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家成分复杂,景鹤年从小接触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干净到哪去。

    他亲生母亲被二房诬陷要与他人私奔,父亲大发雷霆,杀了他娘,还不许他在金丹之前,给母亲上坟。

    景鹤年一开始很恨二房,觉得是她害死母亲。

    后来恨自己,恨自己太弱,护不住人。

    后来他复仇成功,亲眼看着他爹杀了二房,他突然明悟——

    最该恨的是他爹。

    他当年早就想杀他娘,只是碍于面子和大家族的体统,这才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

    而他,想要毁灭这个腐朽的修仙界,也需要理由。

    他预备了一个长达百年的计划,而宣布“魔种降世”,应当在他一切准备充足之时。

    至少不该是现在。

    但……

    小笋很合适。

    看着孙咸那副激动的样子,景鹤年心目中的“魔种”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他摸了摸小笋的头,并未肯定孙咸,也没有否定他。

    只是语焉不详道:“之后再说。”

    所谓“之后”,其实就是一年后。

    小笋成功习得了魔修以及魔修伪装的功法,修炼速度让所有教过她的魔修都为止汗颜。

    当最后一个先生也宣布教无可教时,孙小笋跟景鹤年说,她要回玄霄宗看看。

    要是不回仙域,她的黑化,也就没人知道了。

    之前要在大比中掉马的计划,被景鹤年打断。

    若是想要再有一鸣惊人的机会,就要等到五年后的另一场比赛。

    太晚。

    她等不到那个时候。

    孙小笋仰头,不满道:“为什么不让我走?”

    景鹤年抵着太阳穴,没什么情绪道:“你为什么要走?”

    “我的朋友都在仙域,我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他们肯定很担心我。”孙小笋解除魔修模拟器,“看!我的功法运转得炉火纯青,肯定不会有人发现我是魔修的!”

    见景鹤年不说话,只是支着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他,孙小笋又打起了感情牌,“我知道自古仙魔不两立,所以之前我也没提要离开这茬,就怕大哥你担心我不同意,但是你看我现在……”

    孙小笋比比划划地唤出一小节水流,“我就说我是水灵根,怎么样?就算是洐笙仙尊来了,也看不出半分异常。”

    景鹤年的眼皮子掀了掀,拿着公文继续看,“不行。”

    孙小笋狗腿地凑过去给景鹤年捏肩,笑嘻嘻地说:“我那几个朋友和别人不一样,当年我被人当成魔修,你猜他们跟我说什么?”

    景鹤年侧头看他,孙小笋接着说,“他们说,就算我是魔修,也愿意和我当朋友。”

    景鹤年嗤笑道:“不过是天真的孩子话。”

    孙小笋用了点力,景鹤年躲开,含笑望她,“小笋,你捏痛我了。”

    孙小笋赌气地背过身子,“你要是不让我回去,我就趁你不注意,偷偷去。”

    景鹤年把她拉回来,好声好气地哄道:“我是怕你伤心,怎么还成了坏人?”

    “伤心与否,也是我自己的事。”孙小笋固执道:“我一定要去。”

    景鹤年收回拉着小笋的手,脸上的表情淡了几分,平静地与她对视。

    孙小笋倔强地看了回去。

    气氛僵持。

    景鹤年脸色渐沉。

    玄霄宗的世家子弟,都是一帮见利忘义的东西,哪有什么好人?

    她怎么就这样天真,别人说什么都信?

    今天能为那几个“朋友”顶撞他,以后是不是就能为了他们,对他刀剑相向了?

    景鹤年也知道自己的思考方向越来越偏,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到未来小笋手持利剑,将剑抵在他胸口的样子。

    亦或是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他,说想让他死。

    每每想到这样的画面,那颗时常平稳跳动的心脏,就会产生怪异扭曲的疼。

    以及一点不易察觉的……快感。

    景鹤年停止毫无意义的自我分析,将视线从她脸上偏移开,冷冰冰道:“好,那你就去吧,若是被人追杀,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孙小笋眼睛一亮,还跟小时候似的,凑过去,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多谢大哥!”

    而后快乐地跑走了。

    空荡的大殿中,只剩下景鹤年一人。

    他碰了下孙小笋刚刚亲吻过的地方,那转瞬即逝的温软触感,好像经由面皮,传到了指尖。

    随后以烈火燎原的态势,席卷了他整条手臂。

    错觉中,似乎泛着麻痒。

    他恶狠狠地将手指在扶手上用力摩擦,好像这样就能摆脱什么。

    指尖都被磨得红了。

    良久,景鹤年轻轻吐气。

    要人命。

    都过了年少慕艾的年纪,怎么还这么心浮气躁?

    小笋……

    也和别人这样吗?

    半柱香后,侍卫来报。

    “尊主,小笋小姐说已得了您的同意,要离开魔宫。”

    景鹤年搓捻指尖,“放她走,等到了边境再把人寻个由头扣下。”顿了下,又说:“多调些人手跟着,别让她跑了。”

    侍卫刚领命离开,另一个侍卫又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一脸慌乱道:“大人!小笋小姐打伤侍卫,暴力出逃了!”

    “她让我转您一句话。”

    “她让您不要叫人跟她,她很快回来。”侍卫犹犹豫豫道:“若是发现有人跟着,她以后就……就……”

    景鹤年:“就什么?”

    “就再也不回来了。”

    景鹤年呼吸一滞。

    整个房间似乎都冷了几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必去追。”景鹤年疲惫地揉了揉眉间,“让小五也回来,不必跟着了。”

    侍卫领命离开。

    景鹤年持着手上的公文,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进去,冷着脸把它往地上一摔。

    随后将目前要紧的工作吩咐下去,换了身形和脸,离开魔宫。

    -

    孙小笋很懂。

    她开娱乐公司的,对于人性属于是手拿把掐,尤其是情情爱爱的事情。

    她知道景鹤年对她的情感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也完全没有把她当“妹妹”看。

    这是她刻意为之的结果。

    但在试探过后,读心读到的东西,实在是……

    如果在某江文学城,大概率会写一章锁一张。

    景鹤年现在是一个即将被引爆的炸弹。

    孙小笋有至少五种方式,能让景鹤年真的同意她走。

    但她选了最激进危险的方法。

    目的就是点燃他的引信。

    孙小笋打开地图看了眼,景鹤年就在她方圆一百米的范围内晃悠。

    到了乾州,离得就更近了。

    孙小笋忽视景鹤年。

    而后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凭着弟子玉牌,趁夜进入玄霄宗。

    孙小笋的归来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

    之前她参加弟子大比是奔着夺冠去的,而整个弟子大比的流程至少要一个月。

    她在弟子堂登记说要离宗历练,轩辕拓他们发现她不见了,查了弟子簿,也就不会来找她。

    所以,除了景鹤贤,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她在九幽呆了那么长时间。

    她回了住处,第一件事就是把柜子里的剑取出来,擦干净,用力亲了一口。

    佩剑无动于衷。

    孙小笋摸了摸它古朴简陋的剑身,有些愧疚道:“抱歉,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你。”

    剑动作的幅度大了点,想要从她的手里挣脱出去,但小笋抓的很紧,它试了好几下,确定无法挣脱后,剑身突然变得滚烫。

    孙小笋给它打的剑鞘用的是木头和钢铁炼化后的材料,很快剑身就热得烫手。

    小笋没有松开。

    反而将剑抱在怀里,柔声哄着,“知道你不开心,以后我天天把你挂腰上行不行?”

    被长久放置在黑暗橱柜,以为小笋始乱终弃找了其他剑的欲念,在确定小笋并未佩戴其它武器,还是这样眷恋地喜爱它时,才默默地把温度降了回去。

    小笋这次再叫它,它才爱答不理似地抖了抖剑穗。

    孙小笋笑眯眯地亲了亲。

    亲完,又黏黏糊糊地宝贝来宝贝去地叫了好久。

    还拿出全套宝剑大保健工具,又敲又打,又揉又按,把它擦得像个崭新的破烂。

    直至剑受不了地颤抖,才停了下来。

    孙小笋郑重地把它挂在腰间,准备出门看看小伙伴们都在干什么。

    看看能不能组个局,找找机会,让他们发现自己是魔修。

    一开门,外面耀眼刺目的光打进来,有人背光站在小屋门口,孙小笋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身子突然一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托举着,放到了床上。

    她刚要起身,无形的力量将她按回去,孙小笋试图看清来者的脸,然而所见之处不知何时突然扁的影影绰绰,像高度近视突然摘掉眼睛。

    就连轮廓都是朦胧的。

    很快,连这点朦胧都看不到了,小笋眼前一黑,彻底失去视力。

    萦绕在鼻尖的,是若有若无的清冽梅花香。

    孙小笋的手,被另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牵起。

    柔软的触感,在指节处停留数秒。

    孙小笋呢喃出声:“珩、珩笙仙尊?是不是您?”

    没有回应。

    “陌生人”的体温渐渐靠近。

    孙小笋并未挣扎,睁着一双迷茫安静的大眼睛,一副对现在情况危险程度完全没有概念的样子。

    他已经凑得很近了,二人的呼吸纠缠,与一个真正的吻,只差最后一厘米。

    孙小笋状似无意地扭头,唇瓣飞快地擦过什么东西。

    身上一轻。

    过了十几秒,孙小笋的视野才恢复。

    好纯情的清冷仙尊。

    带着想要强制play的气势来,只是嘴巴轻轻碰了下,就被吓走了。

    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孙小笋怀疑他还在看,便装作若有所思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巴,脸上还是迷茫不解的样子。

    “玄霄宗……进鬼了?”

    另一头。

    清冷的乌发仙人,额头抵着水镜,发丝被寒潭的水浸湿,贴在水镜上,触手似地紧紧缠绕着镜中之人。

    “观空亦空,空……哈……空无……空无……”

    他咬住下唇,呼吸凝滞,数秒后,才长长地喟叹出声。

    那张被无数人称赞、亦被无数人畏惧的眼睛,弥散着薄薄的一层柔和怯懦的水雾。

    他抬起右手,指尖轻触镜面,还觉不够,于是整个手掌都盖了上去。

    湿漉漉的水液,弄脏了镜中人的脸。

    “……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右手被他凝出的锋利水刺贯穿。

    他安静地看着右手,深可见骨的伤口涌出鲜血,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在即将恢复之时,他又故技重施。

    血液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滴在寒潭中,向外扩散。

    正如他日夜膨胀的心魔。

    小笋……

    传信的灵鸦落在寒潭边的树枝上,“仙尊,小笋在外面,要不要见?”

    傅停一顿。

    “不见。”

    半柱香后,傅停带着一盘模样精致的小点心出来。

    他把点心放在桌上。

    “祥云斋的糖糕。”他把盘子往小笋的方向递了递,“你瘦了,该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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