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塔看着黛西和瓦莱特娴熟的按着哈蒙的手脚,注射器针尖涌出的药液。哈蒙拉扯掉了系紧床幔的绳子,白色的丝绸挡住了三人的身影。

    疯狂,这是尤塔第一次觉得哈蒙是个精神病人。

    在文学意义上,疯子是一个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的隐喻,愚蠢、真理、野兽、病人,被欺压的人,被孤立的人,被排斥的人,穷人、贱民、异教徒。

    最为特别的是,只有一个人时,疯子便无法成为疯子。

    因此,尤塔是不害怕疯子的。她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

    很久之前,医生会在病人的颅骨上钻孔,以让恶魔出逃的方式试图治愈病人。在那之后他们通过人工诱发癫痫使病人失去行动能力从而安静下来,然后是最残忍的手术的到来,他们发现切除病人的脑叶会让病人彻底安静下来。

    尤塔搜索卡丁那时,曾经看到的一篇文章认为,人的精神是完整而又永恒的,任何疾病和癫狂都是由身体的病变带来的,这些扭曲的变化时时刻刻影响着影响着身体和精神的链接,将人由精神所做出的决断以一种反常规的方式表现在行动上,这便是精神病变。

    这种说法否认了精神病人治愈的可能,却从另一种方面将精神疾病归咎到疾病的类别,而不是某种污蔑性的恐惧。

    “哈蒙的脚踝好像受伤了,要不要找医生处理一下。”尤塔试探性的询问,脸上满是惴惴不安的关心。

    她想起来哈蒙说自己晚上没有出去,那伤口是怎么来的。

    黛西整理好床幔,瓦莱特将被子盖在哈蒙身上。听见尤塔脆弱的声音,黛西掀开床尾的被子,淤青已经渗出了血丝。

    “我来处理就好。”黛西侧头看了尤塔一眼,“您受惊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尤塔后退两步,虚弱地坐在了沙发上,她装作迟疑不定地说:”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再等一会吧。”

    瓦莱特凑近看了一眼,在黛西准备消毒时,见尤塔没有凑近的样子,默默挡住了哈蒙的脚踝。

    脱脂棉球放在托盘里,吸收了渗出的液体被重新放回。

    尤塔透过两人的手肘,看见擦拭过血液的棉球上居然出现蓝色的晕染。

    她止不住的心惊,虽然当下仍有人用蓝血昭彰血统高贵,实际上这只是他们不事生产;皮肤白皙,从而使得血管的颜色更加明显,而血液仍是纯正的红色。

    黛西和瓦莱特遮掩的动作让她对哈蒙一家的警惕拉到了最高。之前哈蒙的伤口可不是蓝色的。

    究竟什么样的方法能让一个人的血液变成蓝色。

    精灵,她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她记得罗林森说过精灵从亚尔夫海姆出生,不可能长久出现在人类踏足的大地上。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诡秘的事情抛之脑后,可一旦回想,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

    那么喀迈拉呢,但他们处处受到限制,甚至被当作货物买卖。

    最为关键的是,人类能变成怪物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各种民俗神话中不约而同提及的吸血鬼,食尸鬼。教会也曾记录,该隐因为谋杀弟弟亚伯而被神明降下惩罚,成为了吸血鬼的始祖,从而脱离了人类的身份。

    一个个疑问从大脑中盘旋,但一个怯懦的声音从中脱颖而出。

    “好危险,躲起来吧。”

    “可怕。”

    “若是真的有人要杀亲子,外人有什么权力阻止。”

    神明曾要求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儿子,他就燃起了燔祭的烟,如同献上屠宰的羔羊。羔羊是他放牧的,所以属于他,儿子是他所传承的,所以归于他。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另一个更小的自己在控诉,“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选择的。”

    是的,尤塔心里赞同,即使自己窥破秘密而被灭口,也不过为这个秘密增加一道无足轻重的血渍。

    自己所能造成的影响太小,灭口的难度却更低。

    尤塔知道自己怯懦但不满足。她以为自己足够冷血,但她只是擅长规避,然后等待时间流淌带走一切痕迹。可生命的流逝和亲眼见证的样子截然不同,它不容许良心有片刻的躲避和逃匿。

    为眼前的困局做一个选择吧,为自己的加上一个底线,不仅仅是为了哈蒙,而是不要让自己成为被现实磨砺的扁平沙砾,留下成为宝石的可能。

    如果这件事情足够隐秘而又迫切,那自己绝无挣扎的可能,但如果哈蒙还能再次回到教堂,那说明事情还有转机和余地。

    坐在回教堂的马车上,尤塔看着窗外远去的城堡,觉得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

    那天之后,她只见过一次阿德里克。他狩猎归来,穿着银黄色的盔甲,尤塔躲在窗帘后面,看见他的链甲上被溅射一排血渍,晶蓝的眼睛里还有没有消退的戾气。

    与此相反,伊戈尔消失的彻头彻底。但半夜,再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响起。

    哈蒙表面上已经看不出癫狂的模样。短短几天,他脸颊上圆润的婴儿肥已经不见痕迹,眉眼下的骨头越发明显。额头上的头发因为太久没有修剪已经遮住眉毛,一半被他夹在耳后,一半又滑落到眉骨。

    他穿着一件暗绿色的外衣,它的下摆向外扩散,金丝密密麻麻勾缠。在阳光下,深沉的绿色带着污浊一般投下一道道阴影。

    天色晦暗,陈旧的霉味在空气中散逸,淡漠的风凌厉的穿梭,扬起尤塔的裙摆。太阳被云层深深藏起,暗黄的浊云一层层下压,风雨欲来,低沉着头。

    尤塔压了压额头上的帽子,想起中庭有一条小道,暴露在天幕之下。

    “看起来快下雨了,走近的那条路吧。”

    尾音还没有落地,豆大的雨点就骤然来袭。尤塔直接拉起哈蒙的手,走在前方引路。

    哈蒙脑袋沉沉的,这几天的记忆在脑海中转瞬即逝,他茫然地看着身后提着行李的仆人,恼怒的情绪不等点燃就已经熄灭,胸腔中有好似一种股沉郁的气压得他哑口无言,他感觉自己的情绪被剥离,一切欲望都被漂白,他疲惫的任由尤塔握着他的手。

    雨声声势浩大,路上淤积的雨水在坑洼里汇聚,哈蒙一脚踩在水坑中,泥水沁湿了鞋袜。

    之前一直负责哈蒙饮食的仆人脱下了他被淋湿的外套,默默将脏衣服拿走。

    哈蒙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他感觉回忆很是困难,他明明应该有一件急切的事情去做,而且非做不可,但他倦怠到上连挪动大腿都觉得没有必要。

    “是在刚才的路上被打湿的吗?要不要换一下”

    中庭的道路确实比较近,但缺点就是,一旦下雨,四面屋檐上的水流会往中央聚集。

    尤塔名正言顺地脱下了哈蒙的鞋袜,脚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也没有结痂,皮肤一片光滑,打眼一看,就只像一块平平无奇的瘀青。

    真是糟糕呢,什么证据也没有。

    世人都知道哈蒙的脑袋有些问题,现在即使是尤塔也要慎重考虑自己之前的猜测是真是假。

    毕竟,人总是心是偏移的,一开始就带着偏见去观察哈蒙的家人就自然而然将他们的行为往恶人的方面考虑,无怜悯的审视是最虚伪的正义。

    “这片淤青一直没有好呢,要不要找个医生看一下呢。”

    尤塔自言自语,主要是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她没有忘记有另外的人隐藏在暗处整理着哈蒙的生活。

    最终,她还是打算从哈蒙真实的身体情况入手。

    晚饭过后,雨已经停下了,但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的冷气,乌压压的黑云还带着欲说还休的迟疑。

    乌鸦落在巢穴里,弯弯的鸟嘴不断开合,炸着羽毛,抖着翅膀上的雨滴,

    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尤塔发热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她背着身靠在了门廊的柱子上,灰白色的立柱站在阶座之上,倒圆锥台,漩涡的柱帽,毛茛的花纹,如同巨人的四肢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如果不是她想见见你,你以为我会来吗?”一个头发花白的夫人手里撑着一把雨伞,裙摆和伞尖都被泥点污染,她皱着眉,难掩怒气,“平常这样也就算了,她发烧反反复复,医生也说不准是什么情况,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我会把钱都给你的。”阿基拉修女低着头,忐忑虚弱地说:“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办法。”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人?”

    灰色长裙的夫人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大口喘着粗气,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挥开了阿基拉修女试图扶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用足了力气,几乎瞬间,她的脸上就有红血丝蔓延。

    她倒退几步,看着自己的手掌颤抖,瞳孔中懊恼一闪而过,片刻后又恶狠狠地说:“你若是不来,那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阿基拉捂着脸,掩饰着眼底的脆弱,她想起了那个将刻薄写在脸上的女人,又想起强迫自己生下胡安妮塔的男人,屈辱不受控制的浮现在脸上。

    无论是被威胁进入修道院,还是被迫生下孩子,自己最开始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那个孩子的。但神明或许真的会让人清明,每一次看见她期待转为失望的脸,心中报复的愉悦就减少一分,仇恨悄无声息间消退。

    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会为她祷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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