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到最后饭桌上一滴油水都不剩，连鸡汤都被章宇拌饭吃了。
房间里压抑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想逃离，众人刚一撂下筷子，许无边就站起身说要去买单。她一说买单，宋倩警觉地蹦起来，也立马跟了上去。
“许姐！许姐！”她害怕江澈绊自己，路过江澈时双腿尥蹶子一样跳了个高，飞快跑了出去：“许姐！我们有经费，你别买单！”
她一走，林晓涵也站了起来，正经道：“我怕她买单抢不过许姐，我去帮忙。”
章宇更不敢跟江澈共处一室了，夹着尾巴拎着车钥匙就窜了出去：“我去热车！”
江澈：“……”
“神经，都快三十度了，热个屁的车。”江澈冷笑一声，双手插兜。
他扫视过房间，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最后一个走出房间。
餐桌上，那双新拿来的筷子包装完整，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打开过。
***
夏日山中的夜晚，幽静又吵闹。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却又能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沙沙作响和淙淙的水声。
月光轻柔地笼罩大地，给每个人的眼睛都加上了一层柔光滤镜。眼前的一切都朦胧梦幻，温温柔柔。
江澈走出院子的时候，许无边已经坐在驾驶座，跟正在往商务车里钻的宋倩林晓涵她们挥手。
到了傍晚，那副大墨镜从她脸上消失，露出洁白的面庞。扎了一天的高马尾被放下，黑长的头发贴着脸颊，少了几分干练，多了几分柔情。
黑色商务亮起车灯，照亮了院中的一方土地。
江澈上车的步伐犹豫一瞬，突然转身走向许无边的越野。不是副驾驶，而是驾驶座的窗边。
许无边倚在窗边，见他走来，轻松自在的神色收敛几分，眉眼微挑，挂着笑意。
“回程我可不跟你们一起了，忙了一天，我有点累……”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许无边笑着圆场的话被打断，脸上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怔楞。
眼前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将刘海高高撸起，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双她第一次见就记忆深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里面漾着水光，却写着倔强。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一刻，许无边突然一阵心慌。
不过许无边很快就反应过来，回道：“没啊，无缘无故为什么讨厌你。”
夏夜的微风抚过，江澈头顶上的碎发被吹下几缕，贴着脸飘动。
平日里轮廓分明的脸在月色的映衬下融融的，竟有些肉感，看上去更显年纪小。
许无边撑在窗边的胳膊自然垂下，横着伸出窗外，指尖几乎落在江澈的脸颊旁边。看着江澈的神情，她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谴责感，像欺负了小孩子一样。
她的手动了动，想揉一把江澈的头，又想捏捏他的脸，最终也没有实施，不自在地蜷回手臂。
她看到江澈望着自己，原本有几分期待的眼睛，骤然暗了下去。
“看完视频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很奇怪。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生气了吗？”江澈道。
许无边愣了愣，无奈笑笑，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拍拍打打。
“没，就是觉得我的行为可能确实有点过界，你之前不是……”许无边没说明，巧妙地停在这里，然后无奈道：“我只是在避嫌。”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江澈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突然变得奇怪，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在被拉长。许无边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却不自在地渗出细微汗水，在等待回应的时间里变得焦虑非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避嫌的行为太过蹩脚，导致她对江澈产生了奇怪的愧疚，她在等待回应的过程中有些紧张。
周遭安静，听得流水潺潺与虫鸣，也听得心跳砰砰。
仪表盘上的时间缓慢变动，许无边抿唇看着时间，想主动告别。
这时，江澈突然低声道：“我不要。”
他声音太小，又低沉，许无边一时没听清。
她凑近脑袋，疑惑道：“你说什么？”
江澈抬头看着她，漂亮的圆眼睛在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一个人从车窗露出脑袋，一个站在车外，两个人又挨得很近了。
没等许无边挪开距离，江澈盯着她，直白道：“我说，我不要被避嫌，跟之前一样相处就可以。”
“现在这样，我觉得不舒服。”他喃喃。
砰砰的心跳停滞了一瞬，而后重新变得和缓流畅。
果然还是做的太明显了。
许无边轻呼一口气，往回收了收身体，道：“可你之前还……”
“上次是我脑子犯病，不是真心的。”江澈干脆利索地回答，耳尖微红，只不过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只看表情，是实打实的冷静理性。
许无边看着他没了脾气，莫名其妙的焦虑感散去，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怎么这么难伺候，”她半开玩笑，笑着吊儿郎当道：“那你觉得怎么样相处舒服？”
车旁站着的人又陷入了沉默，这次许无边没有避开眼神，也没有觉得度日如年，重新变得游刃有余。
她含着笑意等待江澈的答复，预想中的人大概会黑着脸辩驳，亦或者假装冷静，实际红色已经蔓延到耳朵。
可是，江澈的行为再一次打破了她的游刃有余。
江澈长得高，哪怕越野车高，他的头在远在窗口之上，面对面需要低头弯腰。
于是他低下身，主动露出修长的脖颈，抬起下巴。
许无边倚在窗上的手条件反射一般摸上了他的下巴，甚至熟悉地捏了捏那里的软肉。
许无边：“……”
手心温凉，接触到柔软的皮肉。
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许无边盯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头一次这样直面自己的变态行径。
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好人。
她的手僵在原地，不再收拢，整条胳膊在江澈的注视下好像被打了全麻，在晚风的吹拂下冰凉酥软，使不上力气。
江澈适可而止地站直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实细看能看出几分局促，可现在许无边自己心里还在纠结，哪里顾得上江澈的表情。
“就这样。”江澈言简意赅，酷酷道。
“哦。”许无边应道。
她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江澈站起身后搓了搓手指，将尚且带着余温的左手也搭在了方向盘上。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她木着脑袋告别，有些生硬。
好在江澈并没有纠结这样的生硬。
他后退几步，朝许无边挥了挥手，然后站在原地目送着许无边的离开。
绿色的越野车在夜色中轰鸣而去，离开的背影却算得上是仓皇逃窜。
从山下回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许无边听着歌，看着车外的夜色沉沉，一时有些恍惚。
她将左手悄然搭上心口，深呼吸了两个来回。心脏跳的有些剧烈，搞得人都有些口干舌燥。
高速不是能胡思乱想的地方，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勉强将精神放在导航上。
半晌，她捂着心口喃喃道：“人果然还是不能太要脸皮。”
之前没脸没皮，做什么都不觉得过火。可一旦被点明，总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太奇怪了。
摸着江澈下巴的那只左手，乃至整条胳膊都好像在一瞬间变得酥麻，不受控制。
她最讨厌失控的感觉，于是下定决心仍要保持距离，亦或者重新变得没脸没皮，至少不能再让这种奇怪的状态出现在自己身上。
手机被放在侧前方空调上卡着的支架上，连着车内蓝牙悠悠放着歌。
就在许无边自我唾弃时，手机页面的正上方一闪，划过一条消息提醒。
江澈：【晚上到家可以给我报个平安吗？】
江澈：【……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江澈：【晚安。】
***
前一天的拍摄多少有点耗费体力，许无边说到底很久没有扛过机器，熬大夜没问题，但体力比起从前还是逊色不少。
回到家后，她洗了个澡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登门拜访，敲门如同抢劫的凌灵叫醒。
凌灵拍门的声音震耳欲聋。许无边前一天太累，睡着的时候连耳塞都没戴，很快被敲门声吵得皱起眉头。
她一个翻身，打开门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在沙发上，陷入昏迷。
凌灵今天专门打扮过，美式辣妹短上衣配上卡其色低腰工装裤，低低扎着扎着两个麻花辫，兴冲冲地进门。
看着许无边又要睡着，她连忙把人拽起来。
“别睡了别睡了，晚上有活动！”
许无边有气无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嗓音沙哑无力道：“你发春啊？”
“发个der！”凌灵拍了她一巴掌，手从自己的截断眼妆上摸过：“姐这叫孤芳自赏，懂么！”
“哼哼哼哼……”许无边嘴角抽动，冷笑几声，向后躺倒在沙发巨大的靠背上，人快陷进去一般：“那你自己赏去吧，老子要睡觉。”
“别啊——”凌灵拖起许无边，她个头小，推着许无边去卧室换衣服就像小喷菇推着坚果墙：“今天晚上都是同学朋友，你陪陪我啊！姐要艳压群芳！”
上学的时候，凌灵因为个子小，长得也不是很出众，一直是在班里被忽略的那种。
高中最好笑的就是上了三年学，她们那个快到退休年纪的数学班主任在走廊跟她打照面，亲切的问：“你哪个班的啊，叫什么名字？”
凌灵礼貌微笑但是愤怒道：“老师，我是你班的。”
至此，在班中毫无存在感就是凌灵一生之痛。虽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校园暴力，但她艳压群芳的念头就是挥之不去。
“艳压群芳你更要自己去啦，拖我干什么……”许无边有气无力在衣柜翻衣服，抬肩膀的时候一阵酸痛：“让我去给你当绿叶吗？”
凌灵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是无语还是嫌弃：“嗯嗯嗯，让班花给我当绿叶，我真是好大的脸面。”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许无边嘴上说着不乐意，但动作很快。
随手抽了一条宽宽松松的黑色挂脖吊带裙，套上打底裤和袜子，踩上洞洞鞋，许无边简单洗漱一下，就拎上背包走到门口。
凌灵连忙拦住她，震撼道：“你就这么去？”
黑色的裙子衬的许无边的肤色白的不像人类，有一种出水芙蓉的晶莹。挂脖的款式又让她完美的肩颈线条展现无遗，算得上与她适配。
但问题是，再怎么看这也是出门度假的穿搭，跟同学聚会一点也不配。
许无边没想那么多，理所当然：“不然呢？盛装出席？”
凌灵没说话，但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许无边哼笑一声，点了点她的脑袋。
“他们什么档次，还不值得姐盛装出席，懂？”
说话间，大门打开。许无边检查了一遍手机钥匙卫生纸，随手扣上一顶棒球帽，姿态随意地往外走。
凌灵目瞪口呆，跟在身后缓缓鼓掌。
高，还是她许姐高。
***
同学聚会在国土内进化了几百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吃饭吹牛一条龙。只不过曾经是曲水流觞饮酒作赋，现在是白酒啤酒配吹牛，烧烤火锅搭上ktv。
许无边作为一条几乎进化掉社交的咸鱼，出席这种场合时只有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和跟在凌灵身后充当背景板的作用。
别人问：“诶呀诶呀，大美女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许无边微笑：“啊哈哈，在影视基地搬砖，挣点辛苦钱。您呢？现在应该年收几百个w了吧。”
别人问：“美女谈对象了没啊，结婚了吗？”
许无边挑眉：“自己都养活不起，怎么结婚？一起在富人区门口碰瓷乞讨吗？”
三言两句之间，把所有和自己相关的话题拒之门外，然后倒在一边吃完就睡，好不惬意。
吃完饭，许无边又跟着凌灵去了ktv续摊。本来她都说不去了，凌灵坚定地拦住她，说自己还没装完。
许无边倚在副驾驶里，昏昏欲睡道：“你还要怎么装逼……”
凌灵跟着车里的bgm哼唱，得意道：“你记不记得咱班之前有个追星的富家小姐，天天炫耀自己又去见了谁，买了什么专辑，还嘲笑我追不起星。”
许无边闭着眼回想半天，勉强回应道：“也没嘲笑你吧，不就问问你去没去过那个小爱豆的演唱会吗，至不至于记恨这么久。”
凌灵嘴角一扯，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片刻后，她以拉风的车技停在商场里一个刁钻的车位上，骄傲甩头。
“你懂什么，老娘在圈子里打拼这么久，你知道图什么吗？”
许无边打了个哈欠，起身看向她，洗耳恭听。
凌灵故作油腻一抹下巴：“图这种手握众多艺人联系方式，但就是不给别人的爽感。”
许无边：“……”
她失去兴趣转身下车，觉得还是数钱的爽感更适合她。
转场到ktv的人比参加聚餐的人少了一半，那些已婚已育，家里孩子嗷嗷待哺或者有门禁的，基本上都已经先一步告退。
许无边扫了一眼ktv里的人，一时有些感慨。
同样的年纪，有的人已经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而有的人还在浪迹花丛，或者专注事业，仿佛过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许无边在沙发座最靠外的阴暗角落仰躺下去，准备躺尸。
躺之前想到曾经也称得上是帅气的男同学，婚后已经变成了被油脂包裹的样子，一时觉得不结婚也挺好的。
留在包厢里的人心态都比较年轻，也是当年在班里最活跃的那一群人。吃饭的时候活络过感情，现在又重新打成一片，拿着话筒狂吼爱情买卖和凤凰传奇。
就在乌蒙山连着山外山的节奏里，许无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侧坐了人。
来人动作算不上轻，但也较有分寸，隔着大概半臂的距离。皮质沙发座被压得倾斜，许无边身子歪了一点，缓缓睁开了眼。
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算不上熟悉的面孔，许无边回忆半晌，依稀记得这人是高中的数学课代表。
“任志飞？”许无边坐直身子，缓缓道。
那人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过一瓶开过盖的啤酒，递给了许无边。
“老同学，最近过得怎么样？”任志飞问。
许无边接过酒瓶酌饮一口，不露声色打量眼前的人。
同学聚会，这哥们儿却穿着西裤衬衣，手腕上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习惯，露出了一块在许无边印象里不算便宜的机械手表。
头顶的头发用发胶背到脑后，看起来发际线倒是保存完好，相貌也比高中满脸痘的时候要清秀得多。衬衫下也算得上有料，至于是肥的瘦的还得再议。
一番打量后，许无边估计他就是闲得无聊又不想唱歌，来找自己唠嗑。
于是她用跟他碰了碰酒瓶，随意道：“还行，活着。你呢，这是刚开完会出来，穿这么正式？”
上次喝酒还是接到公司电话之后，当时心情不佳喝得快，没多久就喝得烂醉，根本没喝到味儿。
这次有时间细品，许无边来了两口啤酒之后突然觉得味道还不错，又来了两口。
任志飞像是被问到了点上，神情骤然兴奋起来。
他很有范地翘起二郎腿，右臂搭在膝盖上，状似无意地转向许无边。
“最近得了个新项目，今天下午开了组会，没来得及换衣服。”
许无边挑眉应承，跟他再次碰杯：“很不错嘛，祝贺。马上就能升职加薪了吧？”
任志飞挥挥手，笑道：“那谁知道呢。不过前段时间买了辆车，手上的钱还算够花，顺其自然吧。”
分明是休息时间，还要拿出跟投资人聊天的态度，许无边一时有些心累，但还是忍了。
只是片刻后，ktv的背景音乐换成了情歌王，凌灵鬼哭狼嚎的声音响彻包厢。
许无边被声音刺得眨了眨眼，毫不客气地捂上半边耳朵。
这时，任志飞喝完了手里的酒，拿了一瓶新的。然后用那瓶新酒，跟许无边碰了一杯。
只是这次，相撞的不是瓶身，而是瓶口。
许无边脸上的笑容一顿，听见他故作低沉道：“你……谈对象了吗？”
“……”许无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包厢前方张牙舞爪释放个人魅力的凌灵甩了个眼刀，礼貌道：“还没，可能命定的对象被克死了，没来得及出现在我面前吧。”
房间里压抑的氛围让所有人都想逃离，众人刚一撂下筷子，许无边就站起身说要去买单。她一说买单，宋倩警觉地蹦起来，也立马跟了上去。
“许姐！许姐！”她害怕江澈绊自己，路过江澈时双腿尥蹶子一样跳了个高，飞快跑了出去：“许姐！我们有经费，你别买单！”
她一走，林晓涵也站了起来，正经道：“我怕她买单抢不过许姐，我去帮忙。”
章宇更不敢跟江澈共处一室了，夹着尾巴拎着车钥匙就窜了出去：“我去热车！”
江澈：“……”
“神经，都快三十度了，热个屁的车。”江澈冷笑一声，双手插兜。
他扫视过房间，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最后一个走出房间。
餐桌上，那双新拿来的筷子包装完整，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打开过。
***
夏日山中的夜晚，幽静又吵闹。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却又能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沙沙作响和淙淙的水声。
月光轻柔地笼罩大地，给每个人的眼睛都加上了一层柔光滤镜。眼前的一切都朦胧梦幻，温温柔柔。
江澈走出院子的时候，许无边已经坐在驾驶座，跟正在往商务车里钻的宋倩林晓涵她们挥手。
到了傍晚，那副大墨镜从她脸上消失，露出洁白的面庞。扎了一天的高马尾被放下，黑长的头发贴着脸颊，少了几分干练，多了几分柔情。
黑色商务亮起车灯，照亮了院中的一方土地。
江澈上车的步伐犹豫一瞬，突然转身走向许无边的越野。不是副驾驶，而是驾驶座的窗边。
许无边倚在窗边，见他走来，轻松自在的神色收敛几分，眉眼微挑，挂着笑意。
“回程我可不跟你们一起了，忙了一天，我有点累……”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许无边笑着圆场的话被打断，脸上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怔楞。
眼前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将刘海高高撸起，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双她第一次见就记忆深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里面漾着水光，却写着倔强。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一刻，许无边突然一阵心慌。
不过许无边很快就反应过来，回道：“没啊，无缘无故为什么讨厌你。”
夏夜的微风抚过，江澈头顶上的碎发被吹下几缕，贴着脸飘动。
平日里轮廓分明的脸在月色的映衬下融融的，竟有些肉感，看上去更显年纪小。
许无边撑在窗边的胳膊自然垂下，横着伸出窗外，指尖几乎落在江澈的脸颊旁边。看着江澈的神情，她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谴责感，像欺负了小孩子一样。
她的手动了动，想揉一把江澈的头，又想捏捏他的脸，最终也没有实施，不自在地蜷回手臂。
她看到江澈望着自己，原本有几分期待的眼睛，骤然暗了下去。
“看完视频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很奇怪。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生气了吗？”江澈道。
许无边愣了愣，无奈笑笑，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拍拍打打。
“没，就是觉得我的行为可能确实有点过界，你之前不是……”许无边没说明，巧妙地停在这里，然后无奈道：“我只是在避嫌。”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江澈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突然变得奇怪，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在被拉长。许无边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却不自在地渗出细微汗水，在等待回应的时间里变得焦虑非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避嫌的行为太过蹩脚，导致她对江澈产生了奇怪的愧疚，她在等待回应的过程中有些紧张。
周遭安静，听得流水潺潺与虫鸣，也听得心跳砰砰。
仪表盘上的时间缓慢变动，许无边抿唇看着时间，想主动告别。
这时，江澈突然低声道：“我不要。”
他声音太小，又低沉，许无边一时没听清。
她凑近脑袋，疑惑道：“你说什么？”
江澈抬头看着她，漂亮的圆眼睛在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一个人从车窗露出脑袋，一个站在车外，两个人又挨得很近了。
没等许无边挪开距离，江澈盯着她，直白道：“我说，我不要被避嫌，跟之前一样相处就可以。”
“现在这样，我觉得不舒服。”他喃喃。
砰砰的心跳停滞了一瞬，而后重新变得和缓流畅。
果然还是做的太明显了。
许无边轻呼一口气，往回收了收身体，道：“可你之前还……”
“上次是我脑子犯病，不是真心的。”江澈干脆利索地回答，耳尖微红，只不过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只看表情，是实打实的冷静理性。
许无边看着他没了脾气，莫名其妙的焦虑感散去，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怎么这么难伺候，”她半开玩笑，笑着吊儿郎当道：“那你觉得怎么样相处舒服？”
车旁站着的人又陷入了沉默，这次许无边没有避开眼神，也没有觉得度日如年，重新变得游刃有余。
她含着笑意等待江澈的答复，预想中的人大概会黑着脸辩驳，亦或者假装冷静，实际红色已经蔓延到耳朵。
可是，江澈的行为再一次打破了她的游刃有余。
江澈长得高，哪怕越野车高，他的头在远在窗口之上，面对面需要低头弯腰。
于是他低下身，主动露出修长的脖颈，抬起下巴。
许无边倚在窗上的手条件反射一般摸上了他的下巴，甚至熟悉地捏了捏那里的软肉。
许无边：“……”
手心温凉，接触到柔软的皮肉。
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许无边盯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头一次这样直面自己的变态行径。
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好人。
她的手僵在原地，不再收拢，整条胳膊在江澈的注视下好像被打了全麻，在晚风的吹拂下冰凉酥软，使不上力气。
江澈适可而止地站直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实细看能看出几分局促，可现在许无边自己心里还在纠结，哪里顾得上江澈的表情。
“就这样。”江澈言简意赅，酷酷道。
“哦。”许无边应道。
她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江澈站起身后搓了搓手指，将尚且带着余温的左手也搭在了方向盘上。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她木着脑袋告别，有些生硬。
好在江澈并没有纠结这样的生硬。
他后退几步，朝许无边挥了挥手，然后站在原地目送着许无边的离开。
绿色的越野车在夜色中轰鸣而去，离开的背影却算得上是仓皇逃窜。
从山下回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许无边听着歌，看着车外的夜色沉沉，一时有些恍惚。
她将左手悄然搭上心口，深呼吸了两个来回。心脏跳的有些剧烈，搞得人都有些口干舌燥。
高速不是能胡思乱想的地方，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勉强将精神放在导航上。
半晌，她捂着心口喃喃道：“人果然还是不能太要脸皮。”
之前没脸没皮，做什么都不觉得过火。可一旦被点明，总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太奇怪了。
摸着江澈下巴的那只左手，乃至整条胳膊都好像在一瞬间变得酥麻，不受控制。
她最讨厌失控的感觉，于是下定决心仍要保持距离，亦或者重新变得没脸没皮，至少不能再让这种奇怪的状态出现在自己身上。
手机被放在侧前方空调上卡着的支架上，连着车内蓝牙悠悠放着歌。
就在许无边自我唾弃时，手机页面的正上方一闪，划过一条消息提醒。
江澈：【晚上到家可以给我报个平安吗？】
江澈：【……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江澈：【晚安。】
***
前一天的拍摄多少有点耗费体力，许无边说到底很久没有扛过机器，熬大夜没问题，但体力比起从前还是逊色不少。
回到家后，她洗了个澡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登门拜访，敲门如同抢劫的凌灵叫醒。
凌灵拍门的声音震耳欲聋。许无边前一天太累，睡着的时候连耳塞都没戴，很快被敲门声吵得皱起眉头。
她一个翻身，打开门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在沙发上，陷入昏迷。
凌灵今天专门打扮过，美式辣妹短上衣配上卡其色低腰工装裤，低低扎着扎着两个麻花辫，兴冲冲地进门。
看着许无边又要睡着，她连忙把人拽起来。
“别睡了别睡了，晚上有活动！”
许无边有气无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嗓音沙哑无力道：“你发春啊？”
“发个der！”凌灵拍了她一巴掌，手从自己的截断眼妆上摸过：“姐这叫孤芳自赏，懂么！”
“哼哼哼哼……”许无边嘴角抽动，冷笑几声，向后躺倒在沙发巨大的靠背上，人快陷进去一般：“那你自己赏去吧，老子要睡觉。”
“别啊——”凌灵拖起许无边，她个头小，推着许无边去卧室换衣服就像小喷菇推着坚果墙：“今天晚上都是同学朋友，你陪陪我啊！姐要艳压群芳！”
上学的时候，凌灵因为个子小，长得也不是很出众，一直是在班里被忽略的那种。
高中最好笑的就是上了三年学，她们那个快到退休年纪的数学班主任在走廊跟她打照面，亲切的问：“你哪个班的啊，叫什么名字？”
凌灵礼貌微笑但是愤怒道：“老师，我是你班的。”
至此，在班中毫无存在感就是凌灵一生之痛。虽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校园暴力，但她艳压群芳的念头就是挥之不去。
“艳压群芳你更要自己去啦，拖我干什么……”许无边有气无力在衣柜翻衣服，抬肩膀的时候一阵酸痛：“让我去给你当绿叶吗？”
凌灵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是无语还是嫌弃：“嗯嗯嗯，让班花给我当绿叶，我真是好大的脸面。”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许无边嘴上说着不乐意，但动作很快。
随手抽了一条宽宽松松的黑色挂脖吊带裙，套上打底裤和袜子，踩上洞洞鞋，许无边简单洗漱一下，就拎上背包走到门口。
凌灵连忙拦住她，震撼道：“你就这么去？”
黑色的裙子衬的许无边的肤色白的不像人类，有一种出水芙蓉的晶莹。挂脖的款式又让她完美的肩颈线条展现无遗，算得上与她适配。
但问题是，再怎么看这也是出门度假的穿搭，跟同学聚会一点也不配。
许无边没想那么多，理所当然：“不然呢？盛装出席？”
凌灵没说话，但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许无边哼笑一声，点了点她的脑袋。
“他们什么档次，还不值得姐盛装出席，懂？”
说话间，大门打开。许无边检查了一遍手机钥匙卫生纸，随手扣上一顶棒球帽，姿态随意地往外走。
凌灵目瞪口呆，跟在身后缓缓鼓掌。
高，还是她许姐高。
***
同学聚会在国土内进化了几百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吃饭吹牛一条龙。只不过曾经是曲水流觞饮酒作赋，现在是白酒啤酒配吹牛，烧烤火锅搭上ktv。
许无边作为一条几乎进化掉社交的咸鱼，出席这种场合时只有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和跟在凌灵身后充当背景板的作用。
别人问：“诶呀诶呀，大美女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许无边微笑：“啊哈哈，在影视基地搬砖，挣点辛苦钱。您呢？现在应该年收几百个w了吧。”
别人问：“美女谈对象了没啊，结婚了吗？”
许无边挑眉：“自己都养活不起，怎么结婚？一起在富人区门口碰瓷乞讨吗？”
三言两句之间，把所有和自己相关的话题拒之门外，然后倒在一边吃完就睡，好不惬意。
吃完饭，许无边又跟着凌灵去了ktv续摊。本来她都说不去了，凌灵坚定地拦住她，说自己还没装完。
许无边倚在副驾驶里，昏昏欲睡道：“你还要怎么装逼……”
凌灵跟着车里的bgm哼唱，得意道：“你记不记得咱班之前有个追星的富家小姐，天天炫耀自己又去见了谁，买了什么专辑，还嘲笑我追不起星。”
许无边闭着眼回想半天，勉强回应道：“也没嘲笑你吧，不就问问你去没去过那个小爱豆的演唱会吗，至不至于记恨这么久。”
凌灵嘴角一扯，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片刻后，她以拉风的车技停在商场里一个刁钻的车位上，骄傲甩头。
“你懂什么，老娘在圈子里打拼这么久，你知道图什么吗？”
许无边打了个哈欠，起身看向她，洗耳恭听。
凌灵故作油腻一抹下巴：“图这种手握众多艺人联系方式，但就是不给别人的爽感。”
许无边：“……”
她失去兴趣转身下车，觉得还是数钱的爽感更适合她。
转场到ktv的人比参加聚餐的人少了一半，那些已婚已育，家里孩子嗷嗷待哺或者有门禁的，基本上都已经先一步告退。
许无边扫了一眼ktv里的人，一时有些感慨。
同样的年纪，有的人已经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而有的人还在浪迹花丛，或者专注事业，仿佛过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许无边在沙发座最靠外的阴暗角落仰躺下去，准备躺尸。
躺之前想到曾经也称得上是帅气的男同学，婚后已经变成了被油脂包裹的样子，一时觉得不结婚也挺好的。
留在包厢里的人心态都比较年轻，也是当年在班里最活跃的那一群人。吃饭的时候活络过感情，现在又重新打成一片，拿着话筒狂吼爱情买卖和凤凰传奇。
就在乌蒙山连着山外山的节奏里，许无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侧坐了人。
来人动作算不上轻，但也较有分寸，隔着大概半臂的距离。皮质沙发座被压得倾斜，许无边身子歪了一点，缓缓睁开了眼。
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算不上熟悉的面孔，许无边回忆半晌，依稀记得这人是高中的数学课代表。
“任志飞？”许无边坐直身子，缓缓道。
那人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过一瓶开过盖的啤酒，递给了许无边。
“老同学，最近过得怎么样？”任志飞问。
许无边接过酒瓶酌饮一口，不露声色打量眼前的人。
同学聚会，这哥们儿却穿着西裤衬衣，手腕上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习惯，露出了一块在许无边印象里不算便宜的机械手表。
头顶的头发用发胶背到脑后，看起来发际线倒是保存完好，相貌也比高中满脸痘的时候要清秀得多。衬衫下也算得上有料，至于是肥的瘦的还得再议。
一番打量后，许无边估计他就是闲得无聊又不想唱歌，来找自己唠嗑。
于是她用跟他碰了碰酒瓶，随意道：“还行，活着。你呢，这是刚开完会出来，穿这么正式？”
上次喝酒还是接到公司电话之后，当时心情不佳喝得快，没多久就喝得烂醉，根本没喝到味儿。
这次有时间细品，许无边来了两口啤酒之后突然觉得味道还不错，又来了两口。
任志飞像是被问到了点上，神情骤然兴奋起来。
他很有范地翘起二郎腿，右臂搭在膝盖上，状似无意地转向许无边。
“最近得了个新项目，今天下午开了组会，没来得及换衣服。”
许无边挑眉应承，跟他再次碰杯：“很不错嘛，祝贺。马上就能升职加薪了吧？”
任志飞挥挥手，笑道：“那谁知道呢。不过前段时间买了辆车，手上的钱还算够花，顺其自然吧。”
分明是休息时间，还要拿出跟投资人聊天的态度，许无边一时有些心累，但还是忍了。
只是片刻后，ktv的背景音乐换成了情歌王，凌灵鬼哭狼嚎的声音响彻包厢。
许无边被声音刺得眨了眨眼，毫不客气地捂上半边耳朵。
这时，任志飞喝完了手里的酒，拿了一瓶新的。然后用那瓶新酒，跟许无边碰了一杯。
只是这次，相撞的不是瓶身，而是瓶口。
许无边脸上的笑容一顿，听见他故作低沉道：“你……谈对象了吗？”
“……”许无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包厢前方张牙舞爪释放个人魅力的凌灵甩了个眼刀，礼貌道：“还没，可能命定的对象被克死了，没来得及出现在我面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