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戌时过后,沈光仪带着圣旨匆匆赶到新城县。

    “这可是颜判院冒着风寒去给你求的圣旨,丝毫未耽搁,幸好官家仁慈宽厚、心系才士,不然你以为我能这么快拿来给你?”沈光仪平复了呼吸,娓娓道。

    颜常风虽为登闻鼓院的判院,但因与先帝君臣同心,还给官家做过夫子,在官家那里还算有些信任与敬重。在邢三木心里他年轻时候应该和邢椿一样,是个实在的忠臣。

    邢三木其实见到沈光仪和圣旨的那一刻就已经想要给严起点颜色瞧瞧,但又不能太明显,还得在外人看来是他欺负的自己。好巧不巧,颜皖皖也动了心思。

    几人一合计,便生出了这么个法子,自家小妹拿了他的器械,那也是因为心善,不愿再有人受伤,谁敢在外说道。

    严起眼瞧着圣旨到了,众人不约而同跪在地上,他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但两腿像不听使唤似的,僵僵的立在那,还是施良孺俯身跑到他跟前才扑通跪下。

    诏曰:“敕邢森,自今进士陈庚羽自缢,县官处事失当者,登闻鼓院按劾以闻。”

    虽说这敕令够简洁,但到底是给了他和登闻鼓院极大的权利。官家心里也明白,这事要没个着落,只怕会寒了天下贤士的心。但沈光仪也悄悄同他讲过,官家还表露了心思,要褒奖助案有功者。

    这有功者是谁,邢三木明白了,这施良孺,“后台”貌似大得很。

    众人起身后,邢三木下令将严起关进牢房,其余人等一个一个的单独带进屋内问话,没轮到者就在院子里候着,并叫林川看着他们不要私自交谈。

    严起此刻很像一只被围攻的炸毛小老虎,哭天喊地地说要见他父亲,嘴里还时不时地咒骂邢三木,他到现在或许都不知,自己身边的“忠犬”其实是条“烈狗”。

    等到将一干人等全部审完后,天色将暗,颜皖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活动筋骨,她往旁侧一瞥,邢三木也正咕扭着身子,

    “三木哥?为何你不跟星竹一起问审?”

    邢三木不自觉地微蹙着眉,“邢星竹一到陈庚羽的事上,就急躁得很,我嫌她烦。”

    得,确为亲兄妹,颜皖皖心道。

    不多时,门外响起沈光仪的声音,邢三木发现,沈光仪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倒不是他声音有多好听,但胜在干净有力,其间还夹杂着一丝稚气,让人听得很舒服。

    “二位,审完了就出来吧,那小子在牢里待得估计快要啃墙皮了。”

    待邢三木等人去牢里一瞧,短短几个时辰,严起把牢房弄得活像个猪圈,竹席撕烂四分五裂的散在地上,杂草被他扯得像棉絮般荡在空中,头发、脸上、身上就没有一处是干净整齐的。

    衙役说,根本不敢靠近给他送水喝,生怕他把碗打碎伤了自己,也就将才,人许是累了,才坐在那安生了会儿。

    邢三木命人把门打开,衙役殷勤地想给邢三木和沈光仪搬两把杌子,被邢三木冷峻的眼神滞了住,三两下没了人影。

    邢三木抬手象征性般扇了扇空气里的浮尘,“为何要见你父亲?难道他来了你的过错就能掩盖?”

    严起嗓音像是撕裂般沙哑,邢三木叫林川去给他弄点水,别还没回京就生一堆毛病。

    “我爹不会不管我的...我爹不会不管我的...我爹不会不管我的...”严起也不说别的,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邢三木说到底也没和御史中丞正面打过交道,只在邢椿嘴里听到过,这严老头有一次在御史台门口当街就踹地严起跪在了地上,来来往往的人大都没忍住瞥了几眼。

    那时候严起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御史中丞竟能如此不顾及儿子和自己面子。

    “你这官怎么来的?”邢三木也不想和他废话那么多,已经这个点了,他都饿了,“你要想见你父亲,就得先过我这关,非则圣旨在,即便中丞大人来了,也见不到你。况且衙门里的人方才我们都一一审问过,你德薄而位尊,这官是做不成了,现如今只有如实交代尽量不要走去孤苦之地这一条路,你可要想清楚了。”

    严起有点浑浑噩噩的,像是泄气般躺在榻上,“买的。”

    “同谁买的?”

    “刘挚。”

    好一个吏部尚书,贪是真不挑人贪啊,如今招来祸端,忙着汗流浃背吧,邢三木心道。

    一旁站着的沈光仪也有些被惊到,当朝正三品大员怕不是有些太明目张胆了,竟直接换掉新晋进士的官。

    颜皖皖感觉事实的背后肯定不简单,邢三木问:“那你与陈庚羽到底有什么过节?为何处处找他的麻烦。”

    严起顿时有了情绪变化,他扯着嗓子道:“谁他娘的想跟他有过节,以为自己多识得几个字,尾巴能翘到天上去,高傲不理人的家伙。”

    “你还委屈上了?恐怕是你自己小人心思,看谁都不和你心意。”邢星竹忍不住道。

    眼瞧着严起又要急火攻心,邢三木道:“你觉得你无错,你憋屈,那你说出来个前因后果,不然我们也没什么法子。”

    “找陈庚羽去吧,有本事问他去。”严起放松眉眼,吊儿郎当道。

    邢三木和沈光仪对视一眼,随后对林川招了一下手,林川会意,上去揪住严起的胳膊将他脸朝下摁在榻上,

    “你实相些!我不介意送你入京前毁你一只胳膊。”沈光仪是真不耐烦了,他这人整天乐呵呵的,一般没什么特别烦心的事,但最恶心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严起确实不想说,他要说就得从儿时说起,那时候他兄弟三人,只有他一人被送去新城县外祖家,缘由是父亲觉得他是朽木之才,不可雕也。幼小的心早已被伤透,渐渐地也就不爱说话,外祖是个爱热闹的读书人,瞧着这孩子如此沉默寡言,便也不再用心管教。

    第一次上学堂时,夫子让学童们背诵诗文,小严起不爱读书根本背不出几句。而小庚羽却博览群书,出口行云流水。这学业上的一强一弱已经初现轮廓,其他孩童下学堂后一窝蜂地跑去小庚羽身边叽叽喳喳,只有小严起留在位子上,那时的小庚羽也是个内向少语的小孩,没有主动跟别人交流的开朗。

    可严起心里有了挫败与不甘,文赋优秀凭什么是被赏识的唯一标准,他将父亲买给他的稀奇玩意儿带到学堂分给其他伙伴,除了陈庚羽。久而久之,哪个小孩能抵挡住吃食与玩具的诱惑,严起身边更是有了几个“死忠粉”,经常搞些恶作剧取笑陈庚羽。

    这结下梁子不易解,心里埋下道坎更不易平。

    邢三木听完心里总结了一句:因缺爱被无视被看轻、导致心里不平衡、进而生出执念的、校园霸凌与职场霸凌并存的、悲剧。

    “可陈庚羽有什么错?他的才干就该为你的自尊让步吗?”颜皖皖道,满眼的冷厉阴鸷。

    严起没有回答,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宛如一条没人要的可怜小狗,但小狗可怜也不该拉旁人与他共同承担。

    随后邢三木命录事整理好文簿,严起盖了指印,他也没有再央求着见他父亲。

    邢三木他们出牢房时,严起突然又说了一句,

    “我是未看他写的那些呈文,但也并未在别处欺辱他,我犯不着,官已经夺了他的。至于旁人若有什么小心思那就无能为力了。”顿了顿后又道,“那个...官当的不好,应该...罪不至死吧?”

    没有人再回答他,众人走后,牢房里依旧躺在榻上的严起闭上眼睛的同时留下两股热泪。

    翌日一大早,邢三木等人便启程回京,行至京郊时,邢椿同监察御史卫逢年身着便装出现在亭驿。

    邢三木突然想到邢椿说的,御史中丞去找过卫老,这来意也猜到几分。邢三木让邢星竹和颜皖皖在车上坐着,自己同沈光仪下车。

    “卫大人安好。”两人朝卫逢年行了一礼。

    卫逢年用那看有为后生的眼神扶起二人,“啧,你二人富于春秋,办事就是利索,一路辛苦。”随后拉着他们在桌前坐下。

    “我也不多说了,你们还要入宫复命。我此次来,是受严大人之托,传达一下他的央求。严大人也知道此子不可管教,行事粗鄙,但终归是他的儿子,他只求不要让严起被贬去那化外之地,现如今贼寇猖狂愈加,那些地方管制稀松,中丞担心......在我看来,人恐怕确实罪不至死,不知三木可否理解做父亲的这份心。”

    现在知道自己是做父亲的了,早干什么去了,严起儿时不知道尽父亲之责,长大惹乱子后知道给他谋生路了。邢三木心里属实不乐意听这话,但他面上不能给卫逢年甩脸子,这卫逢年是心软之人,尤其在父子情上,毕竟他自己的儿子夭折后,夫人再未有孕。

    况且邢椿还在这,虽一句话未说,但作用明了。谈不上威胁,只是其间的关系还是得拿捏好。

    邢三木顿了顿道:“我明白了卫大人,此案虽说是我受命查办,但最终还是官家圣裁,我...尽力。”

    道别上车后,沈光仪“啧”了一声,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风尘仆仆的人们行走于这世间,哪个不乐意按自己心意而活,更何况是旁人家的事。卫逢年可怜御史中丞对儿子的担忧,那谁又来心疼陈父的丧子之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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