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成日有人闹事,大门紧闭,消息传得慢。

    待陆蔓知道白瑞生之死、急匆匆赶去陆府时,已是两日之后。

    含烟阁外,风雨凄凄,闺房里的呜咽自卯时就没停过。

    陆蔓跟着丫鬟走近门下,丫鬟将门掀开一条缝,便见小女娘埋在卧榻上,锦被曳地,衣衫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濡湿,狼狈的裹在一起。

    丫鬟哀叹一声,“得到消息之后,娘子已经两日没有吃喝了。”

    陆蔓心疼得紧,一条鲜活的生命离世足以让人难受,何况还是妹妹爱慕的儿郎。

    说来这件事也怪她。

    她不知道建康这样黑暗,竟然会出人命,否则陆桐来求她时,她无论如何也会阻止白瑞生赴任。

    陆蔓走进闺房,卧榻上的女娘闻声抬头,已经憔悴到不忍直视;

    眼睛又红又肿,眯缝在一起,莹白小脸被泪水泡发,肿得不成人样。

    曾经白面团子般娇娇怯怯的妹妹,如今就像行尸走肉,仿佛眨眼就要香消玉殒。

    陆蔓眼眶潮湿,扑到床边,

    “好妹妹,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指尖还没触碰,陆桐已经一把抽开小手。

    她想赶陆蔓走,但已经哭得没有丝毫余力,只能将小脸转向里侧,明显不待见阿姊。

    陆蔓心中更伤,“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杀人……”

    “杀人”二字还没说完,陆桐纤睫轻眨,顿时又滚出大颗眼泪。

    陆蔓只好不提此事,赶紧让拿水来,试图扶陆桐起来,“妹妹,喝点水,喝点水姐姐陪你说话,给你讲外面好玩的……”

    话音未落,小手直接推来,决绝的将杯盏一把推到地上,

    便听一声脆响,杯盏碎了满地。

    看着小绵羊一样的妹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抗拒着自己,陆蔓也心碎得不行。

    “对不起,”

    她哽咽着,

    “阿姊也不知道会这样,阿姊只是觉得党争凶险,阿姊害怕牵连妹妹,所以才……才……”

    她揉揉眼睛。

    道歉是最苍白的,木已成舟,她只能弥补,她得弥补。

    “白郎到底知道什么秘密,竟惹来杀生之祸?”

    此事也太过蹊跷,连夜出走、死在任上,怎么看都像是被灭口。

    “桐妹妹,你知不知道什么。你告诉阿姊,阿姊一定帮你报仇……”

    一语未尽,蒙在被褥下的小女娘突然抬起头,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我能知道什么?”

    小女娘杏眼红了一圈,梗着脖子怒吼道,

    “我只知道,若没有阿姊自以为是的为我好,若没有阿姊拦着我见白郎,白郎就不会死!我只知道,杀死白郎的凶手,就是阿姊!”

    “是阿姊害死了他!”

    她近乎咆哮的、一个字一个字吼出这句话时,已经克制不住浑身颤栗。

    陆蔓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见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许久,才带着哭腔又道了句,

    “求你放过陆桐,殿下”

    疏离的称呼落下,陆蔓心凉了半截。

    她以为自己是为了妹妹好,以为自己到底年长几岁、更懂一些人生经验,是在帮助妹妹。

    殊不知,她们可能早就离心了。

    陆蔓抖着嘴唇,只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好脆弱,

    “你我何时这样生分了。”

    陆桐深深深深的剜了陆蔓一眼,掀开被子埋了进去,不再理她。

    陆桐不知情,陆蔓心里却已经有了怀疑。

    白瑞生走之前,频繁接触过李挽。

    有没有可能,人是李挽杀的?就算不是他动的手,他一定也知道什么。

    陆蔓浑身发冷,站在床前,像是安慰这榻上缩成一团的小人,也像是嘱咐自己,

    “桐妹妹放心,我一定帮你揪出凶手,还白郎公道。”

    回应她的是汹涌的呜咽。

    陆桐咬紧牙关,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帮自己,可惜她已经不再相信陆蔓。

    李挽服过药,休息到午时才起,这时才听刀鹊禀报白瑞生的事。

    陆蔓回到守安堂时,正看见李挽恼羞成怒的摔了一地的竹简笔墨,挥手指向门外,

    “赶紧去给本王善后!”

    什么叫“善后”?

    瞧这模样,他是在恼怒于手脚不干净被发现了吗?

    陆蔓怀疑更胜。

    待刀鹊离去,陆蔓走进书房,挑了讥笑试探李挽,

    “王爷下了一盘好棋,事情都成了,有什么好善后的?”

    其实,此事还真与李挽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当时送走白瑞生也是一片好心,觉得此人才华不应该浪费在建康的党争上。

    不是不知道纪家险恶,白瑞生赴任前,他还专门确认过,有官兵护送。

    只是没想到,会险恶到这种地步,十名禁军都死于刀下。

    都是大梁的好儿郎啊!

    要是他当时派刀鹊去护送就好了。

    李挽气得耳畔嗡鸣,自个儿弯腰从地上一件一件捡起笔墨,压根儿没听见陆蔓说了什么。

    见小女娘叉腰阔腿挡在自己跟前,受不住恼怒的凶了一句,“让开!”

    一声怒喝,吓得陆蔓本能往后一跳,反应过来时,更怀疑李挽是恼羞成怒,进一步试探道,

    “王爷气性可真大,怎的,杀了白郎不过瘾,还想把我也杀了?”

    小女娘言语讽刺,脚下勾着木雕摆件往后踢,不让李挽伸手去捡。

    李挽本来就因为自己思虑不周,自责极了,根本没心思顾及陆蔓;

    他失神的追着木雕,努力半晌,没捡着,这才反应过来陆蔓是在嘲讽自己,当即收不住情绪,一把将人推开,

    “你是在怀疑我吗?”

    李挽探手捞起木雕,在抬头时,呲牙咧嘴,乌眸一阵一阵往外冒着寒意,

    “陆蔓,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梅花飞镖,白瑞生的伤口上插着梅花飞镖!

    他好心没打算迁怒于她,可这小女娘哪里来的胆子质问他?

    “你们陆家做了什么好事,你比我清楚!”

    李挽越说越委屈,心里莫名其妙的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被背叛的感觉。渐渐的,他控制不住低吼,眼眶红了一圈。

    李挽鲜少会这样克制不住情绪,陆蔓被骇得心跳漏了好几拍,一时腰背撞在门框上的痛意都感觉不到了。

    她原也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怀疑,想问问清楚罢了。不是就不是,怎么还倒打一耙。

    说到底,白瑞生也是因为被他才会离京的呀!

    陆蔓冷笑一声,

    “我们陆家能做什么?倒是王爷,当初跟白郎把酒言欢、勾肩搭背,最后利用得人家命都没了。这就是王爷的喜欢?”

    他当初也对白瑞生极好的,但还是阻挡不了他害命,而他现在利用她演恩爱夫妻,最后是不是也需要她赔命?

    她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白瑞生?

    当然,当然很有可能在李挽心里,她与他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根本不觉得这叫恩爱。

    郁结于心的怀疑和不安都说不出口,一双杏眼再也兜不住恼怒,

    “你明明在笑,明明也很高兴,可是……怎么可以做戏做的那么真?好可怕,你好可怕李挽……”

    话音未落,皓腕疏忽被李挽捏握在一起,“你说我可怕?”

    熟悉的痛感从手腕上传来,恍惚让陆蔓回到在校场被箭簇指着的那天,恐惧再一次漫上全身。

    瞬间,陆蔓僵硬不敢动,只能听见牙关咯咯作响。

    可这一次,李挽没有折磨她,他只是提着她的手腕,让她贴近胸口,一只大手垫在了她的腰后。

    然后,她就清清楚楚的看见,有湿润的水光顺着李挽眼尾的褶皱浸开。

    他一把松开陆蔓的手腕,仓皇的抹了把眼尾,

    “我可怕?”

    他佝偻着腰背,肩膀一耸一耸,很快传来冷笑,

    “是,我可怕……”

    他真可怕啊。

    他可怕得来,怀疑过纪府,怀疑过陆府,怀疑过建康的所有人,唯独没有怀疑她。

    他可怕得来,得知她去了陆府,第一反应是担心,担心陆怀章威胁陆蔓,对这个庶出的女儿不利。

    他可怕得来,知道白瑞生死于梅花飞镖之后,第一反应是让刀鹊不要告诉她,怕她夹在王府和陆府之间为难。

    而她呢?居然无凭无据的怀疑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怀疑他!

    她问他有几分真心,他也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良心!

    李挽心情差到了极点,一口怒气本就郁结在心中,与陆蔓一通胡闹争吵,之前没清理干净的毒药又涌上来,脑仁疼得突突直跳,很快眼前就花白一片。

    他一把掀开门,大口大口喘气,

    “行,我可怕,我可怕,可怕,可怕你就离本王远点!”

    他语无伦次,说着说着一张脸肉眼可见从铁青变得乌紫,愈发像那吃人的厉鬼。

    小女娘起心也只是想问问,哪里料到会是这样收场,被吓得呆若木鸡,满腔委屈都憋回心里。

    狰狞厉鬼呲牙咧嘴瞪了几眼,到底是没舍得再吓唬小女娘,也没舍得轰她走,自个儿一拂衣袖,往院中大步走去。

    然而,刚走过紫藤照壁,走到无人处,就听“轰然”一声响动,看上去笔挺英武的背影,居然轻飘飘的、像张枯叶,倒在地上。

    “殿下!”

    刀鹊从屋檐跃下,扑了上去。

    李挽挣扎着坐到游廊上,“咳咳咳,我没事。”

    在刀鹊心急如焚的注视下,他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吞下,顺了胸口,渐渐缓过气来。

    只是面色仍然青白着,说话气若游丝,

    “让你去好好安抚白家,你去了吗?”

    “属下已经派人去了,还派人去当地调查了。”

    李挽点头,艰难的往佛堂走。

    书房被陆蔓霸占时,他一般会去佛堂静静心。

    刀鹊见不得王爷受累,要扶李挽回屋休息,被李挽慌忙制止。

    “为什么?之前夫人照顾王爷,王爷不是可开心了?夫人只是不知道真相,才同王爷争吵。她若晓得王爷劳神费力,都累病了,一定会理解您的。”

    但李挽却坚持往偏远的佛堂去,“本王好好的,谁需要她照顾了。”

    还嘴硬,每次就嘴巴最硬。

    刀鹊好无奈的搀扶着,“难道王爷是担心被夫人趁机谋害?”

    “倒不至于。”

    李挽心里恼怒,但理智尚存。

    “那是为何?”

    刀鹊不明所以,

    “莫非王爷觉得,梅花飞镖是夫人下的手?”

    “梅花飞镖一事应该与她无关。大婚当夜、鹿山山上,梅花飞镖出现时,她都与我在一处,若是她派人下的手,她没必要拿自己犯险。还有白瑞生,事关小果儿,她应该不会下杀手。”

    李挽顿了顿,

    “本王始终觉得,现在在本王身边的这个女娘,不像是在大婚当夜、使出梅花飞镖那种赶尽杀绝的人。”

    刀鹊又问,

    “难道,王爷怀疑是陆家指示?夫人毕竟是陆家人,或许知晓些……”

    “她的过去不是一干二净,什么都查不到吗?况且她在大婚那天说了那种话……我始终还是想相信她,跟陆家那几位是不一样的。”

    王爷都这样说了,刀鹊自然不会再怀疑。

    只是,他思来想去,总觉得王爷这话没道理得很,

    “既然王爷这么相信夫人,那直接把真相告诉她不就好了?吵什么架呢?”

    李挽憋着咳嗽,无语的看了他一眼,阔步向佛堂走去。

    刀鹊憨憨傻傻,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自己说的分明就很有道理呀。

    他追在后面问李挽,

    “好吧,就算不告诉夫人真相,请夫人照顾一下总可以吧?之前王爷被夫人照顾不是挺开心的吗?为什么现在连生病也不给夫人说了?”

    “夫人其实挺善良的,殿下好好说,总不能一辈子都找理由威胁夫人来照顾您吧……”

    李挽哀叹。

    他哪里是不想说,他是不好意思说,不敢说。

    以及,那种,希望她照顾又害怕她嫌弃,希望这个人能理解、希望这个人可以信赖依靠、又无比害怕希望落空的复杂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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