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到了尾声,生产队长联系棉四厂的人,过来收棉花。

    棉厂收购的人要等着一礼拜后再来,先去别的地方了,把生产队长气够呛。

    卖了棉花能分钱,辛苦一年下来,谁不着急拿钱呢。

    王嘉泉之前瞥见云燕看谢慎泽的眼神,心里头莫名泛酸,听到有人喊他,才去忙记分员的工作。

    张忠凯挠挠头,欲言又止好几次。

    云燕总不给他好脸色,后来心一横说:“听说晚上守仓库能多给四个工分,大家都抢着去,你要不要去?”

    他不来,云燕还想找他说这个事。

    日子也就这天。

    云燕面无表情地说:“不去。我家人都不去。”那倒霉差事,谁干谁完蛋。

    张忠凯说:“白瞎好机会,不用干活睡一觉就行。”

    云燕想到关淑兰,心里一揪,板着小脸说:“你要是真想帮我,那千万别让我嫂子去。”

    张忠凯小声说:“你嫂子报名了,排到今晚上。”

    云燕说:“你把她名字除了,我谢谢你。”

    张忠凯以为云燕跟关淑兰不对付,故意给她找茬。乐呵呵地答应下来说:“那你怎么报答我?”

    云燕说:“我让你立功。”

    她凑到张忠凯耳边,细细的气息吹的张忠凯耳朵发红,听云燕说完,他惊诧地说:“今年雨水说下不下,的确需要增派防火人手。回头我就跟队长说,他肯定忙忘了。”

    云燕心中冷笑,哪里是忙忘了。

    生产队长贪了防火岗位的工分,让轮流守仓库的人代替,守仓库的就为了挣四个工分,恨不得各个一觉睡到大天亮,谁还管别的。

    云燕不想去再去回忆上辈子的遗憾,干完活就回到家。今晚很关键,她得守着关淑兰。哪怕捆着她,也不能让她出门。

    舒瑞英已经能活动了,她伤口没好全,不敢多走动,怕汗水感染。

    关淑兰见到云燕的手套好,干活灵巧不伤手。这些天下来,云燕的小手还是细细嫩嫩的,不像她被划的全是伤。

    她光找舒瑞英要手套,但没拿布料出来,就用嘴皮子磨。

    她听舒瑞英说过,手上有小块布料,只是太碎做不了别的。别人干活都有手套,她讨个碎布料拼的手套怎么了。

    舒瑞英也不觉得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一副手套能费什么事。

    只是云燕跟关淑兰关系不好,从前总是气关淑兰占小便宜,要是自己给她做手套,免不了云燕又要找关淑兰麻烦。

    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能老吵架。

    关淑兰的女儿叫钟婉灵,小名灵儿,今年五岁。性格随钟爱国,不爱贪便宜。扯不动关淑兰,小脸通红。

    云燕从外面进来,吓关淑兰一跳。

    她下意识地弯腰抱住灵儿,打算送到屋里,回头云燕跟她扯皮她也无牵无挂。

    云燕来到枣树下,轻声说:“手套我给你做,不要你的布料。”

    关淑兰个头跟云燕差不多高,狭长的眼,瓜子脸缀着雀斑,极普通的妇女形象。抱着灵儿打算迈开的腿顿住:“啊?”

    云燕甜甜地笑着说:“我用细棉布在里面给你加个衬子,不怕手上口子磨着疼。你要的着急,我就明天给你。要是不着急——”

    “不着急,有什么着急的。...都是一家人,碎布料就好,不要别的。”

    关淑兰咽了咽吐沫,看了眼西边的太阳,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从这个方向升起来。

    “我给你量个尺寸,你等我拿尺。”云燕说完,留下她站在树下面发愣。

    量完尺寸,外头有人找关淑兰。关淑兰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时脸色不大好。

    云燕眨眨杏眼,守在门口明知故问:“怎么了?”

    关淑兰气愤地说:“你跟谁搞对象都别跟张忠凯搞对象。狗东西让人家划了我的名字,说我在家要带孩子,看不了仓库!”

    云燕松口气,把笸箩放到桌子上,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碎布料。都是她跟舒瑞英帮人做衣服攒下来的。

    “行,我听你的,不跟他搞对象。”云燕挑拣些好的、大块的拿给关淑兰:“不去就不去,正好我给你做手套。你要是去,可就没手套了。”

    关淑兰定定地看着云燕,伸手往她脑门上摸了一把,转头跟舒瑞英说:“你闺女冲撞什么了?”

    舒瑞英为人和气,笑着说:“你是她嫂子,听你的也是对的。”

    云燕点头没否认。

    关淑兰反而不好伸手挑布料,半天说:“手套不要也行。”

    云燕坚定地说:“不行。”

    关淑兰见她的态度吓一跳,被云燕拉着手比着布料。

    要是云燕跟她呛呛倒是能接受,大不了就干呗。忽然对她好起来,她浑身刺挠。

    “你有空再做,别伤了眼睛。”

    等灵儿捡完枣,关淑兰洗了碗枣放到桌子上,带着灵儿进屋洗脚去了。

    正巧梁欣进来,瞧着说:“哟,她倒是会做人啊,不花钱还个人情。”

    云燕不理她,天黑了外面蚊子多,抱着笸箩拿着枣回到东屋里。

    家里通了电,舒瑞英舍不得用,云燕也就不用,早早地躺在小床上睡觉。

    梦里她在棉花仓库值班。

    棉花仓库装着棉田里采收上来的所有棉花,捂得仓库里闷热干燥。

    关淑兰在外面跟下工的人唠嗑,天际边有一片骇人的火烧云。

    火烧云下,灵儿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玩。

    守仓库的活儿枯燥乏味,云燕听说有人在值班室里捡到过蛇蜕。

    恐怕里面遇上毒蛇,云燕不敢在外面的值班室睡,拉着关淑兰好说歹说在仓库里面睡。

    关淑兰还生她的气呢,想要副手套,云燕跟她吵了一下午的架,就是不让舒瑞英给她做。

    还扯到她之前拿的芝麻饼,说她贪占便宜,关淑兰当着其他人的面,脸上挂不住,气了好久,想解释来着,气不过干脆不解释了。

    现在值班云燕知道害怕了?

    怕就怕,活该。

    她带着灵儿在外面的值班室,拿着艾草往里面熏了熏,也不怕有吓人的东西半夜冒出来。

    灵儿睡前说小伙伴要找她半夜抓田鸡,关淑兰不许,灵儿不大高兴。

    云燕自己进到仓库里面,往地上铺了个蛇皮口袋凑合着睡。

    睡到半夜,被烟呛醒了。

    再一看傻眼了,棉花仓库着火了!

    仅存的一批棉花,燃成火海。

    她置身在火海里,听到几个顽童在仓库深处哀嚎。

    他们借口说来找灵儿,黑天瞎火看不见,拿着蜡烛进到仓库里。谁知道拌了一跤,棉花碰到火苗“呼”地着了起来。

    浓烟滚滚,火势凶猛。

    云燕眼睛被熏的看不到方向,恐惧地大声喊人。

    忽然一个人从烟雾中冲了进来,提着桶把水泼到云燕身上,浑身的焦热顿时下去不少。

    “灵儿,你看到灵儿了吗?”关淑兰捂着口鼻,红着眼说:“里面是不是有她?”

    她惊醒后,发现旁边的灵儿不见了,听到这边有孩子的哭叫声提着两桶水过来。

    “没看见,里面有孩子困住了。”旁边的棉花蹦出火花落在云燕胳膊上,瞬间灼烧大片水泡。

    云燕被呛的喘不上来气,眼瞅着出不去了,她跪在地上疯狂地咳嗽起来,肺腔难受的她站不起来。

    关淑兰想要冲到里面找女儿,孩童们撕心裂肺的叫声让她心如刀割。

    “妈!妈!”

    仓库外面,灵儿撕心裂肺的叫声传了进来。

    关淑兰崩溃的神情滞住,激动地说:“灵儿在外面,她在外面!你走,你快走。”

    云燕在睡梦中吸了太多烟雾,眼睛又疼痛不已,面前的火焰让她无计可施:“我看不到门在哪里。”

    关淑兰前面是女儿的叫喊声,后面是孩童的求救声。

    她看了看外面的女儿,又看了看里面孩童。这些挣扎的身影,都是跟她女儿一样大年纪的孩子。

    “妈,你出来啊妈!妈!”

    云燕转头勉强能看见定在原地的关淑兰。

    “走啊!”

    火焰冲天燃烧,仓库顶梁开始冒火星。再不走根本就走不去了。

    关淑兰似乎打定主意,她急迫地说:“走,你快走!”

    她将剩下的一桶水浇到云燕身上,余下的往地上一泼大喊:“你快走!照着我推你的方向跳过去!”

    云燕怔愣了一下,瞬间被关淑兰大力推了一把。

    云燕借着她的一股劲儿,拼尽全力冲出火海。

    转瞬间,无数的水浇在她身上,焦灼的炙热感顿时下去不少。

    她搓了把脸,努力睁开眼睛指着关淑兰的方向:“嫂子!我嫂子在里面!”

    过来救援的人们亲眼目睹关淑兰往仓库里面跑去。

    烈火借着风力越来越大,许多过来救援的人被挡在仓库门口。没人敢踏入其中半步。

    灵儿跪在地上大声痛哭:“妈!我在这儿!妈!你回来啊!”

    可惜无人回答她。

    不知过了多久,关淑兰出现在大家眼前,她隔着火舌,抱着两个昏迷的孩童,费劲地将他们顺着救援的狭小水泥管推到外面。

    隔着火墙,关淑兰看了眼灵儿欲言又止。在灵儿撕心裂肺地叫嚷声中,义无反顾地回到仓库深处...

    一名、两名、三名、四名...到了最后一名孩童被她抱到怀里时,从天而降的梁木挡住了她的路。

    她下意识地像是护住自己的灵儿一样,护住那个孩子。

    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身上的衣服炙烧殆尽,她甚至能闻到肉被灼烧的味道。

    她跌跌撞撞地抱着他,听着外面的声音,痛苦地寻找出口的方向。

    最终最后的孩子得救了,灵儿却怎么也等不到母亲的影子。

    这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妇女,心心念念一点针头线脑的女人,一连救了六名孩童出火海。

    她的眼已经看不见,她的血被烤干。

    隐藏在柴米油盐之下的英雄心魄,沉默在无尽火海中。

    灵儿哭的声嘶力竭。

    隆重的葬礼过后,各界人士离开。

    灵儿茫然地问云燕:“他们说我以后就是根小草了。”

    云燕的心很痛。

    关淑兰推她的力气那么大,似乎把命都渡给了她。

    “有我,我来爱你。”

    “可你不是我妈妈。”

    ... ...

    “呼!!”

    云燕悲痛万分地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眼泪串珠子似得往下落。

    舒瑞英觉轻,忙问:“怎么了?”

    云燕借着月色看到自己洁白无痕的胳膊,伴随着她半生被烈火灼烧的痕迹并没有出现。

    “做了个噩梦。”云燕披上衣服,桌子上笸箩里还装着关淑兰自己挑的布料:“你睡,我睡不着。”

    云燕找出布料,一针一线仔细小心地缝,还将里面垫了层细软的绸布。

    大清早。

    关淑兰还在为昨天不能值班少挣了四角钱而生气。别看不多,能买七八个鸡蛋给灵儿吃了。

    她从屋里出来,吓一大跳。

    云燕蹲在屋檐下面,抱着新手套冲她“嘿嘿”乐。

    梁欣端着牙缸出来,心气不顺。

    她起夜,看到云燕大半夜不睡觉坐窗户边上缝手套...这人神经病啊!

    云燕还不停地往正屋那边张望,表情凝重,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杀人。

    “值吗?为了个手套!”

    云燕听梁欣这样问没着急回答,盯着关淑兰使劲看。

    关淑兰得了新手套翻来覆去地试。

    面料好、里衬也好,还能卸下来分开洗,花样也是她最爱的,更是白给的!喜的她眉开眼笑。

    “喜欢吗?”

    关淑兰不大好意思地说:“喜欢,正合适。”

    她想起拿的芝麻饼,红着脸跟云燕解释说:“我没吃那个饼。梁欣不当家不知道芝麻珍贵,放了一大把。我找将军巷的大馋丫头换了二斤的苞米碴倒米缸里了,能让咱们吃一大天。...没跟你打招呼,是我的不对。”

    要是以前云燕给她吵的时候,她肯定不会解释,人家对她好起来了,她反而不得劲。必须要把话说出来。

    云燕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瞬间鼻子发酸。

    关淑兰不好意思说她小时候遭过穷,赶上过灾害年。大人小孩躺在土炕上馋得流清口水。

    她现在日子好了,不还有个灵儿么。抠抠搜搜过日子不丢人,积攒下来的都打算留给孩子,绝对不能让她的孩子过她以前的日子。

    正想着,灵儿在屋里醒了,叫了声:“妈,妈,你来!”

    关淑兰小心地揣起手新套,往屋里走去,应了声:“来了!”

    灵儿嘟囔着说:“我想吃小馄饨。”

    关淑兰边走边说:“中午给你做,你先起来洗口。”

    “好。”灵儿推开窗户,看到云燕。

    她笑嘻嘻地用小手指着天边的云说:“云朵好像小馄饨,我能一口吃三个!”

    “你厉害哟。”云燕吸吸鼻子,眯着眼望着天,别说还真像小馄饨。

    灵儿又说:“我妈要给我做小馄饨咯。”

    云燕温柔地笑着说:“那你多吃点。”

    “嗯!”

    云燕耳朵里听着关淑兰跟灵儿的对话声,俩人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过一会儿,关淑兰出来了。

    云燕先开口:“我有肉票给你先用着。”

    关淑兰更不好意思了,扭捏地说:“你哥又得说我了。”

    云燕笑了笑说:“怕什么,都是一家人。”

    关淑兰一拍大腿:“对,都是一家人。咱们今天都吃小馄饨。我跟你说,我包的小馄饨别处买不到。”

    云燕从屋里拿来肉票,轻轻地说:“别处是买不到,你手艺最好了。”

    可以说,上辈子到往后的二十年时间里,她和灵儿再也没吃过和关淑兰手艺一样的小馄饨了。

    关淑兰红着脸,精神抖擞地拿着肉票抢肉去了。

    二十年的遗憾,今日圆满了。

    要说值吗?

    当然值。

    没有比这更值的了。

    云燕抿唇笑了,走到枣树下,摸了摸曾被烧伤过的小臂。

    “真好啊。”

    悠悠天地,变幻莫测。

    承蒙老天厚爱,

    重铸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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