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点,知远有些茫然。

    她怎么就死了?还有救不?

    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倒是相当明确的。毕竟一直以来,道士说的都是“只要听到故事就会梦中生鬼”“鬼要是概念没了就真没了”“不彻底清掉概念鬼就会复生”“概念凝聚能量,能量形成实体,记忆指挥行动”。甚至于,这两个鬼在梦境的纠缠,就源于古铮的复生。

    换句话说,只要他不去找人把古铮的概念给清掉,它就会自己凝聚能量,慢慢形成实体,再长出一个古铮来。

    他肯定不会清的。

    可古铮消失前,是完全不知道这些的。

    她真的准备去死。

    以那时的情势,除了她主动选择散去记忆和能量,没有第二种解释。

    对古铮来说,这似乎不是一个很难做出来的选择。她有没有正常的生死观都是个问题。她的记忆就是无数次被清除,死亡对她来说,说不定只是重开一次轮回。哪怕告诉她这一次死亡就真没了,她也不见得会上心。她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契机,就可以去死了。

    可是,因为“那是古铮,她做什么都是合理的”,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件事搁在一边吗?

    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太忽略她的想法了。

    一直毫不在意地对他袒露一切,思维和情感都共享的人,突然间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

    反正概念没消失鬼就有救,反正她都这么复生过一次了,反正她自己都不在乎。

    就算他已经看到了她的眼泪,看到了她的喜怒哀乐,接受了她分享的一切,也可以安心地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吗?

    知远心中五味杂陈,手上的动作却不慢,三下两下就把报纸折好收起来了。这可是关键物品。他刚把它塞进口袋里,一抬头,就看到江朝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幽灵一样地站到了他旁边。她脸看着别处,知远也不确定她看到报纸上的字没。

    “呃,朝月姐……”知远干笑着打了个招呼。

    “看完了?”江朝月依旧看着别处,“它讲的什么内容?我不想看它,一眼都不想。”

    “她的想法吧……”

    知远不敢说实话,只能含含糊糊地回道。

    “她有说她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仇人吗?”江朝月转过脸来。她的表情有点奇怪,看着不像在生气,倒像是有点踌躇。

    “呃,朝月姐,这个说起来会让你很恼火的……”

    江朝月光看一个念头就火冒三丈了,知远可不敢告诉她古铮的理由。他更不能说,对,你感觉没错,古铮真的是为了让人感觉更真实而加入进这个故事里的。这故事里得有厉鬼作祟,大家都会这么想,所以她才出现。

    江朝月摇摇头。

    “该生的气我早生过了,我都拿她招待客人无数次了。反正现在她也死了,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果然还是那个女鬼江朝月!可听着江朝月语气里的期盼,知远隐隐约约明白了她想要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古家那个女孩,却对那起灭门惨案没一点记忆,她一直纠结这个问题。所以,她就……她觉得这样或许能让她想起来。”

    “最后她发现她根本跟这家人没关系,她找了半天都是白忙活,就去死了?”江朝月讥诮地评论着,她的表情却微妙地安心下来,“还真是适合她的结局。那她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被吸引过来的吧……她在现实的古宅找不到答案。”知远编了个理由。

    “她是什么奇怪魔物吗,这么巴巴地凑上来?”江朝月毫不客气地评论着。她的语气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释然:

    “她出现得也太凑巧了。害得我以为……她是因为我才出现的。”

    其实,还真是……

    知远没有开口。江朝月的表情和语气,告诉他这就是江朝月想要的答案——她和古铮,是真实存在的仇怨,而不是什么捏造的故事。在这无尽的梦境轮回里,她至少有一点东西,不是彻底虚假的。

    即使这只是一个谎言,也足够江朝月打起信心了。

    知远刚想到这里,就看到江朝月对他伸出了手。

    “把报纸拿来吧。我把它撕掉,彻底结束这一切。”

    知远睁大眼睛。

    江朝月的要求非常正常。他见识过她发疯。他也知道,她生起气来是根本不管不顾的,何况那还是古铮的东西。以她和古铮的仇怨,只要他交报纸,那是相当客气了。

    而现在,他身边,没有人能帮助他。

    知远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敷衍过去。

    可他不愿交。

    交出去,那个女孩,那个说以后要和他做朋友的女孩,那个迷茫彷徨,用尽一切手段寻找过去的女孩,那个完全诞生在错误之中的女孩……也许就彻底没了。

    知远一边把手伸向没装报纸的那个口袋,一边余光扫过四周,希望找到个像报纸的东西。他可是连城隍庙都能召唤过来的梦境主人啊,肯定能掏出份假报纸来吧?

    他把手伸进口袋,还真掏出个东西来。

    外形像报纸,可感觉起来……它好像是黎茂生化成的符纸。

    知远偷瞄一眼,落在沙发上的符纸,静悄悄地不见了。

    要这么交出去吗?江朝月会不会感觉出来?

    知远还在犹豫,江朝月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可是快碰到假报纸的那一刻,江朝月又硬生生地停下来了。她皱着眉,眼睛根本没往假报纸的方向看。

    “我不想碰它。”

    她手一抬,那报纸凭空飞起,悬在半空,被无形的力量揉成一团。似乎是感应到什么,那报纸亮起了符文,江朝月猛然看了过来。那符文一下子又消失了,可没逃过江朝月的眼睛。

    “这是什么东西?”

    “是黎大哥的一道神识,”被逮个现行,知远只能搬出黎茂生救场,“他害怕你想不开,所以就想把这道神识全喂给你。他想让你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想让你知道他不是虚情假意,想让你……”

    “够了!”江朝月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脸却别开了,“我以一个人的身份去爱另一个人,可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想要他的记忆。我不能永远沉浸在他编织的幻梦里。我会把这东西还给他。”

    那报纸在空中变形,现出符纸的原型。江朝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盒子,那符纸飘啊飘地,落入盒中,又被江朝月锁上,连盒子一起推进虚空里。做完这一切,江朝月又转向知远。

    “你想留着这报纸?”

    她的语气很平淡,她面色很平静,她个子还没他高。可此情此景下,她哪怕只是注视着他一言不发,都很有压迫感。知远硬着头皮,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朝月姐,我知道你不愿相信黎大哥。可他只是担心你,他让我把这个给你。所以刚刚我才……你说要还给他,是已经愿意去见他了吗?去见现实里的他。他其实正在为救你出来而努力,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这话题转得很拙劣,可毕竟是江朝月会关心的事情。她哼了一声,语气却软了下来:

    “说得好听。梦外面的是什么?是馅饼,还是陷阱?我倒要看看。反正我连死都不怕了,我还能怕什么?”

    “朝月姐,你这意思是,你要出去了?”知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努力绷住脸,尽量不把喜色流露得太明显。

    “你一直在催我走,我能感觉不到吗?”江朝月斜了知远一眼。

    “啊?”知远愣住了,“我没有啊……”

    江朝月抬起手,却只是虚虚地跟他比了一下个头。毫无疑问,知远是比她高的。她看着知远,笑了起来。

    “小知远,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个头,我怎么就自然而然地叫你小知远了?你这得有一米七了吧?那是你的愿望。你想让我把你当小孩,我就会不自觉地这么做。你不想让我伤害你,我就没有这个念头。以前我察觉不出来,现在的我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刚刚的我,不知不觉间,脑袋里转着的都是离开的念头了。我怎么会意识不到,这是你的愿望?”

    “那朝月姐……”

    知远小心地看着她,江朝月却只是笑笑。

    “你怕我发疯,你害怕我,你一直在催我走。那就让我带走它们吧,把那些不该留在你梦里的东西都带走。我要报纸,也只是想结束这一切而已。符纸,报纸,还有这座古宅……我都准备带走。我本来就是不受欢迎的厉鬼,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虚空。像是触碰到放了很久很久,老化到一碰就碎的纸张,整间屋子的景象,连同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草地,座椅花园,全都碎裂开来。这碎片纷扬着飘散,却又被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卷了过来,融进了江朝月的身体。待风散去,知远发现自己竟在学校运动场边上。在他旁边,只有一座很眼熟的,坏掉的秋千。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主人。

    “这秋千……”他试探着问。

    “我不愿吸收它,我排斥它。我想,这是她的东西。你要我彻底毁掉它吗?”江朝月问。

    “别吧……”知远下意识道。他找不出能跟江朝月解释的理由,只是直觉地觉得,留着或许对古铮更好。

    “那报纸呢,你也要留着吗?留在你梦里吗?”江朝月问。

    知远沉默下来。他实在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直接说留着又怕惹江朝月生气。他看着江朝月,江朝月也看着他。片刻后,江朝月轻声问:

    “她是无辜的,是吗?”

    “也、也不算吧,”知远吞吞吐吐地说,“她只是还没有酿成大祸,还有改变的空间……”

    江朝月轻轻笑了起来。

    “小知远,你和我素不相识,你甚至很害怕我,可你同时也在关心我,这说明你是个善良的小孩。你知道她都做了什么,你顶着我的压力也不愿交出这报纸,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会再问了。”

    她摆了摆手。一阵狂风卷起,天地都好像昏暗起来。知远在这大风中几乎睁不开眼,只听得到风中散落的江朝月的声音:

    “再见了,怕鬼的小知远。”

    “谢谢你一直担心我。”

    “我不会再困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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