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外间的内侍听见动静连忙近前查看,却发现榻上之人已然转醒,正欲穿鞋下榻。

    内侍连忙疾步上前服侍着这位主子穿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头风又发作了?要传江太医过来吗?”

    陆廷渊摆摆手,挥退了宫人。

    更深露重,只着一身单衣到底是有些单薄,他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玄色披风披上,穿过内殿信步走到殿外。

    重顶巍峨,玉阶长阔。这偌大的宫城尽在他的脚下,可是想要一起共飨这盛世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因为他的妻子,早已死在了黎明前夜,死在了属于他们的盛世来临之前。

    夜凉如水,陆廷渊拢了拢披风,转身折返回殿内。

    翻开一份折子,他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今日是清明,可今年恰好遇上了闰二月,民间有着“闰月清明不上坟”的传统,所以才未去她的墓前祭扫。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夜梦到她,是不是她在怪他没去看她?

    陆廷渊叹了口气,将折子放到一边,而后摊开一张纸笺,以狼毫蘸取墨色,略一思索,只见他提笔写道:

    孤灯萧索形影只,枕冷衾寒不堪眠。

    望尽京华皆不是,盼与梦魂相连牵。

    对月相问伊何处,不在皇天后土间。

    槿花尚有重开日,长恨卿独无归期。

    写完后,手仍执笔停在句末,墨迹汇于一点,很快就在纸上洇开了。

    他只手拾起桌上墨迹未干的纸笺,继而置于烛火之上,火苗一下子舔舐上来,连同眼中潮湿的雾气,一起氤氲在这无尽的夜色中。

    帝王有泪,无人敢窥。

    *沉睡中的姜澂鱼迷迷糊糊像是做了一个梦,而且她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她来到了大祈皇帝的寝殿——潜麟殿,甬路两旁布满了宫灯,她就顺着这条甬路一路走到了殿前。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此处,前世她也不曾来过这。

    她看到前殿好像站着一个人,披着一件玄色披风,看起来那么地孤独与寂寥。

    待她渐渐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陆廷渊。

    他已经,是皇帝了啊。

    萧妤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是,他出现在这儿合情合理,梦里的她倒是对这一点认识得清楚。

    她慢慢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因为她真的很想问问他,为什么那日他没有如期回来,她被曹姑姑暗害的事他到底知不知情,亦或是,冷眼旁观?

    曹姑姑说,是这正妃之位害了她,而他也早就已经定下过亲事。或许当年他只是迫于先皇的那道赐婚圣旨,不得不娶她而已。

    她又想起那日幕僚的话,就像一根刺深深刺在她的心里,他也会想换一个王妃吗?

    毕竟,同其他世家结为姻亲,他登上帝位的路会容易很多。

    这滔天的权势面前,任谁都不会无动于衷吧。

    她刚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向周围,殿前站着的是冯春,还有一个长得很白净的内侍,她以前不曾见过,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自己。

    这不是梦吗,为什么别人看不见她?

    她有些着急地站到陆廷渊面前,想要拉一拉他的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竟是透明的,直接穿过了他的胳膊,什么也没有抓到。

    陆廷渊转身回了殿里,她也急忙跟了上去。她看到他拿起折子看了起来,上面是江南那边的州刺史联名请批赈灾银的折子。

    这梦也太荒诞了些,可细节又是过分的真实。

    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做梦。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意识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中,再也思考不了了。

    *天色渐明。

    一觉醒来,姜澂鱼腾的一下起身,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是正常的,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变化,依旧是她的寝间。

    可她仍旧记得梦中的情形,记得他独自一人站在玉阶前萧索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细想,大丫鬟碧檀便带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姑娘,延寿堂那边差人过来传话,说是老夫人让您过去一同用早膳。”

    延寿堂,即国公府崔老夫人的院子。

    长辈相请,姜澂鱼作为晚辈自是不好推辞,一番梳洗过后,她便去了延寿堂。

    *厅里,崔老夫人正斜靠在榻上,同榻而坐的是一位少女,身着天青色撒花如意襦裙,梳的是百合髻,身上并无过多金玉点缀,只戴了一支白玉流苏发簪,容貌清丽,柳眉星眼,杏腮桃颊,两人正有说有笑地闲话家常。

    见姜澂鱼进来了,两人才停下说笑,一齐向门口看去。

    虽说现在的姜澂鱼“失忆”了,但是萧妤作为宁王妃在玉京生活了这些年,京城贵族圈的夫人姑娘们她可是认得门儿清。

    眼前这两位,年长的正是荣国公府老夫人,也是姜澂鱼的祖母崔氏。虽说不是现任荣国公的亲生母亲,但也是将他从小一手带大,因此府中上下都非常尊敬这位老祖宗。

    说起荣国公府的这档子家事,其实也不算秘辛。这位崔老夫人原本是有一个亲生儿子的,但是这个儿子年幼时害了一场病,最终双目失明,从此便无缘爵位了。

    老荣国公也没有庶子,只得从旁支里挑选了一个孩子,过继到崔老夫人名下,成为嗣子,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荣国公姜绍。

    绍者,继也。虽说继子承爵历朝历代也不是个例,但前朝皇权与世家之斗呈燎原之势,有心之人在先皇的默许之下,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力证荣国公府如今的爵位承袭不正,逼得姜绍的嫡长子、已经请封世子的姜问渠主动辞爵,使得国公府世袭罔替的爵位就此沦没。

    边上这位少女,正是崔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姜绎唯一的女儿,也是姜澂鱼的堂姐,姜凝烟。

    因着亲生儿子遭受了这等变故,因此崔老夫人对这位嫡亲的孙女格外偏疼一些,打小就养在身边,吃穿用度全是比着姜澂鱼这位国公爷的亲生女儿来的。

    而且,这位姜凝烟姑娘,当年可是宁王妃之位的有力竞争人选。

    宁王陆廷渊作为嫡长子,即使再不受皇帝待见,那也是宗法制下大臣们天然拥立的对象。从龙之功,赌对了便是一门俱荣,因此许多世家、大臣都想把女儿嫁给这位先皇嫡子。

    要不是因为先皇一纸赐婚,说不定宁王妃之位就落到姜凝烟头上了。她同陆廷渊是同岁,表哥表妹的,最容易发生点故事了。

    那时候陆姜两家的斗争还没闹得水深火热,两家孩子幼时常常往来,所以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即使萧妤嫁过去了,她都没有放弃,铆足了劲要进宁王府的门呢。

    如今的姜凝烟,算一下也二十有四了,看样子还没得偿所愿,要不然也不会在崔氏这里见到她了。

    姜澂鱼走上前,福身柔声道:“澂鱼见过祖母,祖母万福。”又转身对姜凝烟低首道:“烟姐姐安好。”

    崔老夫人连连唤道:“哎哟,祖母的小澂鱼都长这么大了,快,到祖母跟前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姜澂鱼上前一步,崔老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听江太医说,你这次啊,真真是走了趟鬼门关,你昏迷的这半个月啊,可把府里都急坏咯!”

    闻言,姜澂鱼低头恭谨道:“谢祖母挂怀,澂鱼已无大碍,只是,从前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崔老夫人拍着她的手安抚道:“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从前的事不记得就不记得罢,现在啊,第一要务就是要把身子养好,咱们慢慢来。”

    姜凝烟端详着姜澂鱼,神色若有所思,一听姜澂鱼说自己失忆了,便接话道:“澂鱼妹妹,从前种种,你这是都忘了吗?”

    这话问的,难道她忘了什么不该忘的事吗?

    姜澂鱼点头,“除了父亲母亲、祖母等至亲之人的模样,其他人,其他事,我都记不得了。”

    正说话间,姜澂鱼的母亲孟氏也来了。姜澂鱼和姜凝烟两个小辈连忙起身,给母亲/婶母问安。

    孟氏也给崔老夫人见礼,“婆母安好。正有一事要和您说呢,如今澂鱼回来了,我想着把我院子旁边那个小院收拾出来,让澂鱼搬过去,她如今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院子了。”

    崔老夫人面无异色地笑着应道,“这事你拿主意就好。不过,澂鱼这丫头都有自己的院子了,我这当祖母的也得有所表示。”

    她扭头对着姜澂鱼说道,“一会吃完早膳,我让郑妈妈去把库房开开,你喜欢什么自己挑,也算是祖母给你压惊了。”

    侍立在旁边的郑妈妈闻言应是。这时,一名丫鬟走进门,恭声道:“老夫人,早膳已经端上来了,请您和夫人姑娘们移步前厅用膳。”

    闻言,几人纷纷起身,姜澂鱼和姜凝烟一人一边,搀着崔老夫人一起前往前厅。

    *今日的早膳甚是丰盛,光是糕点就有七八样,羹有花胶蜜枣羹和三鲜大熬骨头羹,以及一些乳饼、提褶包子之类的。

    毫无疑问,这三鲜大熬骨头羹应该是小厨房听闻姜澂鱼受伤后特意熬制的,于是不容拒绝地、在祖母的示意下,她只得满饮了一碗,又拿了块如意糕,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

    用完早膳,崔老夫人就要去佛堂礼佛了。众人起身告辞,只有姜凝烟留下来同崔老夫人一起前往佛堂,姜澂鱼则在郑妈妈的带领下去库房挑选物什。

    崔老夫人的库房里各色家具珍玩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最终,姜澂鱼挑了一座紫檀木雕花山水画屏风,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前头孟氏一回到倚澜苑,便将姜澂鱼院子里的丫头都叫到跟前,说了搬院子的事。

    本来原是应该在姜澂鱼归京前就着手布置的,只是孟氏思量着,一是女儿也多年未见了,一回来便让她自己居住,母女间关系便远了,显得有些生疏,不如先把她安排在自己院子里住一段时间。

    二来女儿如今也长大了,喜好同小时候肯定有较大的变化,孟氏摸不准她现在的心思,想着等她回来了,问问她的意思,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去布置院子,也好住的舒心自在些。

    谁知刚回来便出了那样的大事,也没心思去想搬院子的事了,所以才拖到现在。

    搬倒是不急,但院子得先遣人过去收拾出来,丫鬟们都领了活计,各自忙活去了。

    *姜澂鱼刚回到屋子里,青黛便端来一碗药汁,她接过来眼也不眨地一口气喝光了,这让青黛看了惊叹不已。

    “姑娘,从前您喝药都得咱们催着哄着,好半天才肯喝呢,现在生完病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姜澂鱼将碗递给青黛,又拿了一颗她递过来的蜜饯,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青黛,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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