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太阳炙烤着干枯的山脉,山顶上涌出鲜红的泉水沿着光秃秃的山脊滚落而下,山谷下突然出现一群人一头便栽进了鲜红的湖泊中,大口饮用起来。

    宋十鸢惊慌地冲着他们大喊,一边喊一边往山下冲去,“别喝!别喝!会死人的!别喝!”湖中有一人站起了身子,一边用手拢起水倒入嘴中,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带着和煦的笑,问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喝?你有水为什么不救我们?”

    宋十鸢慢慢停下脚步,那人竟然是她前一世生养她的人。她喃喃道:“娘?”

    那人突然狰狞指着她,怒骂道:“如果没有你!你占了我女儿的身子!你偷了我家的粮食!你偷了我家的水!如果没有你的自作聪明!天赐怎么会死!”

    “我,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宋十鸢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五岁的样子,鸡爪般黢黑的手上满是老茧,“我只是想活着……”

    “你想活着?谁不想活着!谁不是这么过来!怎么就你还活着!”那人大笑几声,轰然倒在了血泊中。等宋十鸢慌忙来到山下,眼前山谷中是尸山血海,鲜血浸润了大地,残缺的肢体随意丢弃在地上,成堆成堆的尸体堆成一座山,他们穿着或是判查司、或是正剑宗的衣服。

    宋十鸢满目惊恐,她环顾四周,这里,这里是赤华宗。尸山中传了呻吟声,她连忙跑上去,“吧唧”一声从脚下传来,低头一看,不知谁的脏器被她踩碎了。她强忍着恶心,对着尸山喊道:“我马上来救你!你等等我!你活下去!”

    她上前跪在尸山前,写满符咒的手扒开残缺不全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手,终于在一颗破碎的心脏后,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还在轻轻颤抖着。她将那人翻了过来,胸口巨大的黑黢黢的洞显露出来。宋十鸢僵着脑袋向上看去,她怀中的何万森用毒蛇般的眼神盯着她,嘴角扯出阴森可怖的笑,他猛地抓住宋十鸢的手腕“宋十鸢,你将我司弟子都杀绝了!我的心脏都被你捏碎了!你罪不可赦!你不得善终!”

    “我没有,我没有。”宋十鸢颤着声音,满目惊惧,她挥开了何万森的手。何万森倒在地上低低的笑着,不断重复着:“你杀了人,你杀了人。”

    “宋十鸢!你毁了正剑宗!你杀了我!你屠杀了我半宗的弟子!何禾!还有何禾!”

    宋十鸢抖着身子向上望去,郭剑侠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坐在尸山顶上。“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宋十鸢喃喃道。

    郭剑侠伸手指向她,厉声道:“你手上捏的就是我的心脏!你还说不是你!”

    宋十鸢僵着脖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被鲜血浸染的手上捏着一个不停跳动的心脏,“不是的,不是的……”

    “阿鸢。”何禾在她身后温柔地叫她。

    宋十鸢回过头,一个如山峦般巨大的何禾雕像慈悲地笑着,无知无觉地看着她,雕像的右手轻柔地抚过她,随后,右手便化成了森森白骨,轰然落地,砸到了一辆疾驰而来的黑色汽车上,汽车的前车门下缓缓流出鲜血。

    “……妈妈,爸爸?”宋十鸢呆愣愣的叫了一声,然后疯了一般地冲上去,车门被死死卡住,透过压扁的车窗只能看到两个血肉模糊的人靠在车座上。

    宋十鸢上下摸着手机,原本应该在口袋里的手机现在不易而飞了,她一边用手肘击打着车窗,一边环顾着白茫茫的四周,慌忙喊道:“有没有人?帮帮我!求求你们!妈妈!爸爸!别留我一个人!有没有人!帮帮我!帮帮我!”

    “咔哒。”车门打开了。车上空无一人,好像刚刚她见到的都是错觉。宋十鸢失神地站在那里,看着崭新的空车座,她茫然的看着四周,“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

    “……阿鸢,阿鸢!你醒醒!你醒醒!”不知从哪里传来叫她的声音。宋十鸢往声音方向望去,抬手摸了摸脸庞,入手却是干燥的,她喃喃道:“我在做梦?”

    小小一团的宋十鸢被人轻柔地揽入怀中,梁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阿鸢,你当然在做梦了。”

    宋十鸢靠在梁澜肩头,就像刚刚到玄英峰的时候,她经常在练武场跑圈时耍赖趴着地上,练武场上的轮值长老会叫来梁澜,梁澜虽然会生气地打她屁股,但是还是会将她抱在怀里,向着站在一侧的长老陪笑,推脱她年纪还小,跑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个时候,宋十鸢就将脸埋在梁澜肩头,等着梁澜带她回玄英峰。

    疲倦立刻将宋十鸢压倒,她闭着眼中躺在梁澜怀中,撒娇道:“师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到好多事,好多不好的事。”梁澜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让她昏昏欲睡。梁澜问她:“你梦到什么了?”宋十鸢闭着眼睛,半睡半醒间,呢喃道:“我梦见师尊仙去了,师尊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嘛……还有三师兄,三师兄呢?”梁澜的声音似真似假地传来,抚摸宋十鸢背脊地手一顿,“你三师兄他也被你害死了。”

    宋十鸢猛然睁开眼睛,低声问道:“什么?”她颤抖着身体直起身子看向抱着她的梁澜。一把匕首就插在梁澜胸口,梁澜吐出一口血,笑道:“你三师兄被你害死了。”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慢慢地向下倒去。

    宋十鸢呼吸一停,四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直到窒息感袭来,她猛然喘了一口气,僵直着手,将盖在那人脸上的头发撩开。

    袁黯之鲜活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半招“太上忘情”贯穿了他的胸口,他吐出一口血,脸上带着释然的笑,“谢谢你,我终于是死了。”宋十鸢猛然跪在地上,将袁黯之的身体搂紧怀中,哀求道:“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不要死。我还没带你找到你的家,我求求你,你不要死。”袁黯之笑道:“遇到你,是我最好的事。”

    “我?遇到我是你这辈子最坏的事,你不要死。”宋十鸢将脸埋在袁黯之怀中,苦苦哀求。

    “五妞!”

    宋十鸢猛然转头,怀中的袁黯之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又变回了五岁孩童的模样。

    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孩将一个红鸡蛋塞到她手中,低声道:“五妞,你吃。别被爹爹知道了,少一个他不会发现。”

    滚烫的鸡蛋就像沈确的“太上忘情”一样贯穿了她的灵魂。

    宋十鸢慢慢睁开眼睛,紫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种奇妙的轻松感顿时充盈了身体。她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又低头看了自己的手,干净,指甲有些长了,有段时间没有剪了,她又抬头看了眼完全陌生的房间,呢喃道:“是梦啊……很久没做梦了……”

    她挥了挥手,紫色的烟雾随着她的手在空中打了个圈,“这是食梦貘的梦吗?难怪最后会这么轻松。”

    宋十鸢现在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她起身下了床,在房中四处转了转,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猛然才记起,这房里有食梦貘的梦,食梦貘的梦容易受周围影响,看来是有人想让自己睡得好些。她打开了桌上三足象鼻鼎,紫色的烟雾就自己回了鼎中。她打开了房门,赤脚走出了房门。

    天已入秋,幽州城的银杏树却还是枝繁叶茂,遒劲苍绿,仿佛还在那个最盛的夏日。凉风吹过,巨大的银杏树跟着发出了沙沙声。

    宋十鸢站在富丽的院子里,环顾了四周,往昏暗处走去,机缘巧合下竟然来到了屋顶上。她盖着微凉的秋风,躺在了青色的琉璃瓦上。

    幽州城,不夜城。已过凌晨,半边城市灯火辉煌,半边城市寂静无声,就和那个在银杏树下的城主府一样。宋十鸢不知道叶尽霞带她来了一个怎么样的客栈,竟然就开在了银杏树下。

    原本在城门口觉得这银杏树拔天倚地,现在离得这么近,这树大得已经像是一座突兀耸起的高山一般,灰褐色的树皮流淌着银白色的月光,银灰色的枝丫向上疯狂的生长,扇子般的叶子相互碰撞发出沙沙声,根本无法想象这银杏树何时开始生的根,发的芽。

    宋十鸢枕着自己的胳膊,漫无目的地想着,这客栈真静啊。一片泛黄的银杏叶随风而来,盖在了她的眼睛上,她随之闭上的眼睛,任由月光似薄衾盖在身上。

    “阿鸢。”沈确飘然落在宋十鸢身边,玄衣玄发,冰肌玉骨,似夜色中开发的月下美人。他手中提着一双鞋,“夜露深重,切莫着凉。”

    宋十鸢掀开遮住眼睛的银杏叶,入眼是黑衣黑发、琼树玉枝的沈确,就好似曾经的年岁里,他与她两人流历在外,耳中满是梁澜的耳体面令,要和沈确保持距离,她懒洋洋地答应着,却被萧延文打了个脑袋瓜。

    沈确试探着往她脚边走去,却脚下不稳,踉跄了一步。

    宋十鸢见状,忍不住笑了出去,道:“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你是真的看不见了。”

    沈确摸索到了宋十鸢脚边,半跪在下位,面色如常,玄色长袍沾了些灰尘,修长的手轻柔地捏起宋十鸢的赤足,顺手便撩起了自己的长袍帮她擦拭干净脚下的灰尘,灵力在手中汇聚温暖着她冰凉的脚尖,随即将鞋子套在她的脚上,仍有满是灰尘的鞋底抵上他的肩膀,帮她将鞋子穿好。

    哪怕是这般了,沈确看上去依然清冷出尘,用着一贯清冷的嗓音道:“天气冷了,不能在赤脚了。”说罢,将穿好鞋的脚放到地上,伸手去捞另一只脚。

    宋十鸢心口悸动,这般的沈确是她从未见过的。沈确这人,从小便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的,一贯以来都醉心修行,傲世轻物,不染尘埃、不问世事。萧延文一直以来看不惯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清越剑法虽是万剑之宗,但剑谱和心法早已残缺,当年的清越峰还只留了沈确一个奶娃娃,他便能靠着那些古籍残卷将完整的清越剑悟出来。

    他冰肌玉骨,端的是一派鸾姿凤态的谪仙人,浩浩然如松柏,皎皎兮似明月。沈确不止天赋压萧延文一头,还是名士榜第一,风貌也压着萧延文。

    而现在在她下位的沈确却全然不在意,只将她的脚当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沈确刚刚握上她的脚踝,她就浑身一颤,她连忙将脚收回。

    “嗯?”沈确抬起头,微微侧头,面上露出不解和无措,小心道:“我不过是。”

    “阿确。”宋十鸢打断他,伸手摘了一条碍眼的黑色绸缎,沈确琉璃般浅色的眸子颤了颤,还是抬起眸子看向了她,好似世间至宝展现在她面前。宋十鸢收回了手,他还自不觉地往前凑了凑。“我听说这幽州城里什么都能买得到?”宋十鸢问道。

    “是。”

    宋十鸢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了仅剩的一贯钱,放在他悬在半空的手中,“你帮我去买个酒,要江南小镇里用糯米酿的酒,琥珀色的,叫黄酒,要二十八年女儿红。”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二十八岁那年。

    沈确握紧那贯钱,手指上的关节都发着白。浅色的眸子中闪过恐慌,嗓音中带着不曾有过的脆弱,低声重复道:“酒?你从不喝酒。”

    宋十鸢听闻,仰面再次躺在琉璃瓦上,用还没穿上鞋的脚踢了踢他,催促道:“快去,我在这等你,早些回来。”

    沈确缓缓起身,刚刚玄衣上还只是沾了点灰,现在有一个脚印印在他的肩膀处,看着有些许狼狈,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道:“好,你在此处等我。”

    宋十鸢见他闪身离开,不怪沈确不知道,自己到了这世界后再没喝过酒,她前生的二十八年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父辈便喜欢用筷头沾着琥珀色的酒放在她嘴里逗弄她,长大了,她也喝惯了江南水乡里的酒,根本就喝不惯高粱酿造的透明的白酒。

    她躺在屋顶上,看着月色洒满大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幽州城,内心无比平静,她只是等着沈确将酒带回来。

    没一会,沈确便形色匆匆地回来了,发髻松了,如瀑长发随意散在身后。他手中提着两壶酒,见宋十鸢一如他离开那般,暗中松了口气。

    宋十鸢状似没看见沈确的狼狈,直起身伸手抓了一壶酒,打开盖子便有一股诱人的馥郁芳香飘出,“不愧是幽州城!”她仰头喝了一口,香醇厚实的琥珀色液体顺着喉口一路滑到胃中,一股暖意从腹部缓缓升起。

    “这是三十年的女儿红。”沈确依着宋十鸢坐下,握着另一壶酒,“你若想要二十八年的,得空了,我带你去江南收一坛。”

    宋十鸢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道:“倒也不必,几年陈的我都喝。江南那地是正剑宗的地盘,赤华宗弟子为了一壶酒过去也不太方便,加上这酒只能那地酿,也就那地喝。今天不太一样,是我自己有私,才想找二十八年的。你试试?”

    沈确打开盖子,仰头便是一口。“哎!”宋十鸢刚想阻止,想了想还是收回了口,问道:“怎么样?”

    沈确思索道:“不冲口。”

    “哈哈,三十年的花雕耶,怎么会冲口?我也没见你喝过酒,你能喝吗?”

    “从未喝过,但此酒并不醉人。”沈确琉璃般的眸子看向她,带着酒香,似要将人溺毙在他眼中。

    宋十鸢看向远处,笑而不语,又喝了一口,平静问道:“你五十年前下山去了哪里?遇到了谁?”

    “五十年前,我收到了你的纸鹤,去了趟西山。你给他们设下的阵法松动了,我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巩固了阵法。”

    “是吗?”借着微醺,宋十鸢撑着身子起来,银杏树在她身后沙沙作响,瘦小的身子被月光拉的极长,将坐在琉璃瓦上的沈确完全笼盖,“那年,我和你说我找到西山籽料后,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沈确感受到胸腔里肆虐的激莎,仿佛要将鉴个身体都吞噬,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酒壶。三十年的酒并不醉人,但是后期涌上来的酒劲放大了内心深处的慌乱,那些不安的情绪随着酒精在他的血液中游曳流转。他琉璃般的浅色眸子紧紧地看着逆光而立的宋十鸢,灰暗的光因为酒精燃起了明亮的光芒,似乎有一件他苦苦追求的事终于要来了。

    “阿确,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我问你,我属意于你,那你呢?”

    沈确猛然起身,话未出口便倒了下去,宋十鸢连忙扶住他,却被他带倒也倒在了琉璃瓦上。

    “哈哈哈,你醉了!”宋十鸢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酒,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酒已经见底,她一口将最后的酒喝入口中。酒壶咕噜咕噜地滚到屋檐下。

    “谁!”姜南在远处警惕道。

    宋十鸢连忙大喊道:“姜南!姜南!是我!快来帮忙!”看着沈确紧锁的眉头,笑话道:“一个从来没喝过酒的人,居然小瞧三十年的花雕。哈哈!”

    只有沈确的“太上忘情”才能让人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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