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娘却并未慌乱,她作势挣扎了几下见无法挣脱,便停止了挣扎。

    “大人,你是皇上的人,而我早已有了婚约,是皇上留在你身边服侍你的宫人,你如今的举动若是传了出去,恐有不妥。”

    确实,这不是他的私邸,而是宫中,里外多少双眼目盯着,便是武周氏对他再怎么不上心,这种忤逆之事也决计不允许的。

    虽是不甘心,张之易还是放了手。

    “别以为仗着皇命,我便不能耐你何了,早晚……”他眼神中透漏出一抹魅色,却始终没有把话说死,“无论你与那崔珩是什么过节,我奉劝你一句,既然已经进了宫,便同他已经绝无可能了。”

    “大人你多虑了,”姮娘轻笑,“奴婢为何仍留在此处,不过是因为你最终想要的,与我想要的,殊途同归罢了。”

    在谢姮眼中,如今这罗睺魔君虽然还是一介肉身凡躯,被无明驱使,可能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走上权势巅峰,为何要魅惑君王,周游在皇权公主之间,可早晚他的魔族之力会觉醒,便能明白他此生的使命是不断地吞噬。

    他吞噬善的,也吞噬恶的,无有餍足的一刻,而吞噬的源动力,则因为他内心无法熄灭的不安。

    让这位魔君平静的方法非常简单,告诉他,他们可以结成同盟,正如十万年前的那一次一样。

    比起九矅,罗睺的恶反而使他更容易与自己并肩作战。

    “我想要的?”张之易被姮娘的话给逗笑了,“小丫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又知道了?罢了,只要你能乖乖的,届时我便替你向皇上求个情,留你一条小命,可好?”

    “奴婢谢过大人了。”

    张之易见姮娘反应淡淡的,虽然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另做他想,只当是这个小丫头还不信自己的能耐,心道届时定然让她见识一番。虽然皇上对自己不大上心,可是六郎深得圣宠,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操持。

    世人都以为皇上眼中只有张六郎,却不知六郎有今天,都是他五郎之功。

    他拿着玉箫,汲着木屐回到了软榻上,月色正好,透过轻盈的窗纱柔和地洒在金砖漫成的地上,大业殿是前隋的皇帝的寝殿,建制不若乾阳殿,可雕绮过之。

    当初便是因为张之易的容貌昳丽,武周氏才将此赐为内殿,如今看着殿内鬼斧神工的精巧陈设,竟有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之感。

    张五郎散了发髻,长发如墨一般披散在身上,紫缕薄如蝉翼,勾勒出他块垒分明的肌理,眼角眉梢都饱含着媚意,本就生得一双春水泛滥的桃花目,现下更是直勾勾地往姮娘处望去。

    将欲勾之,必先诱之,他自然深谙其道。

    见姮娘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张之易轻轻一笑,终是拿起了玉箫,开始吹奏。

    箫声寂寥,却如暗夜之中凝生的露珠一样,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润泽大地。

    世人都知道张六郎容貌无双,有莲花六郎之称,却不知张五郎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都更甚一筹。他精通音律,无器不通,词阙更频有神作,曾有:平明出御沟,解缆坐回舟。绿水澄明月,红罗结绮楼。弦歌争浦入,冠盖逐川流。白鱼臣作伴,相对舞王舟之句。

    他这一曲,却不是坊巷间流传的,听曲调更是闻所未闻,可即便如此,他的箫声仍然如同夜空画卷,展露出了一幅春江花月的瑰丽画面。不需要言语解释,乐声便已经昭然若揭。

    实在是好功力。

    就着滴漏一般的箫音,姮娘的视线从张之易的身上移开了来,穿过轻纱帘幕,转到了窗外那座高耸玉立的雄浑宫殿——通天浮屠。

    曾经被武周氏的男宠薛怀一把妒火烧成灰烬,如今又拔地而起,依然沐风栉雨。

    也就是在那里,她即将重返十万年前的战场,扭转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自觉醒之后,姮娘立即明白了自己幼时的使命,明白了为何自己一直寻访那恒我的宿命,也明白了所谓的通天路引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一路而来,无论是对她语不详焉的义父卢绾,对她循循善诱的高僧万回,还是对她言语警告的红脸汉子圆具法师,因为她连累至深的师兄师姐,他们既盼着她能早日与九矅相见,却又盼着她早日了悟彼此的因果,动如参商,不复再见。

    为何大师兄白夷仙君,会在那个时候引她去东洲让她自行明了,正是因为早就明白她的命数,接下来会卷入这无尽的阴谋与权利之中,如若那个时候她还未醒,便如十万年前那般,浑浑噩噩以为拯救了天下苍生,实则是为虎作伥。

    这一回,若还是如此,便枉为再生了。

    张之易一曲箫罢,却见姮娘似是在听,又似意兴阑珊,只当她小门小户出来,并不通音律,不由有些气恼,觉得是对牛弹琴。

    可待他躺下去的时候,见姮娘为他收好了玉箫,又吹灭了烛火,只留了几盏夜灯,窈窕的身影在晦暗的灯火下跳动游弋,他又在心底涌出了一团说不出的熨帖。

    思忖着美人如花近在咫尺,即便现在还如同土石草木一般不解风情,早晚也能乖巧柔顺的吧。

    在宫中的日子居然也能岁月静好,张之易甚至等她为自己的侄儿绣好了虎头小肚兜,做好了虎头鞋和虎头帽,才恰到好处地奏请皇上,带她出宫。

    舒茂与谢媛的宅子就在距离清化坊不远处的归义坊,是个三进的宅邸,虽在神都这种贵胄遍地的地方实在微不足道,但胜在五脏俱全。

    早就听说今日姮娘要来,谢媛遣了贴身丫鬟莲舟在大门外翘首以待。

    辰时还未过,一辆油軿车行驰在青石大道上。

    而车前则有一骑,骑马之人仰着倨傲的神情,披着朱紫色的长帔,周身裹着墨色的轻便软甲,神仙一般的容貌,从紫薇城东门而出,便引来了攒动的人潮。

    在整个神都,就连三岁的黄口小儿也听过二张的名讳,女皇帝身边最得宠的佞臣,光是流传在街坊中的香艳段子便足惹人遐思,更别提有机会一睹真容了。

    二张也因为容貌超群,又是女皇帝的私物,鲜少这般招摇过市的,所以这次张之易破天荒地骑马送谢姮,实在是有些刻意地高调了。

    “可算来了,”莲舟倒是个妙人,见那马车停在自家府前,便猜出了是姮娘来了,竟都没有多看张之易一眼,便忙迎了上去,忙不迭地将姮娘自车子里扶了出来,“二娘子可让我家夫人好生惦记,自来了神都,便盼着姐妹能再相聚,如今总算盼来了。”

    姮娘笑着揪了揪莲舟的脸蛋,亲昵地问道:“阿姐一切可都安好?快带我去看看我的小侄儿。”

    张之易倒是从未见过姮娘这幅模样,竟有些看痴了,也淡忘了无人招呼他而升起的薄怒,自顾自地从马上翻了下来。

    “大人,奴婢与阿姐叙话,便不招呼你了,你就在府上坐一坐,让我姐夫陪着你可好?”姮娘走了两步,突然才想起张之易来,转身同他说道。

    张之易点了点头,心中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大家这才迈进这小小的舒府,扑面而来的是略有些仓促但满满当当都是生活气息的角落。

    “阿姮,你可算来了!”一道焦急的声音透过照壁就已经传了过来,下一瞬,挺着个大肚子的谢媛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阿媛,当心你的肚子!”跟在后头的舒茂连忙冲上去扶住自己的妻子,“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还有一人也自舒茂身后慢条斯理地冒了出来,姮娘一怔,竟是崔珩。

    他一身雅致的青金地金锦襴袍,束着常冠,别着一支玉簪,眼神锐利,抱胸懒懒地望向自己。

    姮娘心中隐隐一痛,避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姐姐。

    “阿姐,我来了,快别忙乎了。”

    “我的好阿姮,这几个月未见,可清减这么多,难道是他们都苛待你吗?”谢媛拉着姮娘的手,开始上下审视起来。

    “阿姐你胡说什么,大家对我都好得很,你看这次皇上开恩,还告了一日的假,特地让张大人一路从宫中护送着出来。”

    谢媛这才开始正视起姮娘身后的张之易,见他神色倨傲,眉眼桀骜,心下便没有什么好感。

    “听说我的阿姮在宫中当差,如此说来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却要劳烦张大人一路护送,这样的道理我还不曾听说。莫不是怕阿姮给跑了,专程让人看着她的?”谢媛开口便是挑衅,柳眉倒竖。

    “不过是一介山野民妇,便莫要妄议圣命,小心祸从口出,否则你这肚子里的孩子,恐怕……”

    “大人,我阿姐不过是没有见识的妇孺,只是许久未见我这才胡言乱语的,并不是有心的,你千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姮娘自是怕张之易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冲撞了自己的小侄儿,连忙堵住了他的嘴。

    “姐夫,你陪张大人在府上逛一逛,我与阿姐想单独好好说说话。”

    “是,是,张大人,请随我来,就让他们姐妹俩独处吧。”

    张之易虽然心中恼怒,但姮娘的话一出,他便奇异地平息了怒火。

    而这一切,都一幕不落地印刻在了崔珩的眼中,令他本就寒霜冰筑的脸庞,更是阴冷了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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