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廷忙抱起白狐松手一抛,“小白快跑。”

    落地后,小白足下一滞,方才崔廷和榆娘的交谈它都听到了,它深知自己闯了大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自己也心心念念想逃出去,可真正到了离别之时,它却有些犹豫。

    小白不由得回头看向二人。

    崔廷一脸焦急,黝黑的面庞滑下豆大的汗滴。

    一旁的榆娘张开双臂,挡在它们身前,面朝元氏咬紧牙关。

    它狠心扭头,三两下跃出众人视线。

    元氏正欲上街找大夫,出门便瞧见这两人,鬼鬼祟祟打开宅门,挡在她面前不知道做什么。

    她上前一把推开榆娘。

    宅前空空荡荡,别说狐狸了,连根狐毛都没见着,小白早已提前一步离开。

    没发现什么后,元氏扭过头,朝她们道:“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小崽子!”

    方才井边只有崔廷和榆娘二人,所以她笃定崔生落水必定与这二人有关。

    说罢,元氏便冷哼一声出门了。

    扶起榆娘后,崔廷长舒一口气。

    他原以为送走小白,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毕竟有大哥在,元氏再怎么狠心,也不会对他们怎样。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她的狠心。

    崔生被救上来时,呼吸并不微弱,但是当夜,他身上的热疾来势汹汹。

    元氏连夜请了多个郎中,他们诊断过后,无一不是摇头说没救了。

    崔货郎回来时,正赶上儿子咽了气,元氏在悲愤之余,向他告状白日所见。

    他被丧子之痛冲昏了头脑,罚崔廷跪在儿子床前,拿起扫帚重重抽打他的背。

    崔廷的闷哼声和棍落皮肉的抽打声一道响起,在房内阵阵回荡。

    小白是他们的朋友,他不能招出小白。

    榆娘又那么瘦弱,禁不住抽打,但他不同,他皮糙肉厚,被打几下应当无事,于是便担下所有的罪责。

    但是一个少年之躯又怎能扛得住成年男子盛怒之下的杖笞呢?

    不消片刻,崔廷便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但他忍住了。

    一旁的榆娘急得眼泪直打转,可她又做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床上之人突然咳嗽了两声。

    抽打声戛然而止,崔货郎扔掉了手中的扫帚,同元氏一道涌到崔生床边,“阿生你醒过来了?”

    他甚至不敢大声询问,生怕这只是他的回光返照之相。

    崔生,不,应该是小白,它并没有回应货郎与元氏,而是越过他们看着地上互相抱着的二人。

    白日里,它逃出崔宅,在林间吸了两个猎户的阳气,终于治好了身上的旧伤。

    因为担忧二人的安慰,它在夜里又回到了崔宅,没想到竟然目睹崔廷被杖打的一幕,它生怕自己再不行动,崔廷便会死于棍下,于是扑进崔生的身躯里,让他“起死回生”。

    崔生的“复活”终结了这场闹剧。

    只不过自那晚以后,崔廷莫名觉得与大哥之间总是隐隐流动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原先他能总是大笑着搭上大哥的肩膀,如今迎面撞见时却只是淡淡地相视一笑。

    心头某处仿佛生了疙瘩,他不知如何铲去。

    这疙瘩到底还是留在了心头,没过多久,他便进了军营。

    小白也没想到,崔廷这一别,会是永别。

    接下来,去战场,挖尸骨,埋尸骨,它都在一天之间完成。

    就在它以为自己能很好地完成崔廷的遗愿时,没想到它唯一的一次吸食阳气却害得榆娘差点沉塘。

    自那时起,它便决定好好扮演崔生。

    有时扮着扮着,它会分不清自己是崔生还是小白。

    缠绵病榻的是崔生,需要阳气的是小白。

    但它宁可希望自己是崔生。

    与崔廷榆娘在一起的日子,仿佛是它偷来的时光。

    小白偶尔恍惚时,会回想起在雪地里追逐的那段时光。

    雪地的白狐跑着跑着,慢慢变幻成人形的白发少年。

    ——“如果可以,下辈子,我想成为一个人。”

    ……

    小白死了,妖死后消弭于尘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往生蝶从空荡的角落飞出,回到蝶衣的额角。

    她路过里屋时,发现元氏双臂环着膝盖,抱坐于床上。

    她双眸呆滞,神情恍惚,眼珠子仿佛钉死了般一动不动。

    这女人可恨也可悲。

    蝶衣看了一眼便走到李长风身旁,“走吧。”

    他点点头。

    二人一同走出屋外。

    货郎见二人出来,拱手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二位。”

    “不必多礼。”蝶衣颔首道。

    他惨然一笑,走在前头,为她们带路。

    突然众人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十分沉闷。

    货郎茫然回首。

    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他跑到井边,朝着井内大喊:“娘子——”

    井中回音阵阵,却无一声她的回应。

    鬼因执念生,人因执念死。

    元氏死了。

    死在了自己抽干的井里。

    一口井死了两个挚爱,后院还曾埋过至亲。

    货郎难以承受这份打击,他把宅子卖了,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后来,蝶衣在路上听闻,有人遇见奇怪的一老一少,老的跛脚,少的手上捧着两个好似装有骨灰的坛子,他们一起离开了芙蓉镇,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听到这则消息时,她问李长风:“真相的代价如此沉重,我原本一度认为探寻真相是对的,如今却有些许动摇了。你觉得货郎会后悔找寻我们,知道背后的真相吗?”

    李长风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若我问你,你后悔知晓师父的那封信吗?”

    “不后悔。”她想也不想便答道。

    她不愿懵懵懂懂地活在别人编织的幻梦中,山上是宋听澜为她编织的美梦,但是从下山那刻起,才是她真正成为蝶衣的时候。

    为了自己,也为了娘,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复仇。

    “所以跟随你的内心便好。”他淡淡一笑。

    蝶衣释然了。

    崔廷对货郎很重要,妻儿也是,至于他愿不愿意通过这些代价换取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探寻真相的脚步。

    重新路过青竹林时,蝶衣先是环视了一眼四周,随后指着不远处,讶然道:“咦,我记得这里有个亭子,怎么不见了?”

    想起那座粉身碎骨的石亭,某人极不自然地咳嗽了声。

    她盯着身侧之人如玉的面庞,眯起眼睛,“你不对劲。”

    “……”

    沉默良久后,某人冷不防道:“太极阵。”

    “?”蝶衣不明白他是何意。

    “我们上次是不是正切磋到一半,太极阵是观内十二长老的合技,它的阵眼在……”

    蝶衣竖起耳朵认真记下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

    成功转移话题的某人,见状暗暗勾了勾嘴角。

    ……

    一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榕城苍山。

    守门的道童眼神极好,他遥遥便望见李长风,眼睛忽地一亮,大喊道:“长风师兄,你、你回来了?!”

    李长风微微颔首。

    道童行礼后,看向他身侧戴着白色帷帽之人。

    他心中忍不住八卦,看这身形好像是个女子,大师兄和一女子,这俩在他心里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词。

    待她走近后,道童这才确定此人的确是女子,且她周身气质独特,他从未见过。

    “这位是?”他开口问道。

    倒不是因为他八卦,而是太衍观有观训。

    按照观训,外人不可入观,若是不知底细放了不该放的人入观,他会受到责罚。

    不过这是大师兄带回来的人,若李长风执意要放人进入,他是拦不住的。

    道童顿时有些为难。

    只听白纱内传出女子清澈而坚定的嗓音,“无崖道人之徒。”

    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正是蝶衣。

    她方才说的无崖道人是宋听澜的道号,她的一身本领是宋听澜教的,称他一声师父,并未有错。

    道童闻言,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

    无崖道人失踪已经十七年,若是在外收了徒弟不无可能。

    而且她与大师兄一道前来,若是身份有假,必然过不了李长风这一关。

    既是无崖道人之徒,那便是大师兄的师妹,论辈分二人皆在他之上。

    承了道童之礼后,蝶衣抬起头,她透过帷帽白纱,望着眼前太衍观的匾额,默默握紧了渡厄的剑柄。

    迈入观门的那一刻,李长风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定定道:“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一向温和的他,面容少见地冷峻了些许,看起来慎之又慎。

    “放心。”蝶衣对他展颜微笑,而后跨进门槛。

    一入道观,脚下便是一条长阶甬道,通往各殿。

    她不熟悉此间环境,于是跟在李长风身后前往大殿。

    然而没走一会,便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陆知许揉了揉眼睛,还以为眼花,确定并非自己眼花,而是真真切切看见了李长风。

    他欣喜道:“师兄,你回来了?!”

    然而没多久他便垮了脸,讷讷道:“师兄,当初你让我带回的秦子恪尸体被爹扔进水牢了。”

    李长风闻言皱起了眉头,先前他让师弟早他一步带将秦子恪的尸体带回太衍观,是因为观内有保尸丸。

    将保尸丸放入尸体口中,能保证一段时间内尸身不腐,秦子恪的尸首上有陆衍和一众长老犯下的罪证,所以保证他尸体的完整性非常重要。

    可若是在没有保尸丸的情况下,被投入水牢,如今十有八九已经化成白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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