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岁末的最后一个夜晚,除夕夜,向来最是热闹。世家大族聚集的颍川更是如此,照常是由家里的老祖宗,带着在家宅四处挂上红红的灯笼,然后再吃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寓意团团圆圆、圆圆满满。

    此时的郭府也是如此。

    由郭家的家主,带着头向家里的老祖宗表达新年的祝福,家中小辈也一一吟诗作赋,表演才艺,逗老太太开心。

    周遭喧闹,郭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最边角的桌案旁,也不与其他人一同饮酒笑闹,他正用他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扒着核桃。

    家里的年于他而言,向来是冷清的。

    姨娘还在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姨娘走了,便更是这样。

    不过这么多年,他倒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坐着,反倒清静。

    可他不招惹别人,却有人非要来招惹他。

    “哟,一个人坐着呀?要不要我来陪你喝两杯?”

    讲话的是郭嘉的嫡兄郭珙。①

    郭珙比郭嘉的身量要高些,人也要长得壮些,一看便是时常骑马射箭的练家子。在智谋上,虽是比郭嘉欠缺了许多,可郭珙的书读的也算是不错,对于诏狱刑法方面也颇有天赋,称得上是文武双全。

    郭家家主也有意将之作为下一任继承人培养。郭珙受尽宠爱,性子也难免傲慢些,向来瞧不上这个不爱讲话又不愿迎合自己的庶弟。

    “不必。”

    郭嘉头也不抬,冷冷回绝,仍是专心的剥着自己手里的核桃。

    郭珙性子本就傲慢,加之又喝了些酒,脾气比平时便更大些。他右手拽住郭嘉的衣领,用力将郭嘉提的站了起来,带着酒气道,“让你喝你就喝。你个庶出的XX,小爷我跟你喝酒,那是给你面子。”

    郭嘉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今日是除夕夜,闹得太过难看,会惹得父亲与祖母不快。”

    郭珙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却是松开了手里揪着的郭嘉的衣领,手背用力将郭嘉重重的推到地上。

    这一推力道不小,郭嘉应是摔得不轻。

    但是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以手撑地,缓缓站起。待他站定之后,又用衣袖扶了扶身上的灰,似乎全然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事情。

    “今日除夕家宴,兄长还是与其他兄弟姐妹一处宴饮吧!”

    话罢,他又施施然拱手揖了一礼。

    “今日,吾与荀家文若有约,如今应是快到了时辰,嘉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郭嘉也不等郭珙回答,蹲身将自己方才剥好的核桃装进早先准备的小罐子里,收好后径自离去。

    郭珙心中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颍川氏族聚集,其中数一数二的便是荀彧所在的荀氏一族。与荀家比起来,郭家不过是一个二流小家族罢了。

    因此,他平日里可以在家里对郭嘉耀武扬威,但是却不能和荀彧对上。

    凭什么这活不了多久的病弱小子先是能得水镜先生收为徒弟,后又能与荀彧等人交游,自己却始终挤不进那个圈子?

    郭嘉他凭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卑贱奴婢所生的庶子!

    出了门后,郭嘉将装着核桃仁的小罐子用布包好塞进怀里,而后翻身上马,朝着阳乾山的方向而去。

    于他而言,偌大的郭府虽喧嚣热闹,却并不如只有师父和燕燕两个人在的阳乾山更像他的家。

    另一边,燕燕已经换上了郭嘉为他定制的新衣,衣服上的桃花与小燕子栩栩如生,此刻她正跟司马徽跳着阿娘教她的舞蹈。

    据她说,这舞蹈叫什么踏雪留痕,应当是着红衣在雪中赤脚而舞,倒是颇有一番意境。

    “怎么样?怎么样?师父,我跳的怎么样?”

    司马徽捋了捋胡子,不知该怎么评价。

    若是说不好,怕是会打消了这小丫头的积极性,可若是说好,他却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他只能把问题推了出去,说道:“我个老头子不太懂这些东西,等一会郭嘉那小子来了,你问他。”

    燕燕似乎是信了。

    于是她又准备跑出门,“那我再出去看看他到了没有?”

    燕燕回头对着司马徽说话,并未看路,于是刚好撞到了推门而入的郭嘉。

    郭嘉急忙护住燕燕,怕她站不稳摔倒,“怎么跑的这般急?等过了今日,便又长了一岁了,怎么还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咦,你来啦!”

    燕燕也顾不得听郭嘉说什么,惊喜的拉着他的手走至桌边,边走边道,“我还以为要等好久呢,你来的倒比我预想的要早些。”

    “你来的正好,你快来评评理,还是我包的饺子好看,还是师父包的饺子好看?”②

    郭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案板上陈列着两堆饺子,都奇形怪状的,一边馅多得漏了出来,饺子皮上还沾着菜叶,怕是一下锅便成了一锅蔬菜三鲜汤,另一边的饺子则相反,有的包着一点点馅料被揉成了圆球,有的被捏成了兔子形状,还有一些郭嘉也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你快说,你快说,是这边的饺子好看,还是这边的饺子好看?”

    燕燕催促。

    “那哪边的饺子是燕燕包的呢?”

    郭嘉问道。

    “不能说。等你说了,哪边的饺子好看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郭嘉又看了一眼他的老顽童师父,见司马徽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心知自己若是说错了,这小丫头心上委屈自己还要去哄。

    “左边的饺子馅料比较足,吃起来口感更佳,右边的饺子造型丰富,看起来甚是好看。”

    燕燕听罢大笑,对着司马徽吐了吐舌头,“是吧,是吧,师父,我赢了,我包的饺子更好看!”

    “是是是,你包的好看。燕燕包的饺子最好看了!”司马徽在一旁附和。

    郭嘉见麻烦化解,便把自己怀里装核桃仁的罐子递给燕燕,“里面是核桃,吃了燕燕会变得更聪明。”

    “你坐到旁边去,让我再来包几个饺子,一会儿一起煮了吃。”

    燕燕乖乖坐到了旁边,捧着罐子,往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塞着核桃仁。

    她也不出声打扰,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看着郭嘉包饺子。

    郭嘉挽起袖子,露出了清瘦白皙的手臂,他手指本就纤长,包起饺子更是灵活,只见他的手指一翻一绕间一个如胖肚娃娃一般的饺子就成型了。

    他包饺子的时候很认真,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溶成了一抹橘黄的光晕,显得他的气质更加从容柔和。

    他的睫毛有一些长,一眨一眨的像极了蹁跹起舞的蝴蝶,燕燕把头伸向前打算凑近去看他的睫毛,却对上了一双如秋水一般澄澈的眸子,虽是澄澈,但极冷,她竟从里面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她突然被这极寒的冷意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自己的脖子。

    “怎么了?”

    郭嘉见燕燕有这突然的举动也慌忙站起,“叫你穿厚些你不听,除夕日冻坏了可怎么办?”

    司马徽递过来一个袄子,“不要一惊一乍的,我老头子年纪大了,刚眯了一会儿,再给我吓出什么好歹可怎么办呀?”

    燕燕不说话,盯着郭嘉的眼睛,盯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似乎方才瞧见的冷意不过是她的幻觉。

    她接过司马徽递过来的袄子披在身上道,“没什么,就是刚刚出神被绊到了。”

    这解释似乎有些苍白,她怕郭嘉一会儿看出什么端倪,便急忙推着郭嘉往厨房走,“我瞧着这么多饺子,应该差不多了,快去煮了去,我已经饿的不行了。”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煮。”

    刚出锅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师徒三人一人一个小碗围坐在桌前,桌子上是个盛满饺子的小矮盆,以及一小碟醋。

    燕燕虽是夸着自己包的饺子好看,可真到吃的时候,夹的却全是郭嘉包的饺子,她一口一个吃的欢快,没一会儿肚子就吃的圆鼓鼓的,再是吃不下了。

    司马徽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倒是没吃多少,不过瞧着这老头笑嘻嘻的,这个年过的应当是挺开心。

    郭嘉把小矮盆里剩下的饺子夹进自己碗里,蘸着醋小口小口的吃着,燕燕包的饺子没什么味道,吃着就是熟了的面团蘸了些醋,可他也不敢说是小丫头包的饺子不好,只能硬着头皮把饺子都吃完。

    因着司马徽年纪实在是大了,禁不住瞌睡,便提前回房睡了。所以今年守岁的,其实只有燕燕和郭嘉两个人。

    郭嘉往常是不在乎这些仪式的,所以说起来,今年他也是第一次守岁。

    至于燕燕,她则是第一次和郭嘉一同守岁,于是倒显得有些兴奋。

    此时,二人正坐在屋子外面的大树上瞧着天上的月亮,因着守岁实在是无聊,两个人便聊起了天。

    “你从前守岁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呀?”

    郭嘉想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守岁,却又觉得只说这个似乎有些干巴巴的,于是他缓缓开口,“从前同姨娘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甚在乎这些规矩,只觉得我身体不好,应当早些睡觉,这样才能活得长久些。”

    “去岁她离世,所以,这次倒算是我第一次守岁。”

    燕燕不想他在今夜想起母亲的事情难过,笑嘻嘻的道,“哇哦,那我可真是荣幸,能跟未来的大谋士一起守岁,还是第一次,嘿嘿。”

    “我从前同阿娘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一边吃着蜜饯,一边聊天,好生快活。”

    说着燕燕从怀里掏出将才郭嘉给她的装着核桃仁的小罐子,对着郭嘉道,“这次没有蜜饯了,就着核桃仁凑合凑合。”

    郭嘉接过罐子替她拿着,顺势用两只手指夹出了一块核桃仁塞到燕燕嘴里,“蜜饯明年会有的,以后我都会备上。”

    燕燕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开口道。

    “有一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从前一直不敢问,今日便大着胆子问上一问。”

    “你当时,是真的信了我那些话?你这样谨慎的人,为何会愿意把我带在身边?”

    郭嘉知道,燕燕指的是他将作为小乞丐的燕燕从并州带回颍川的事情。

    只是郭嘉没想到,燕燕会突然问起这个。

    要告诉她实情吗?

    ①郭珙:本书杜撰,无历史原型。

    ②饺子为汉代张仲景发明,这个时期应该是饺子发明前后,但不确定饺子是否出现,此处使用作为剧情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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