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塔趁着晨光熹微,早起来到档案馆找些书籍打发时间。哈蒙过于省心了,大部分时间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因此她也有心思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档案馆收藏这许多古老的羊皮卷,珍贵的书籍古卷被关在柜子里束之高阁。尤塔没有兴趣,它们大部分都被抄录过了,珍贵的也不是因为知识本身。

    哈蒙醒来时,就看见尤塔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阅读。她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可他昨晚辗转反侧,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为什么她不来安慰自己。

    他不受控制的想要嚎啕大哭,让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坐立难安,可没有用,她们都不爱他。哥哥爱他,会为了他惩罚议论自己的仆人,但他爱所有的家人。

    他迷茫地环视四周,只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死在了那个满是芦苇的池塘,和最爱他的人一起。

    尤塔能看见窗外树梢描绘出风的轨迹,屋内竟一点声响都没有。耳边呼吸声陡然急促了几分,又平复下来。她敏锐的注意到哈蒙已经清醒过来,但余光看着毫无动静的被子,只当无事发生。

    书页呼啦作响才掩盖了了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沉静的气氛比档案馆还要清凉几分。

    尤塔打了个哈欠,暖洋洋的阳光柔和的照在身上,书籍上的文字都模糊起来,见自己确实读不进脑子里,索性合上了书,闭上眼睛休憩。

    低低切切的声音反而更明显了,指甲抓挠绸缎,褶皱鼓起又消失之间的摩擦,随着心绪不宁的呼吸。眼球内血红一片,她闭着眼睛,却看着这灾厄一般的猩红。

    哈蒙越发急躁,他翻来覆去,他迫切的想要试探身边的人到底爱不爱他,希望爱让痛苦分成两半。

    但他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就像自己一直在做的那样。

    他放声大叫,嘶哑的难堪的野蛮叫声,如同尚未开化的猿猴,带着荒蛮野兽的迷茫与腥膻。

    在还尚且受到教育的时候,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特别是在宴会上,若是高声叫嚷,无论理由,都会被立刻驱逐出去。

    但当他早就已经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时,即使心中仍有着自己不愿意承认的骄傲,旁支末节的琐碎也显得越发无关紧要。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尤塔焦急地起身,看到哈蒙面色狰狞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特意看了一些护理的书籍,才知道有些病人发病之后不能移动,现在却只觉得进退两难,这时候一知半解最是害人。

    她隔着被子试图安抚哈蒙,却不见成效,只看见他剪到尾部的指甲划过脖颈留下一道道白痕,翻起威严的荆棘。

    不再犹豫,她翻身压住被子,紧紧抱住了哈蒙。隔着厚厚的被子,她仍感觉他汗淋淋的,她满怀郁闷的叹了口气。

    “是做噩梦了吗?”她心知肚明,但需要转移哈蒙的注意力,让他顺着自己的话来思考,无论结果是不是谎言。

    “我想要睡觉。”哈蒙怯生生的,一反之前的狂躁。

    “原来如是,是睡不着吗?”她看着哈蒙潮湿的蓝色眼睛,不解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呢?是想要起床玩一会等困了再睡还是要听我讲睡前故事。”

    哈蒙陷入了天大的抉择般咬着嘴唇,踌躇着。

    “啊。”

    “啊。”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地重复,终于把饱受折磨的下唇解放出来。

    “不疼吗?”尤塔则趁机摸了摸他的下巴,看着磕出凹陷、血丝蔓延的皮肤自言自语道:“是疼的吧。”

    哈蒙疑惑地歪了歪头,却没有躲避。

    尤塔不需要了解他是否有苦大仇深的过往,只知道他是拥有逻辑的就够了,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她抓到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哈蒙看着尤塔脸上自然而然露出的微笑,不安的回想自己的糗事,然后恼羞成怒地撞在尤塔的怀抱。

    暖烘烘的气息让他放松了神经,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彻底将自己的身体窝进尤塔怀里。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回忆,在他有记忆的时候,所有的人就要求他像个大人一样。

    雪上加霜的是,从小照顾他的仆人因为怀孕而被送离自己身边,当时的管家认为怀孕的女仆会被胎儿汲取营养,不再足以担任这份工作了。

    他大发脾气,被家庭教师体罚也倔强地不肯服软。

    现在想起来她其实也没有拥抱过自己,但那时他被催促剥离童年,便固执的想要抓住硕果仅存的一切,连同床上的玩偶一样。

    尤塔没有讲述箴言,她打从心底里觉得若不是想进入天堂,人何必自讨苦吃。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将神明与苦难视为一体。

    哈蒙听着枯燥的睡前故事,觉得比家庭教师讲的历史还要古板,到底谁会用这种故事来催眠。

    等到尤塔的声音越来越含糊微弱,哈蒙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恍然大悟。

    他撇了撇嘴,也闭上了眼睛。

    哈蒙回家了,乘坐着雾蒙蒙的马车,一大早就被人接走。

    尤塔直到最后才被人通知,倒说不上恼怒,但被打乱了计划,让她一时间无比空闲。

    教堂的修女神父都各司其职,驾轻就熟的工作没有她插手的余地。她走在长廊上,看见阿基拉修女推着轮椅在庭院中散步。

    尤塔默不作声地点头示意,没有打扰她们的想法。却在转头时,在茂盛的女贞下,看见了躲藏着的暗红色的人影,鲜艳的斗篷让她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她是谁。

    尤塔微微怔神,胡安妮塔就已经发现了尤塔的视线,她诧异地瞪大眼睛,受惊般下意识地捂上嘴巴,然后立马慌张的把食指竖在唇上,哀求地看着尤塔。

    尤塔点了点头,看向阿基拉修女离开的方向。

    她们正不疾不徐走在连廊上,尤塔只看见阿基拉修女匆忙地转头走进房间,尤塔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但感觉她的背影有些踉跄。

    胡安妮塔已经涨红了脸,她双手合十歪着头拜托。

    尤塔连忙冲她笑了笑,安慰道:“已经没有人了。”

    胡安妮塔探出头,像一簇红千层从枝叶中吐丝,她向着尤塔挥手道谢,不比身后的灌木丛高出多少。

    “你怎么在这里?”尤塔走了过去,温和地询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严格来说,庭院已经不属于教堂的范围,在这里生活修行的大多数都是修女和孩子,因此出于安全的考虑,外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哪怕她是个孩子。

    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看见她走进来吗?

    “我迷路了。”胡安妮塔抿住嘴唇,低下头,手指紧紧的嵌入手中玩偶的身体,视线不安的闪烁。

    “原来如此。”尤塔蹲了下来,像是没有听出她越来越不自信的回复一样,“那你是想去哪里,我很乐意和你一起。”

    “嗯。”胡安妮塔声音闷闷的,头越来越低,心情突然低沉起来,“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我正想回家呢。”

    “正好我也想要出去,我们一起怎么样?”尤塔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越发佝偻着腰,试图直视她的眼睛。“你知道附近的集市在哪吗?只有我一个人空闲,真是苦恼啊。”

    胡安妮塔歪了歪头,偷偷看了一眼,立马毛遂自荐:“我都知道,我可以带你一块去。”

    “那真是帮大忙了。”尤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尤塔看着胡安妮塔小心翼翼抱着手中的玩偶,拇指摩擦着柔软的绒毛。

    小孩子似乎都喜欢这些东西,能把整个人都埋没才好。她也曾有过,那些夫人很喜欢送给她们一些玩偶,毛茸茸的最好。女人、孩子、柔软的梦,世人觉得这样最好。

    但她后来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当一位母亲把一个人偶送给女儿,代表着她已经定下了婚约。

    那些玩偶来来回回,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除了增加额外的卫生负担之外。

    她想的是哈蒙,他似乎睡得不是很好,甚至把头藏在被子里,狭小的空间确实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但对他而言好似远远不够。对于一个安静的孩子而言,也许一个玩偶是个好选择。

    “你的玩偶很可爱,白色的小熊,很少见呢。”

    粉嫩的耳朵和爪子,毛线编成的围巾,从斗篷里探出一个头。

    “是熊先生,妈妈的妈妈给我缝的。“胡安妮塔将玩偶举到身前,“围巾是妈妈织的,她担心熊先生太冷了。”

    尤塔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实有些破旧,但是她有点糊涂,这看起来年纪对不上。这只白熊是阿基拉修女的妈妈小时候的东西,细想一下,简直不可思议。

    “熊先生是森林里的主人,所以我什么也不害怕。”胡安妮塔认真地看着尤塔的眼睛,她倒退了几步,在繁盛的绿茵下转了几圈。

    在这片土地的传说中,贝莱斯神长着熊的样貌,祂掌管着野生动物的一切,人们崇尚祂的力量,甚至认为祂拥有死而复生的本事。

    “真是强大的熊先生。”尤塔会心地一笑,“如果我也想要一个熊先生,你知道在哪里可以得到它吗?”

    “我知道有一种布看起来和熊先生一样,我裙子上的丝带也是在哪里得到的。”胡安妮塔兴致勃勃,她用尾指绕着裙子上的绸缎,语气带着孩子特有的跳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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