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冢内,飞白将一具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丢到鬼王面前。尸体衣衫褴褛,多成碎布条子。脖颈处的一条五彩丝绦黯淡无光,散发着一股水腥味。

    鬼王面色如常,反倒是旁边两个一老一少、身着华服的男子掩鼻皱眉。

    飞白不露痕迹地扫了二人一眼,这二位想必就是黄家的人了。

    侍从翻了下尸体,尸体的身上脸上全是淤青和划痕,全然看不出其原来的模样。

    “这……这……”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指着尸体,欲言又止。

    “这是怎么一回事?”鬼王转着手上的扳指,缓缓开口。

    “追得急了,他投了水,谁知水流不远处是个断崖,几下就把他被冲得不见了影儿,让我一顿好找。”飞白解释道。

    鬼王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中年的华服男人,问道:“黄大人怎么看?”

    黄大人递给儿子一个眼神。

    青年华服男点点头,拿着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朝尸体走过来。

    那东西的指针滴溜溜转个不停,终于像寻着什么东西了,指针指向了尸体。

    青年男子走到尸体旁,一根指头捻起长命缕,再翻了一下尸身,不着痕迹地朝他爹点点头。

    黄大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付过钱后带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水行舟”的尸体还横陈在地上,他们却对这棵曾经的摇钱树避如瘟疫。

    飞白在心中冷笑。

    鬼王看着垂眼站在他身旁的飞白,若有所思,问道:“听说你与‘绝情双姝’碰过面?”

    “我杀了她们。”飞白若无其事,仿佛这桩案子与她无关。

    鬼王不置可否,淡淡道:“你可知错?”

    飞白脸色发白,声音中不带什么感情:“任务时间过久、无端的打斗过多、还有……尸体破坏得太过严重。”

    鬼王终于抬眼看她,起身在她身前站定,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开口道:“至于许诺你的事嘛——”

    他用指腹摩挲着飞白的下颌,恶趣味般地一笑:“这次任务瑕疵太多,我可以放你走。不过嘛——你得以‘鬼王的女人’这个身份留在我身边。”

    飞白的一双眸子古井无波,直勾勾地盯着鬼王,神色中没有半点心动。

    “不识好歹,”鬼王甩手,坐回先前的椅子上,冷冷道,“任务不合格,但好歹完成了,许你多休息些日子。”

    说罢,他递出去一个眼神,侍从得令,很快将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给清除了。

    飞白一言不发,转身出了混沌冢。

    “跟着她。”鬼王对一个人耳语道。

    结局不算出人意料,至少飞白从未真心期待许给她的诺言被兑现,早在多年前她就没有期待了。那是黄条子死后的第二个月,又是一次试炼。飞白趁着训练人不注意,一刺结果了他,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死了,其他人受了惊吓,只有飞白冷冷等待着裁决,结果什么也没等来。

    ——鬼王并未处置她。

    飞白亲手为黄条子报了仇,可她从未有过大仇得报的感觉。训练人的死没有激起任何的水花,如同黄条子的死一样。这反而成了她的隐痛。

    弱肉强食,黄条子也好、训练人也好、她也好,谁死都不是问题,死了就死了,技不如人罢了。想通这些之后,飞白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对训练人动手,恨自己懦弱胆怯,害黄条子白白丢了性命。

    飞白对自由从未起过什么心思,因为她早知道不会如愿,只是这次心里却泛起涟漪。并非她信了鬼王的承诺——而是水行舟。水行舟的重获自由使她有了期许,虽然不想承认,但除开她的骄傲,她的确想看看水行舟能不能成功脱逃。

    他成功了,飞白却迷茫了,他的路她无法复刻。麻木地活,或者自由地消亡,她又该如何抉择?

    心情不佳,未来照例是一团迷雾,寻常任务后飞白都是去花羽那里混一些日子,如今不知道水行舟在不在那里,她与他之间气氛还有些诡异,飞白暂时还不想面对他。再加上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她索性扭身拐进一个赌馆,一连好几天都泡在里面。罢了,醉醺醺地晃出来,随意找了棵树,栖在上面,再不管这世间事。

    直至感觉到那双眼睛不再盯着她后,飞白睁开眼,乔装打扮后朝红月镇赶去。

    刚进烟雨楼的门,飞白就看见花羽像只大花蝴蝶四处忙活,一会同这桌扯两句,一会同那桌客套两声……她挽着妇人的发髻,头上簪金戴银的,小脸涂得卡白。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说她俗气都伤害了“俗气”这个词。

    花羽一眼就认出了飞白,这是她的独门绝技——无论飞白化装成哪种模样,她总是认得出,就如同心灵感应般。

    一见着飞白,花羽阴阳怪气道:“哟,真是稀客呀!怎么得空到我这儿来了?我还以为有人嫌我这儿地方小,再不愿过来了呢。”

    还未凑近,花羽捏着鼻子嫌弃道:“又是一股臭酒气!”

    飞白狠狠皱了下鼻子,她一向少言,唯独拿花羽没有办法,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任务,抽不开身。”

    花羽本就不是真心同她置气,阴阳怪气的神情很快被八卦取代,她悄悄扯着飞白上楼,一脸好奇:“你叫过来那个人是谁?”

    飞白犹豫一二,道:“朋友。”

    花羽觉得稀奇,她居然会交朋友?她挤眉弄眼的:“什么朋友?哪种朋友?”

    问完还不忘肘两下飞白。

    飞白愈加无奈:“普通朋友,你别问了。”

    正好碰见水行舟从楼上下来,小厮的妆扮,易过容,但飞白仍是一眼认出了他——他身上的安静之感实难改变。二人隔着楼梯遥遥相望,彼此的脸皮都有些发热,水行舟更有千疑万惑想要问飞白,但所有的话语都化成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他下了几步楼,心中却曲折不已。

    水行舟起初没想着来这里,但是才过一天,想起月下飞白的模样,想起飞白认真为他描摹痣痕的模样……他心跳不止,还未弄清楚心跳的缘故,思念倒是决了堤。魂牵梦绕的人儿如今站到了眼前,水行舟反而瑟缩了,鼓了半天劲,才简单招呼道:“你回来了。”

    飞白醉眼朦胧,眼神临着水行舟的轮廓,轻声应道:“我回来了。”

    二人擦肩而过时,飞白顿了顿,虽有犹豫,还是说出了那一句:“你过来下。”

    花羽自然读出了二人间的氛围不寻常,她只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扬着头、点点下巴,口气骄傲道:“孤男寡女独处,用不用我做个见证?”

    飞白只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水行舟则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应声。

    花羽却自作主张地当起了二人的守护神,美其名曰:“防止闲人靠近。”实际她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闲人。

    “黄家确认了尸体。”飞白淡淡道。

    水行舟挑了挑眉:“他们没验明魂体?”

    “我将你的魂引融进了长命缕里,糊弄过去了。”

    “多谢,”得到自由的消息,水行舟不见半分欣喜,半晌才开口道,“你为什么救我?”

    “下不去手,”飞白无所谓道,“从你折返回来找我的时候,我就下不去手了。”

    “如果我是为了杀你而去的呢?”

    “你没动手,不是吗?”

    “被你杀‘老蝙蝠’的那一刺给震慑到了……”水行舟坦然道。

    飞白愣了愣,随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原本已经脱力了,但我看到了黄条子,”飞白微笑,“你知道的,仇恨虽然会吸食人的生命力,但关键时刻,它也能激发出超强的生命力。”

    水行舟点点头,是的,正如他逃亡时做到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找飞白做交易。

    “能讲讲黄条子么?”

    飞白深深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醉意未消,她竟真的说起与黄条子的种种过往。

    他问:“那你以后怎么办?”

    飞白心头一动,他看出来了,他早看出来她脱不了身。

    这些事不能跟花羽说,她独立支撑一个客栈本就艰难,不能把她搅进自己的事中。种种担忧与疑虑,没人知道还好,尚且能封闭自己,独自消化。但水行舟不但知道了,还这样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像无人问津的破烂堤坝突然发起了大水,堤坝被冲得稀巴烂,委屈似洪水般泻了出来。

    水行舟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覆在了飞白的手上,飞白没有抽离,她想,兴许是她寂寞了,否则也不至于让水行舟肆无忌惮地靠近。

    “逃吧,”水行舟轻轻叹息,“总不能一辈子被拴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花羽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扒门缝的行为,反而兢兢业业地帮二人守起了门。

    ·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花羽对二人的关系竟然接受良好。

    只是水行舟日益幽深的眸色和飞白日渐抿紧的薄唇昭示着阴影中的不寻常。

    终于,飞白开口:“我要走了。”

    水行舟掩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随后,他的唇印上了她的黑发、她的蛾眉、她的脸、她的唇……

    飞白害怕沉溺进去,双手抵住水行舟的胸膛,艰难道:“我该走了……”

    “别走,”水行舟苦苦挽留:“我们去拜访神医,是药就会有解药,混沌冢用来控制你的药也一样……”

    “找不到的,时间不够,而且你也会暴露。”飞白别过头。

    水行舟捧着飞白的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虔诚地吻了下去,他哑着嗓子:“那我把自己献给你,好吗?”

    他的一只手攀上衣襟,正欲褪下衣物,飞白却捉住他的手,也哑声道:“阿舟,我迟早要走的。”

    水行舟睫毛狂颤,哀哀道:“飞白、不要拒绝我,求你,别不要我……”

    飞白推拒的手一顿,转而开始剥起了水行舟的衣服。水行舟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化妆,一副好皮囊秀色可餐,情动更添几分诱惑。

    飞白刚动手,水行舟就接过了主动权,细细密密的吻遍历她每一寸肌肤。飞白战栗不已,细碎的声音从她齿间溢出。

    房间内一片旖旎,飞白暗自恼恨,只怪自己把持不住,匆匆穿上衣服就离开了。水行舟幽幽睁眼,稍作修整后也同花羽辞了别,他知道飞白要做什么,他想为她做点什么。

    ·

    飞白得到水行舟消息的时候,带着刚到手的解药跑路中。她刻进脑中的藏药之地、守卫轮值班次……所有的准备在偷药那一刻尽数发挥作用,但她不免疑惑:今日的守卫怎么要比往常宽松?

    混沌冢此刻正酝酿着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黄家那两位华服大人找上门来,质问为什么水行舟还活着,鬼王的脸色黑如锅底。

    飞白打开药瓶,嗅着里面的气味,眉头紧蹙,这时候正好有旁人在议论那位神秘的水行舟,她的身形顿时身形一滞。

    守卫将药物失窃的信息告诉鬼王,鬼王知晓后仅仅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冷冷丢出两个字:“蠢货。”

    水行舟再度现身,高调向神医求药,世人哗然。神医却推脱不见,徒留水行舟对着他那座小医庐望崖孤站,周遭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看稀奇的,也有各路心怀鬼胎的人。

    飞白看着手头的药瓶,气笑了。这并非什么解药,而是更重分量的毒药,正是鬼王用来控制她的那种药。此药用之则有瘾,须定时服用,以免瘾毒发作。飞白神色冰冷,既如此,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她将一瓶子药灌了个干净,这药纵有千万般不好,但有一点尚且可取——它能暂时提升人的实力。飞白朝着来路的方向折返回去,混沌冢定会派人处理掉水行舟,她要替他将人拦下来,左右也顺手,毕竟有一大半人是冲着她来的。

    至于水行舟——

    这叫她牵肠挂肚的三个字,飞白想起他半是苦涩半是甜蜜,临到头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飞白虽然担心他,却也相信他有办法逃出生天,毕竟他连她的心都俘获了。

    混沌冢的人出了个七七八八,前前后后约莫三十来个,一部分冲着水行舟,另一部分就是为她而来。

    飞白懒得分辨,甫一碰面就开始大开杀戒。她本就是混沌冢顶尖的杀手,服用了一整瓶大剂量的毒,又全没了顾忌,飞白此刻在人堆里简直成了一尊杀神。

    她的身法如同鬼魅,下手又狠绝,沾着她的人都迅速被抹了脖子,这一下就去了七八个。剩余人身手要好些,不至于叫她轻易钻了空子。飞白面无表情,细细分析着怎样分化他们、怎样最快速度让其失掉战斗力。

    很快,混沌冢的人就去了一半,飞白此时也受了一些伤,对面的人已经开始抱团,对飞白摆起阵法。

    飞白岂能如他们所愿?她擒着灵力抬手下压,顿时几个人被一股力撞飞,尚未成型的阵被打乱。飞白欺身上前,与目标打了好几个回合,最终一刺终结了他。

    其他人哪还敢落单?都一股脑地朝着飞白去了,飞白却适时收敛锋芒,开始像耍猴子一样四处乱窜,她暗自留心身体状况,直觉不能长拖下去。

    只见众人对她包抄围剿,飞白无所谓地一笑,不躲不避,反而大剌剌等着。待人近了,她终于抬手起步,一股恐怖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一个杀手喊:“不好,她想自爆!”

    飞白冷笑:“想走?晚了!”

    她周身的灵力起了一个漩涡,将众人大力扯回,不等他们挣扎,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后,万籁俱静,只剩下残臂断肢混着一片废墟在无声诉说着这里发生的事。

    打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这人相貌素净、面容姣好,衣着朴素低调,仔细看才能勉强从眉眼中看出花羽的模样。

    花羽拼凑出零零碎碎的飞白,泪流满面,轻声道:“我知你不想将我卷进来,可我怎么能不管你,怎么能?”

    ……

    “骨碌碌碌碌——”

    飞白在一阵石子碰撞桌面的声音中醒来,头晕眼花。

    只听见花羽的声音:“飞白啊飞白,水行舟想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她喃喃自语,“一点,小,你不想见?”

    她“啧”了一声:“三局两胜。”接着又是一阵骨碌碌的声音。

    这厮将她的骨灰做成了骰子!飞白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满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不想,居然会在骰子中苏醒意识。

    “飞白——”

    “飞白——”

    好听的嗓音响起,勾得飞白的心里一阵悸动,水行舟从追杀中艰难逃出,一路掩人耳目来到这里,此时像个落魄的乞丐。他疾步进屋,捧起桌上的骰子,贴在胸口。

    花羽一把夺过骰子:“哼,想将她带走也得先问过我!”

    她伸手将骰子一把撒出,骰子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阵,最后停下,气得花羽直拍桌子:“狗飞白,你这个臭没良心的瓜婆娘!”

    没曾想,原本已经停下的骰子又滚了一下,花羽斜着眼睛去看,顿时眉开眼笑:“哎——小,哼,我们家飞白不愿意跟你走。”

    水行舟瞧着花羽,一脸苦笑,神情中尽是乞求。憔悴不仅没有折损他半分美貌,反而让人对他平白多出几分怜爱。花羽本来就没想为难这人,这下更是守不住底线,将骰子往他的手里塞:“给你、给你,不过得先说好,你俩必须常回来看我。”

    水行舟感激一笑:“一定,飞白很依赖你。”

    花羽轻轻叹息道:“好了,去吧,你们现在终是可以山高任鸟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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