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娘心神渐稳,隔着氤氲的烛光,她如水的眼眸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终究是化作了一抹深深的叹息。

    她清楚地知晓,眼前这人叫崔珩,长安人士,名义上是博陵崔氏的后人,天生不足,与九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是她的未婚夫婿。

    他肩负血海深仇,一心想要将武周氏拉下皇位。

    可他毕竟忘了前尘往事,生而为人,被无明因缘所牵引,心悦于姮娘而已。

    如今她已不纯粹是姮娘,还肩负着阿姮的记忆。可他依旧是崔珩,她是否不应该将九矅造下的冤孽,让他来背负承担?

    “罢了,到底那个人不是你,”姮娘望着崔珩哀恸的神情,敛起了唇边的苦涩,“是我心思重了,你我既然已有约定,就不该在这等事中再有什么分别,你不是质疑我救那对兄妹是别有用心吗?算你猜对了,若我想要完成夙愿,必得想办法在皇上身边,而这次的千秋宴,便是我的机会。”

    理由很简单,登天之门只有传国玉玺能打开,无论是她镇日在大业殿与张之易一块,还是在长生观与张辞一块儿,都无法接近那传国玉玺的半分。

    崔珩被她言语中的冷淡所刺伤,可到底还只是握紧了拳头:“故而,你大庭广众之下翩翩起舞,既不担心辱没了我崔氏的门楣,也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姮娘望了崔珩一眼,笑道:“我在皇上身边,难道不也是更好地为你成就大业吗?我们彼此各取所需,你的崔氏门楣,暂可以放在一旁了。”

    气势上竟然丝毫不输。

    崔珩一怔,姮娘那般温婉可人,即便是同他决绝而对时,也是娇弱的,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模样的姮娘,果真是如脱胎换骨一般,一颦一笑都未曾将自己放在心上了。

    他的唇瓣泛起一抹轻嘲:“喔,既然大家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大业,那我倒要问问,怎么我给你传消息的木鹤,迟迟未见它返回呢?”

    姮娘一愣,他竟然提到了木鹤,那日在大业殿看见这小东西停在自己的寝房,还被碧菀看了个正着,她强忍着镇定将木鹤藏在了柜子里,再也不曾拿出来。

    “知道了。”她淡淡答道。

    两人顿时相顾无言,唯有烛火氤氲,闪烁在两人神祇般的容颜上,流露出一抹诡谲的气氛。

    昔日相爱的两人,竟然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实属罕见。

    “若没有旁的事,我走了。”姮娘打破了这层死寂,瞳仁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辉,连带她细腻不见瑕疵的毛孔,都像是镶了一层金边一般,美得不似真实。只见她噙着淡淡的笑意,妙目如水,轻洒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崔大人,虽说我们身有婚约,可到底还未曾有过男婚女嫁,现今又在大内之中,人多口杂,还望避嫌。”

    说着,她便抬起裙裾往门口处走去。却不想,才踏上了一步,手臂就被一只手给牢牢拽住。

    深沉的气息在她的耳边萦绕,呢喃般的低语充斥着她的心房:“无论你前生受了什么委屈,今生你只管向我讨要,但只有一点,保护好自己。”

    说着,他终究是松开了手,在灼灼的视线下,放她离去。

    姮娘一路走得趔趄,耳边俱是他临去时留下的话,向他讨要?即便不论自己谪仙台之苦,五师兄魂飞魄散之苦,还有昆仑玉京山那么多死去的英灵,他崔珩肉身凡胎如何能还?

    回到云韶府别院,才一推开屋门,便看见一道身影从屋内闪出,差点撞了个满怀,姮娘定睛看去,却是碧菀。

    “姐姐,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碧菀一把拉住姮娘的手,看她那样子都几乎要哭了起来,“我听说你在徽猷殿遇险,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张大人,若有他能为你在皇上面前说话,你就有救了。”

    “你不必忙乱了,”姮娘一手轻拍在碧菀的手上,“今儿徽猷殿千秋筵,张大人自然时刻随侍在皇上身边,又如何需要你再去向他通风报信?”

    实在是碧菀的谎言千疮百孔,随便一戳就已经漏出了马脚,再看姮娘的神色,亦是冷冷的,一双美眸仿佛渗着冰霜,像一对钩子一般深深扎在碧菀的身上。

    “况且,如今千秋宴还未下宴,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在席上落了难呢?碧菀,从你第一天到了大业殿时,我就知道你是别有用心的,原来顾及到你的主子不想将你揪出来,与你面上过去也就罢了,可是这一回你是想要我的命,你说如果我将此事告诉给张大人,他会待你如何呢?”

    碧菀面色惨白,她自然知道姮娘真心待过她,处处提防自己。可也未曾料到她竟然一眼就识破了自己设的局。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姮娘弯起唇瓣,“你以为避开我去云韶府前院看百戏,便能洗脱谋划此事的嫌疑?可你却忘了,就算是在大业殿,每回内务府送来吃食,都是经你的手,若没有你的安排,我们这回来云韶府又这般着急,他们怎么会知道还有两个大业殿的宫女在这里呢?更蹊跷的是,那送胡饼的内侍又为何只送了一份过来?”

    碧菀的面色更是灰败了几分,自知自己被谢姮已经看了个究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张大人派在我身边的耳目,所以一直对你以礼相待。可未曾料到,你背后的人,居然不是张大人,而是平安公主。这还真的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姮娘继续说道。

    “你想做什么?”碧菀见她连背后之人都猜出了大概,顿时慌乱无措起来,“谢娘子,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给供出去,我也是遭人胁迫的,若是被上头知道了,我小命就不保了!”

    见她六神无主,哀哀切切的模样,姮娘几乎都要信了她言语里的凄惨之意,只可惜她很清楚,这个碧菀的背后,根本不只是平安公主,她的心绪混沌并不清晰,连东渐都看不清楚,这实在是修行人故意隐匿才有此种情况。

    可姮娘并不着急将她背后真正的主人抓出来,这次的徽猷殿事件,倒是给了她一个摆脱碧菀时刻监控她的局面。

    思及此,姮娘笑了:“这个紫微城里的是是非非,又怎能是你我两人可以置喙的,你既是平安公主的人,那就回去同她说明白了,我已经将你识破了,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我不会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只是你也不可在我面前出现了,否则是什么结果,你应该知道的。”

    碧菀于是跌跌撞撞地走了,整个偏殿便又剩下了姮娘一人。

    崔珩果真未食言,到了半夜,仙山散乐百戏团的众人便回到了院中,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失踪的纪蕖,她昏迷刚醒,可观周身上下却还是完好无损的。

    纪濂喜极而泣,就只差没有抱着姮娘痛哭起来,毕竟在千秋节这样的关卡遇见了这样的事情,还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冒险,他都未曾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的。

    “多亏了崔大人,”纪濂道,“趁着千秋宴还未结束,左羽林卫便已经拿下了下药的内侍,崔大人领着那内侍去找了平安公主,没多久,蕖儿就被宫人发现晕倒在了瑶光池旁。”

    崔珩去找了李璇玑,姮娘心中略显不安,“筵席结束了吗?”

    “刚把皇上送回了寝宫。贵人们也都有序退席了。”纪濂见姮娘面色不大好,问道,“怎么,是有何不妥吗?”

    姮娘摇了摇头:“你们如今无事便罢了,只是这事毕竟凶险,今日已然在皇上面前闹了这么一出,明日开始各百戏团要在神都各处表演,我劝你们还是同云韶府的管事侯内使告个罪,连夜离开神都吧。”

    纪濂忙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未免夜长梦多,我这就去向侯内使告罪。”

    看这势头,是要连夜出宫的意思。

    姮娘这才定下心来,这个侯内使是个多精明的人,怎会不知此事同平安公主有关,若要留下仙山散乐团一众人等,往下查便肯定会对公主不利,还不如趁着他们胆小怕事,放他们出宫去,回头再在公主跟前邀功。

    所以姮娘并不担心整个仙山散乐团的安危。只是到底这个晚上却还是睡不安稳的,等纪濂纪蕖兄妹领着整个仙山散乐团一众七十余人出了紫微宫,集仙殿的吴内侍也来通传了,说皇上召谢娘子即刻回迎仙宫。

    竟然是一个晚上都不想耽搁了。

    姮娘帮纪氏兄妹确实不够单纯。

    回到集仙殿,武周氏的身边,只有在那里才是距离传国玉玺最近的地方,这就是姮娘为何要在千秋筵席上大出风头的缘故,崔珩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有那么一番质问。

    正是因为了解这个赤狐族的狐后苏翩跹多疑的秉性,必然不会放任自己无法掌控的人物远离自己的身边,所以姮娘才这般将计就计的。没想到,还真的成了。

    走在前往集仙殿的宫道上,月寒如水,浸湿了姮娘略显单薄的身躯,她的身子明明是冷的,可是每踏出一步,都无比笃定,距离登天之门,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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