谁?”

    他厉声质问。

    洛沉,“你想知道?”

    曹德喜一愣,继而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瞪直了双目,手指着他,“萧,萧贵妃,你是……”

    眼前人影一闪,寒光掠过。

    曹德喜脖子被割断,血雾从伤口喷涌而出,未完的话卡在喉咙口,发出“嗬嗬”地声音。

    “下去问吧。”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

    甚至未看清他是如何在顷刻间解了绳索,又是如何动得手。

    王雄吓瘫在地上,“来,来人……”

    两个字出口,人便也倒在血泊之中。

    洛沉手里拎着双刺,如同地狱里吃人的恶鬼,手段凶残,阴森可怖,一步步出了刺史府,血迹一路蔓延,数百名围剿的兵士,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外面天色黑沉,不见一丝光亮。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深夜,他被嬷嬷牵着,趟过汇成溪流的血水,走进了黑暗里。

    洛沉眼神恍惚,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久远的画面,耳边响起嘈乱的哭喊声和尖叫声。

    那座桂殿兰宫内一片狼藉,绫罗首饰满地洒落,宫人一窝蜂哄抢,大打出手,更多的在四散奔逃。

    “快带他走!”

    一个端庄雍容的女子满脸泪水,蹲下身抱着怀里男童亲了亲,闭上眼睛,将他推给年长的嬷嬷,“快走!”

    “母妃,我不走,我要跟母妃在一起!”

    男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要跑向她,被嬷嬷紧紧揽着,从窗户翻了出去。

    尚未走离,便有一队人马冲进殿内。

    嬷嬷抱着他躲在外面窗下,不敢发出声响。

    透过窗格,男童看到那凶神恶煞的将军颠颠地冲上前,剑指自己母妃。

    “小皇子呢?”

    女子眼神如淬了寒冰,狠狠瞪着对方,鄙夷,愤恨,毫无惧怕。

    “你想知道?”

    她笑了声,神色挑衅,“你算什么东西,腿脚都没长齐,也配来质问本宫!”

    跛脚将军被戳到痛处,气得脸色铁青,“不识好歹!”

    欲动手。

    旁边有个脸上长痦子的手下忙劝,“王爷莫急,萧氏一族根基深厚,门客遍布朝野上下,若能为王爷所用岂不如虎添翼,这萧妃乃萧家家主嫡妹,又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不如王爷将其纳了,留她一命,送萧家个人情,日后也好……”

    女子听到这话,眼底闪过惊慌之色,不过转瞬已然做出决定,她猛地伸手,用力抓住剑刃刺向自己胸膛。

    在场之人皆被这突发的一幕所惊,跛脚将军松了手,女子神情决绝,仍抓着剑刃,趔趄两步,站立不稳往后倒去。

    窗外,男童目眦欲裂,被老嬷嬷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洛沉从回忆中抽离,眼底的杀意逐渐褪去,他孤身走在幽静的街道,内心无比的畅快。

    李见月贴着墙根,一步步挪到刺史府附近,躲在隐蔽处,密切关注里面的动静。

    她很担心,以洛沉的身手,从那些官兵手里逃脱不成问题,被抓只有一种可能。

    他的毒发作了。

    前几日才服用了解药,按理不该如此,可她想不到别的原因。

    里面灯火通明,显然出了什么事。

    她等了会儿,听府里安静下来,心中惴惴,壮着胆子走过去,从门缝中偷窥,竟看到遍地尸体。

    都是刺史府护卫。

    她还在艰难的窥寻洛沉身影,里面有个妇人惊恐的喊叫隐隐传来。

    “救,救命啊,大人被杀了,快来人。”

    李见月惊愕失色。

    陇州刺史早都已经死了,那她所言的大人……不就是曹德喜?

    李见月心里冒出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未再逗留,赶忙去找洛沉。

    他能在重兵防守的刺史府内杀人,想必也已顺利脱身。

    寻了一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时,终于在西边的街道拐角看到了洛沉。

    他坐在巨大的水车旁,将梅花刺放于池水中,流水潺潺,鲜红的血迹一点点在水中晕染开。

    “洛沉。”

    李见月跑过去,离得近了,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发现他黑色的衣袍浸满了血。

    以为他受了伤。

    “你怎么样了?”

    她担心因为自己的一时防备,害他受重伤甚至因此丧命,自责之下,声音带了点哭腔。

    洛沉昨日救她,却并没有打算继续保护她,因此将她扔在酒坊。

    他存了心要撇下她,没想到她竟然找了来,心中不快,便没什么好脸色。

    “死不了,你倒也不必着急哭。”

    听他说话语气的确是中气十足,李见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你杀了陇州司马?”

    语气小心翼翼又十足的肯定。

    洛沉不答反问,“他不该死吗?”

    李见月生于皇室,自小读的书,受的教诲都是奉三尺之律,绳天下之人,绝不可妄用私刑,曹德喜是朝廷官员,即便罪恶滔天,也该由大理寺审理,论罪处置。

    然而如今……

    这朝堂已经变了天了。

    看着死里逃生的少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所想如实说道:“的确该死。”

    洛沉未接话,低头清洗他的兵刃。

    李见月考虑再三,走近了些,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

    “这个……还是给你吧。”

    洛沉动作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你不怕我扔下你跑了?”

    “怕,”她声音很轻,“可我不想你受伤,父皇常言用人不疑,我相信你,便不该以此来挟制你,令你在危急关头掣肘,力不从心身陷险境。”

    洛沉明白她误会了什么,冷硬的神情有所和缓,顺水推舟接着她的话说:“再凶险的境地也没几人能伤我。”

    他没否认,李见月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立马倒出一颗药丸,“你快吃一个。”

    手心白嫩,小小的黑色药丸躺在上面,咕噜噜滚了几下。

    洛沉望着那芸薹种子,表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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