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十四年,大昭福清公主萧姝薨逝,这位向来如同透明人儿般的公主就这样去了,恍如一片飘飘然的雪。

    丧葬遵循礼制,明肃帝在皇陵为其祭祀,哀钟长鸣,举国同悲。

    “听说了吗,福清公主死了。”

    “福清公主?那个养在深宫,连宫宴也从不出席的病秧子?”

    “除了她还有谁,不过这福清公主可是个美人,真真是红颜薄命啊。”

    京城的百姓倒是没这些忌讳,在茶楼里议论纷纷。

    福清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嫡长女,中宫正统所出。坊间传言这位公主容色姝丽,绝世无双,可惜命格孤煞,久居深宫,甚少露面,见过她的人就更少了。

    萧姝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一切,此时她已成了一缕游荡在人世的孤魂,看不见摸不着,也再无人注意。

    不知道飘了多久,从玉砌雕栏的皇宫到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萧姝几乎将这京城风景看尽。

    阅尽这锦绣山河,萧姝还是回了皇陵,是该落叶归根了。

    回首她平生所愿,达成仅剩一步之遥,却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皇陵地处京郊,背靠苍翠山峦,被郁郁葱葱的松柏环绕,红色宫墙雕刻以龙凤图案,御道两旁有四方神兽石像,神道尽头门楼高耸,飞檐翘角,威严不可直视。

    地宫入口处,有一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孤身而立。这少年身着绣金玄袍,丝绸做底,以金丝银线点缀,腰间玉带雕刻以麒麟,面容俊美,眉目间却有些阴沉,盯着地宫的入口良久。

    萧姝的目光定定望着他,她一母同胞的皇兄,明肃帝的第三子萧煜,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福清,事已尽,你该走了。”

    太液池旁,月影婆娑,萧煜眸中的算计毫不掩饰。是了,他本就是这般凉薄之人。

    萧姝的身子在水中缓缓下沉,她如同索命的幽魂,冷冷望着太液池旁这个将她推下去的兄长,眼神中尽是怨恨与失望。

    轻纱长裙在水中绽开,萧姝任由冰冷的湖水将她吞没,终是不甘地阖上了双目。

    “萧煜,此仇不雪,吾恨难消。”

    思及往事,萧姝闭了闭眼,似有滔天恨意将她淹没,再睁眼时眸中却已是一片清明。

    但见萧煜在她墓前驻足良久,脸上神色无悲无喜,仿若一尊雕像,直到天色渐晚方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萧姝忽又自嘲地笑了笑,她不曾有过仁父,也不曾有过慈母,又何曾有过兄长?

    曾经她视萧煜为亲人,为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可萧煜不过将她当作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前程锦绣斩草除根,与明肃帝倒是如出一辙的阴狠毒辣。

    如今一缕孤魂,天地何处是她的容身之所,莫说将萧煜千刀万剐,连何去何从都无从知晓。

    渐渐的,萧姝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再回神来已是不知到了何处。

    她细细端详着周围环境,倒像是寺庙中的大殿,而她此时成了一缕困在神像佛珠中的幽魂,半点动弹不得。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她听着来往香客一个接着一个的诉求,他们中有人求生,有人求财,也有人求情,大抵都是些琐碎杂事,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日,她如同往日般听着来往香客的心声,却觉身子一轻,一阵天旋地转,有个声音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意识逐渐涣散,萧姝听不清那人的声音,那人接着又是幽幽一叹,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次日,护国将军沈敬那昏迷了足有半月的嫡女沈黛徐徐转醒。

    萧姝盯着迤迤的床帐,神色有些怔松,看着周边陌生的环境,又瞧了瞧这双不属于自己的手,萧姝脸上挂了些苦笑。

    自那声音散去,她便好似沉睡了许久,再醒来时,便是现在了。

    如今看来,她像是占了另一个女子的身子,经历了鬼魂一遭,她对此事倒是很快接受了,只是思索着这身子原本的主人何在。

    起身下榻,身形却有些不稳,险些摔倒。

    此番动静却是惊到了外间的丫鬟,萧姝目光流转间,便见一女使急急向自己走来。

    那女使不过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着一身翠绿色小衫,瞧着是个活泼样子,可此时眉目间却染上了一抹焦急。眼见她步履匆匆行至塌前,阻止萧姝下榻的动作。

    萧姝也不反抗,或者说此时她也没有力气反抗,只能任由得那女使将自己胡乱塞回了床上,静静等着那女使开口。

    “小姐大病初愈,实在不可随意走动。”

    萧姝想起从前,秋露也是这般同她说话。不过秋露年纪比她大些,倒更像是温柔的姐姐,这女使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萧姝难得的显出一点无奈来,抬起手想要阻止女使的自说自话,却发现连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用这个身体做起来都是那么费劲。

    “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小姐,绿羌也一样忧心小姐,小姐已昏迷足有半月了,多少郎中都断定小姐再也醒不过来了,可奴婢就是不相信,小姐这样有福的人怎么会就这样走了,明明小姐是那么好的人……万幸佛祖保佑,小姐果真福大命大,小姐…….”那名唤绿羌的女使说到最后,却是越发哽咽,连声音也呜咽起来。

    萧姝收回了打断她的念头,看着身旁不过总角之龄的小丫鬟,她几不可闻地在心里一叹。

    怕是这小丫鬟也不知道,她家小姐虽然醒过来了,可内里却是换了个人了。

    绿羌方哭了一场,此时双目红彤彤的,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又拿手挠了挠头,似是被萧姝盯得不好意思了,方才改了跪于塌前的姿势,猛的一拍脑袋,急急站起来朝屋外走去,嘴里念叨着要禀告夫人。

    待绿羌走后,屋里又重回寂静。这一点寂静足够叫萧姝出了神,细细打量起了这间屋子,严格说来,这绝不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原因无他,这间屋子陈设简单,被褥也仅仅只能称得上简洁,不如寻常女子居室般的精致,因为常年无人居住,甚至缺少几分人气。

    福清忽得就想到了她的清漪殿,那座以夜明珠装点的琼楼玉宇,由暖玉铺就的笼。

    十七年来,她的父皇母后,她的兄长不厌其烦地装点那座宫殿,仿佛那是他们所珍爱的瑰宝,却鲜少踏入那座由他们一手打造的宫室,仿佛那是他们避之不及的蛇蝎。

    鸟鸣自窗外响起,不时近不时远,萧姝向窗外望去,却见森罗由金秋渐染,入目满是明丽,阳光自窗外倾泻,微风吹动层层树影,照的萧姝暖融融的,她恍然才觉,又是一年秋了。

    约莫一刻钟后,门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她的母亲来了,萧姝想。

    意料之中的,屋外走来一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鹅蛋脸,一双杏眼酿着满满的春水,身着一身石青色衣衫,外罩藕荷色褙子,袅袅婷婷,分明是个极温柔的妇人。

    那妇人却未曾如同萧姝所想的那般拉着她驱寒问暖,而是风风火火走近她塌前,颇有气势地一坐,大有几分女中豪杰之感。

    “萋萋醒了,身体可有不适?阿娘做了你爱吃的核桃酥,可要吃些?萋萋可还记得先前发生了何事?”妇人一连串的问话如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了她一脸。

    原来这具身子的主人叫萋萋,萋萋、萋萋,草木萋萋,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一听便是个极好的乳名,想来这个名唤萋萋的女子必然有一对极其疼爱她的父母双亲。

    “谢母亲关心,萋萋无不适之处,现今也不觉腹中饥饿,至于先前发生的事,萋萋却是半点记不得了。”萧姝斟酌着说辞,心中却是一派平静,只有她知道——这妇人真正的女儿怕是再也寻不回了,如今顶替着她女儿身份的,不过是个无法往生的孤魂。

    那妇人一反先前疏朗之态,眼眶微红,似是有些难过了,“萋萋,你可还记得娘?”

    福清诚实地摇了摇头,如今她得了这少女的身体,却并未承袭她的记忆,左右隐瞒也于事无补。

    如今这妇人的态度,想是发现了福清的异样,只是叫她不解的是,她不过方才说了一句话,并未露出什么端倪,这妇人又是如何察觉她的不同?

    犹记年少时,福清以公主之尊央着秋露与她互换身份半月,她所谓的父皇母后却无一察觉,如今这妇人的敏锐倒是让难得她有些无措。

    重新看向妇人时,却见那妇人却是美目含煞,不见方才温柔。

    “今后在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若是再敢如同王婆子那般吃里扒外,擅离职守,那王婆子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屋里丫鬟婆子齐齐跪了一地,寒蝉若噤。

    听着这妇人的话,福清明白了,约莫是这个王婆子擅离职守才害的这个叫萋萋的女子丢了性命,这才惹怒了她的母亲。

    “萋萋且放宽心,待回京后,娘便与你爹商议此事,定访寻天下名医为你治病。”那妇人握住了沈黛的手,眼神温和慈爱,与方才发怒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我没有生病。”萧姝想,但她没有反驳妇人的话,只是温驯地跟随妇人的动作,依偎在她的肩膀,妇人的肩膀虽然并不宽阔,却让萧姝有些奇异的依恋。

    萧姝就这样就这满室的阳光与妇人温暖的肩,听着妇人絮絮的温言,沉沉睡了过去。

    是病还没好全吧,萧姝想。

    经过几天的调养,除了这失忆之症外,萧姝的伤算是彻底痊愈了。

    几天不被允许下榻,萧姝几乎快忘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是她。此时的她看着镜中女子的模样,才恍觉这并非是她的身子。

    镜中的女孩约莫豆蔻年华,眉若远山,凤目潋滟,顾盼神飞,当得起出挑二字。

    萧姝记得,她曾是福清时,也生的一副好相貌,但却远不及镜中这女子,福清的面容常年是苍白的,如同风中飘絮,随时等待飘零。

    纵然相貌极美,纵然身份极贵,也不过红颜枯骨,黄粱一梦。此时的沈黛却正如她的小字萋萋,有着如同野草般的韧劲,有着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生机。

    萧姝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一双骨节匀称的手,虽然白皙却绝不柔弱,也不似福清常年失血的手那般苍白。

    她闭了闭眼,沈黛,从此以后她就是沈黛了,不再是萧姝,而是沈黛。

    很快,在绿羌的服侍下,沈黛走出了那禁锢了她几天自由的寺院厢房,而她的母亲——护国将军夫人齐玉茹也带着她去大殿参拜了佛祖。

    沈黛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打量着大殿中眼含悲悯、法相庄严的大佛,心下是一片澄然。她从不信神佛,可这遭境遇,难道真是天意。

    福清早夭,她早已知晓,让她怨愤的从来不是天意,而是萧煜的无情。

    再世为人,沈黛心中有三桩不得不做之事。

    第一桩,弑父,明肃帝昏庸无道,致使民生困苦,不配为帝。

    第二桩,杀兄,萧煜无心无德,不配为人。

    第三桩,她看了一眼正慈爱望着她的齐玉茹,她会承袭沈黛的一切,护沈家安稳无虞。

    沈黛眼神一片清明,再无迷惘。跟随齐玉茹的动作,虔诚地向佛拜了几拜。

    齐玉茹怕沈黛不堪无聊,便令绿羌带着她去寺中四下转转。不过因着半月前的那场变故,不叫绿羌带着沈黛走得太远。

    此时正值上午,本该金乌高悬,不知怎的却有些阴了,沈黛行至一殿前,却见一和尚坐于门前,发须皆白,瞧着是个极为和善的面相,脚边还立着一筒竹签。

    沈黛转身欲走,耳畔却传来那老和尚的声音。

    “姑娘留步,我瞧着姑娘有些龃龉,不若摇上一签去去晦气。”

    “你这秃驴,莫要信口雌黄。我家小姐可是贵人,何来龃龉,我看倒是你才晦气呢!莫要再胡言乱语!”绿羌先不干了。

    “阿弥陀佛,施主莫怪。真是奇也怪哉!你家小姐本是个早夭命格,可如今却有凤命之相,前后竟判若两人,实是怪哉!”那老和尚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虽是对绿羌说的话,可目光却直直盯着沈黛。

    沈黛对老和尚的目光置若罔闻,心中却起波澜,判若两人,沈黛和萧姝,可不正是判若两人。心中这样想着,沈黛面上却不显,只轻言道:“既如此那便烦请和尚替我取上一签。”

    “姑娘莫怪,此签极灵,但却需姑娘亲自去取方显诚心。”

    语罢沈黛便径自从那竹筒里摇了一支签,签上且赋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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