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诸愿意带路,宣谨当即为他备马,她翻身上马,调兵遣将之时,余光不妨扫过角落。天色逐渐昏暗,她看的不大清楚。

    马蹄声不断逼近,昭阳子宁紧张的将沈青挡在身后,宣谨走近,终于看清两人的面容。她蹙眉,眼中倏而闪过一丝悲伤,信手将刀掷在地上,入地三分,身后校尉见状,也都垂下刀锋。

    宣谨下马,想要靠近沈青,眼前少女眉眼间依稀着几分故人的模样,无数个冰河长梦中,那人踏马提剑而来,剑尖所指,千军万马无敢不从,三足金乌旗帜下,所向披靡,敌人莫不闻风散胆。

    沈青心中惴惴,在宣谨距离自己还有数步的时候,她忽然出声,“别过来!”宣谨还想往前走,沈青已经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宣谨的脚步一时僵住。

    “把他放了。”清楚自己已经无法离开,沈青看向身边的昭阳子宁,这是她唯一能为这位忠心的臣子争取。

    “阿青,把刀放下。”宣谨眼中满是心疼,她伸出手,语气变得柔和,循循诱道:“阿娘在这里,不要害怕。”

    沈青眼中满是冷漠,“你不是我阿娘,很久之前就不是了,我和你儿子宣晏的婚事已经作废,镇西将军,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军情紧急,宣谨来不及过多解释,她只能扭头对昭阳子宁道:“你!带着她去朔光城,等着和我们会和。今夜过后,草原已经容不下你们了。”

    说罢,宣谨匆匆离去。

    昭阳子宁有些犹豫,询问性看向沈青,但不过一瞬,他又地下了头,“陛下!”昭阳子宁又恢复了以往的恭敬与疏离,“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追随您。”

    沈青眸光闪烁,“你可以离开的,不要再被大长秋这个身份束缚了,摆脱这个身份,你会过得更好。”她说的诚恳,昭阳氏乃是天靖八贵之一,他的姑母官任内相,手掌大权,离开自己,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我昭阳氏,世食君禄,背君而去,节骨何在?”

    沈青无奈,却也只能继续想二人的出路。

    赤火贼攻破帝都,她带着皇后卫队突围来到北境投奔禹城王君明,寻求上柱国林渊援助的途中,被南下的草原人伏击。混乱中,她和昭阳子宁与大队伍失散,又因迷路误入死亡戈壁,流落草原。

    流落草原这三年来,她听说了无数关于中原的事情,帝都沦陷,诸侯并起,上柱国宣擎拥立宗室任城王为帝,驱走赤火贼,还帝于都城。

    宣擎因功进位为业王,假黄越,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诸子皆封侯。宣谨乃是宣擎次女,一个新朝肱骨,一个前朝旧皇后,往日情谊,能信几分?

    沈青不知道。

    正出神之际,她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抬头一看,赫连部的幸存者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仇视的目光如把把锋利的匕首,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几十个洞眼。

    沈青举起匕首,逼退赫连部的人,草原,他们是待不下去了。

    “走吧。”

    两骑一路疾驰向北部的朔光城赶去。

    朔光城,关山十五州失陷后,中原用来抵御北漠十六部最后的城池。欲入朔光城,必须穿过白门关。白门关本为关山十五州十五段长城之一,是边关要塞之地。

    但天靖末年,国家动荡之际,北漠十六部在赫连王的带领下,趁火打劫,夺取了关山十五州。现在的白门关被独孤部控制,成为独孤部的关隘,用来抵抗中原的军队。

    白门关驻扎有独孤守军,他们两人直闯无法通过,只能冒险从白门关废弃的旧城和而今的新城之间一段废弃城墙之间穿过。

    白门关城墙近在眼前,土垒城墙绵延不绝,黑暗中不知始终,风吹日晒,刀来剑往,土墙凹凸不平。

    两人下马,给马带上马嚼,又在马蹄上包上层厚厚的布帛。沈青打头,昭阳子宁殿后,两人牵马依次从隧道穿过。

    头顶一线光影错落,守城的士兵正在闲聊道。

    “你说海宁居次怎么会想着来咱们这里?”

    草原人称呼可汗之女为居次,如中原的公主,独孤芸深受独孤可汗的喜爱,拥有自己的毡房和卫队。

    “哎,说是为了一个赫连部的男人,其实也不算是赫连部的。赫连部那个废物小王子从沙漠里捡的,居次看上他挺久了,但是他一直不从。”

    “要是我我也不从……海宁居次……脾气差的……一不小心就……”

    “你们不好好站岗在这里胡说什么。”一声女子娇斥从屋外传来,女子不由分说,提起鞭子劈头盖脸就抽向了那两个士兵。

    一线之隙,红衣女子鲜红衣袂飘飞,瞥见这一抹的红,昭阳子宁瞳孔下意识紧缩,沈青也担忧的皱了皱眉。

    “给我看好了,沈子宁要是跑了,我把你们都杀了喂狼。真是倒霉,路上不知道哪儿杀出来的中原人。烦死了。”独孤芸气不打一处来,举起鞭子,将一腔怒气全发泄在了那两个士兵身上,两人求饶声不断。

    两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继续往前走。

    “海宁居次,我们的确没有发现沈子宁的踪迹啊。”士兵不断求饶的声音反而激怒了独孤芸,一声惨叫过后,鲜血淌了一地,蜿蜒着流向了地势低的地方。

    温热的鲜血顺着缝隙滴落,滴到了昭阳子宁的脸上,滴进了他的眼睛里,迷住了他的眼睛。

    “这底下……有问题!”

    昭阳子宁顿时警觉起来,可他的眼睛被鲜血糊住,辨不清方向,只能稀里糊涂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等他再度恢复光明,小心翼翼抬头想要查看情况,却透过一线地隙,撞上一双狡黠带着玩味的眼睛。

    “沈子宁,你跑啊!”独孤芸已经看到了沈子宁。

    昭阳子宁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青,幸好,她并没有暴露在独孤芸的视线之中。

    他侧首,出口近在咫尺。

    不远处的另一端,便是出口。

    出了那个出口,再往北二十里,便是朔光城,中原的城池。

    昭阳子宁看了一眼身侧的沈青,她眼中全然无措,低头,她的手中紧紧拉住他的衣袖。

    他知道,现在的沈青是很害怕的。

    他同沈青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朝夕相处,沈青的一举一动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她能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

    每次她一害怕,就会抓住自己的衣袖。可是,她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失去自己吗?

    独孤芸为了昭阳子宁曾经数度领兵劫掠赫连部,若不是有赫连勇士,昭阳子宁已经被抢走。

    “走!”

    昭阳子宁掰开沈青的手,粗暴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并用口型一遍又一遍对她说,“走!”

    走!离开这里!去朔光城。

    沈青再伸手,企图像从前那样抓住昭阳子宁的衣袖。昭阳子宁总是顾念着男女有别,不肯接近沈青,即便有时情况特殊,沈青需要拉住他的手,他也只肯让她拉自己的衣袖。

    可是手伸出去,一片衣袂都抓不住,她的手依旧执着的伸着,等着昭阳子宁。

    昭阳子宁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沈青的手,风吹日晒经历风霜却依旧难掩清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许多个夕阳西下的午后,昭阳子放牧归来,他远远望着沈青在山坡上等待自己的背影,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这样的笑容。

    多希望,她能拉着他的衣袖,他们一起回家。

    “惊鸿。走!”他最后一次叫她惊鸿,这个他为她取的名字。

    初为大长秋之时,沈青曾问他有什么愿望,彼时正为皇后抄书的他拿书的手一抖,他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对面撑着下巴好奇打量他的皇后。

    “回皇后陛下,我希望以后做像师父那样的人,努力读书,做天靖的栋梁,守护家国。”

    他不曾告诉过沈青他要守护的家国到底是什么,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沈青,在她难过、迷惘、绝望的时候,告诉她:“陛下是皇后,国家的女君,我是陛下的臣子,我不会离开陛下,会守护陛下至死。”

    沈青是国,也是他昭阳子宁心中渴望的家。

    他少时读《洛神赋》不解其思,后来明白了,方明愁苦哀思。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神女,可望而不可得。

    沈青望着他,目光清冷而凄伤,她收回手,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策马狂奔于草原之上,沈青大脑一片混乱,她回想起了许多和昭阳子宁的过去。

    三年前,是昭阳子宁背着她走出了死亡之漠,来到草原。

    这三年来,他将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身上穿的衣服,是他一针一线缝制而成。她看的书,是他卖了羊托赫连族人从榷场买来的。

    沈青暗暗发誓,终有一日,她会踏破北漠王庭,杀了独孤芸。她以沈惊鸿的名义发誓,她一定会做到。

    人与马身上同样深黑的铠甲仿若一体,在月色下流光微烁,弓弩在侧,弯刀在手,玄铁箭幽光泠泠。旷野之上一片安静,蟋蟀鸣唱,溪流潺潺。所有铁骑都望向前首金甲女将军,静静等候着她的命令。

    不远处,一片绵延数里的通明灯火长河,一顶顶毡包便是一点点火光,横行数列,规划有序,一顶毡包接着毡包,簇拥最中心的金顶大毡包。

    这是赫连部的汗帐,宗室贵胄,文武百官都居住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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