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蔓循声回望,便见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从游廊转角走出来,身型壮实,脸颊肉嘟嘟的,虎头虎脑的。

    一身华贵的明黄长袍,被小少年取了墨色革带束腕束腰,活生生穿出行武人的张扬来。

    少年比她年岁小,却一口一个“陆蔓”,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陆蔓血脉中涌出一股亲切之感。

    心中正隐隐猜测,来人已经停步她跟前,浓眉大眼气呼呼的皱在一起,“怎的?那天才背你出了青庐,转眼就不认人了是吧?两个月了都不知道回来看我。”

    大梁婚俗,兄弟送新妇。所以……

    “荀儿”,

    商逢景肯定了陆蔓的猜测,

    “你阿姊贵为王妃,不可再如此无礼。”

    陆荀撇下肉乎乎的唇角,好不容易才闷出一句,“二姐。”

    他的目光寻着周围人看了一圈,一眼看见陆桐,小脸仰了起来,“你就眼见着二姐被冤枉?怎的也不帮忙说句话。”

    “我……”

    陆桐眼波晃了晃。

    陆荀是本支大房嫡幼子,自然敢有话直说。可她只是区区旁支堂妹,借住在府里,哪里敢在几位长辈面前多嘴。

    犹豫许久,陆桐声如蚊蝇道了句,“那日鹿苑,纪家所作所为诸位长辈也看在眼里,其实阿姊……”

    话音未完,一道严肃的声音将她打断,

    “吵什么吵!如此丑恶行径,难道还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来人看起来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浓眉长髯,端肃严厉,不苟言笑,正是陆蔓生父陆怀章。

    陆蔓听见阿父用“丑恶行径”来形容自己,失落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惩恶扬善,主持公道,儿问心无愧!”

    说这话的小女娘,乌发倾垂,金雀钗玉璁珑,一双杏眼明艳动人。

    陆怀章紧盯着陆蔓看了半晌,他总感觉哪里不对,与先前那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相比,女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看来殿下觅了桩良缘,多日未见,越发有派头了,竟叫臣恍惚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他这话说得意味不明,陆蔓心中一股没来由的慌张油然而生,还未来得及接招,便听陆怀章冷声喝了一句,

    “你跟我来书房。”

    晚饭不吃,抛下众人要带她去书房?

    陆蔓更慌了,心尖儿颤颤的,一路上都在想着该如何蒙混过关。

    书房的门一关,便听“啪”的一声巨响,一卷奏章应声落在案上。

    “瞧瞧!真是陆家的好女儿。若非纪将军与臣多年旧识,将弹劾奏章按下未表,臣今日恐怕只能撞柱谢罪了!”

    陆蔓推开竹简,便见其上“颠倒黑白,为所欲为,难为典范”的字眼。

    又来了。

    陆蔓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多少次解释道,

    “儿不知纪将军如何说与阿父听的。当日纪常侍蒙面翻墙,行迹与窃贼无异。而后纪五娘子又欲往儿的茶水里下毒。眼下证据不足,尚无定论,阿父莫要信了他人一面之词,无端指责女儿。”

    “无端指责?”

    陆怀章的声音仍然克制,可神情已然恼怒到极点,

    “殿下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殿下觉得自己当上王妃之后就应该做这样的事?

    捉拿子辉、殴打子莹,你看看成亲之后你都干了什么!”

    “儿无错……”

    “殿下莫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一声拍案惊响,陆怀章怒斥随即传来,

    “当年我将你从会稽救回,教你武艺刀法,把你嫁给豫章王,是为了方便你斩除这个乱臣贼子,而不是让你与他为虎作伥!”

    “豫章王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多年的教养没让殿下学会向奸佞挥刀,区区一夜,便叫殿下倒戈相向,辱我陆家门楣。”

    陆怀章根本想不到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原来的女儿了,依然用着如常的言辞说出这些话,陆蔓目光凝滞在空中,许久反应不过来。

    什么意思……

    什么叫“从会稽救回”?

    什么叫“向奸佞挥刀”?

    难道,她不是陆坏章亲生的二女儿,她是被捡回陆府的?

    难道,陆怀章养她的目的,是想让她杀死李挽?

    疑心自己听错,陆蔓强压下惊异和激动,嗓音颤抖着,再次确认到,

    “阿父说,要我做什么?”

    “怎么,新婚燕尔,这么快就忘了?”

    话音落下,一声“啪哒”巨响,鹿山上刺杀她和李挽的那柄梅花飞镖出现在眼前。

    陆怀章的质问接踵而至,

    “红莲说,当日豫章王被你拿捏在手中,你非但没杀他,反而带着他逃跑了。可有此事!”

    红莲?

    陆蔓脑海中飞速闪过跳崖前那惊鸿一瞥,美人眼尾正是一朵红莲。

    所以……

    她是陆怀章的人!她是陆怀章培养的杀手!

    所以……

    “阿父要杀李挽?!”

    耳畔一声炸响,犹如晴天霹雳,陆蔓心绪翻涌。

    养育孤女、训练杀手,原来陆坏章也想杀李挽,甚至为此筹划了许多年!

    从前,她只道大梁可怜,被李挽肆意践踏;

    如今才知,这个时代早有有识之士,预见了李挽的野心,不畏李挽的反击,心系家国,努力的运筹帷幄,与李挽周旋。

    而做出此等英雄壮举的,是她们陆家的好郎君,是她的好父亲!

    陆蔓越想越激动,一双乌眸早已热泪盈眶,无比崇敬的看着陆怀章,险些没忍住冲上去拥抱他的冲动。

    陆怀章见她神情古怪,一对蚕眉越拧越紧,目光间流露出浓浓的失望,颇有些痛心疾首之感,

    “也对,殿下当了王妃,又怎愿记起从前流落乡野的贫苦日子。

    但臣忘不了。

    ‘愿献此身血肉,护大梁无疾无灾’,殿下在庙宇佛像前对臣立下的誓言,臣一直不敢忘。”

    晚风拂柳,穿堂而过,陆蔓一腔热血仿佛迎风而起。

    “儿没有忘!愿献此身血肉,护大梁无疾无灾。阿父放心,儿定不辱使命!”

    她不会辱没原主的豪言壮志,不会背弃陆家多年栽培,不会辜负历史予以她的重任!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她相信,大梁的明天,一定会迎来曙光。

    陆怀章审视的目光瞧着她,浊眼雾蒙蒙的,好似泛泪。

    许久,也不知他信是没信,背身取下橱柜的清茶,一面泡茶一面说道,

    “纪勇男用红莲威胁我,想与我们连手,除掉梁敬之,拿下禁军都统之位。但我想,白瑞生离京,旁的人都不堪重用,也只有梁敬之,虽他心思不在军务,但好歹正值耿介,尚可一用。”

    陆怀章并没有因为对李挽的恨意而对梁敬之抱有偏见。

    禁军都统之事议了这许久,陆蔓终于听见有人不以党派评价人选,而是真正关心可堪重用与否,她的心里不禁对陆怀章更加高看。

    “那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她闷声问了句。

    陆怀章已经有了主意,

    “兵权可以归梁敬之,但不能归李挽。”

    他将两只茶碗坚定的放在案上,

    “所以你要赶在任命都统前,杀了李挽。否则,等到他掌控了禁军,再想杀他,怕是难上加难。”

    陆蔓不接茶盏,垂眸看着,显然还在犹豫。

    陆怀章知她还是不忍心。旁的任务她都执行得很好,但每次提到李挽,她都是这般不声不响的反应。

    陆怀章哀叹一声,再一次劝道,

    “先皇防备李挽,不允陛下给他任何兵权。可豫章王狼子野心,找了梁敬之这么个同窗。这几年梁敬之行军布阵皆从李挽之命,明摆着就是他的傀儡。等梁敬之领了禁军,那这建康岂不成了他李挽的建康!届时他挟天子以令诸侯,那还了得!”

    但这一次,坐在他面前的陆蔓,考虑的不再是这些问题。

    李挽的祸害她都清楚,她考虑的是,该如何完成任务、并且全身而退。

    思虑片刻,陆蔓只问了三个问题,

    “我还有多少时间?”

    陆怀章答她,“不到半月。四月浴佛节,举国礼佛作法,届时禁军都统必得归位,领兵护卫建康。”

    陆蔓点头,又问,

    “我们刺杀李挽,梁将军在朝中无依无靠,会不会有危险?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希望他安泰无虞。”

    陆怀章面色微沉,直言不讳告诉陆蔓,

    “只要梁敬之能活下来,陆家会站在他的身后。但是,老夫不敢保证纪府会做什么,只能说尽力保全。”

    陆蔓沉默片刻,最后再问道,

    “我们无视纪府威胁,没有让禁军落入纪家的口袋,阿父会不会被他们刁难?”

    ”这个倒是无妨,“

    陆怀章轻捋长髯,端肃面上难得出现和缓神色,

    “老夫为了大梁,受的诘难还少?早已是身外之物了。”

    陆蔓点着头,沉吟片刻,坚定道,

    “儿明白了,儿会想法子,既除了李挽、又保全梁将军、还能不让纪家威胁到我们。”

    这小丫头,想要的还不少。

    陆怀章鲜少见女儿这幅机灵果决的模样,也难得和颜悦色,笑她贪心。

    陆蔓却觉得不是不可能,神情很是严肃,

    “阿父也小心为妙,必要时可以假意迎合纪大将军,保全自己。”

    不只是为了父女之情。在纷乱的建康城中,能找到陆府这样志同道合的帮手,实属难得,她可不能让陆府出什么意外。

    父女两简单寒暄几句,陆怀章让陆蔓吃了饭可以去以前练功的后院看看,带些趁手的武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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