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浮生（一）
“是我杀的又怎样？”
李挽的声音将陆蔓拉回现实。
回神的瞬间，她再次倒吸一口冷气，抬眼时，差点跌到地上。
她看见了小果儿。
最上面那具尸身，是小果儿！
小果儿居然，死了？！
晨光熹微，本该和煦的朝阳照在身上，却冷得人后脊汗毛林立。
刺目的景象让她脑仁狂跳不止。
孩子躺在那怪物般的阴暗小山上，脸蛋白白，一双葡萄眼还滴溜溜瞪着，瞪着和日，可惜，他已经再也看不见明天了。
陆蔓看向李挽。半人高的冷剑提在他的手上，青寒剑锋淌下一条蜿蜒血痕，远看去，孩子小小的胸腹上似乎有一道长长伤口。
是李挽吗？
是他杀了小果儿吗！
陆蔓不敢想，喉咙像被一只手死死攥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失神的走近阳光，径直往尸山走过去。
昨晚还笑着闹着要为她表演的孩子，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明明马上就可以回到家乡。
幸福明明那么近，明明近在咫尺，明明一切都该结束了。
只差一点，就差一点，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模样呢？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将陆蔓握住，轻微的摩擦唤回她的注意。
侧头，李挽站在身侧扶着她，薄唇绷成一条直线，极力克制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
陆蔓窸窣着嘴唇，未及多言，已经泪流满面。
李挽沉默了许久。
晨光将小女娘的泪珠照出晶莹的颜色，他的视线紧紧追着那一串断了线的珠子，神色愈加复杂。
最终，他眼中的悲哀胜过一切，本有千言万语，都一起咽下，只是牵起素手捂在胸口，沉沉道了句，
“回家吧。”
他抬头环顾在场禁军，不容忤逆的模样，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陆蔓静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由哀戚变成审视，
“我不走。”
她感觉掌心又凉又滑，抽出手来，才发觉是她自己在不住发抖。
他说他杀了小果儿！
是他杀了小果儿！
她不可能再跟他回去。
陆蔓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要陪着小果儿，我不回去。”
“你怎么陪他？”
李挽似怒非怒的挑起眉尾。
昨夜这小女娘纵火，误杀小果儿，他不计前嫌，帮她挡下罪责，她却怨恨他，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李挽面色微凉，
“这里就是个乱葬岗，难道你要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儿也比呆在你这个杀人凶手身边强！”
陆蔓气得哆嗦，如果目光能杀人，她恨不得将李挽千刀万剐！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看来，就是李挽杀死了小果儿，他却不以为意、高高在上，还在这儿假好心，劝她回家！
她怎么再跟他可能回去！
李挽目光一点一点阴冷，
“行，随你……随便你，陆蔓！”
他双臂抱胸，嘴里这么念叨着，身体却一直档在小女娘跟前，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陆蔓也不甘示弱，战战兢兢的瞪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王爷王妃眼看着吵了起来，围观禁军想问罪不敢问，想办案不敢办，劝架插手更是不敢，有些面浅的甚至不敢直视，好不尴尬的撇过头。
督军有意调侃几句，“豫章王好大的脾气，向夫人发号施令。”
李挽正一腔怒火没处撒，这人直接撞到枪口上，“什么时候本王家事，也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昨晚听说这人拿了李昀口谕、擅自包围昭玄寺时，李挽就愤恨得不行。
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过因为白瑞生和梁敬之不在，否则怎么可能有他说话的余地！
“既然督军这么闲，要不要陛下的家务也管一管？我看建康宫佛堂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李挽要发派他去守佛堂，督军瞬间噤声，乖觉起来，
“王爷说笑了。这么多死者，是卑职守备不力，卑职还是留在这里彻查到底吧。”
李挽冷哼一声，“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这些死者，你给本王好好查清楚！”
李挽拂袖而去。督军的笑容渐渐阴暗，围观禁军被他恼羞成怒的哄去干活，围在尸山边的人群终于散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细雨，太阳下雨丝透亮，扑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像孩子无声的眼泪。
陆蔓抱着小果儿躲在屋檐下。
孩子脸上挂着擦痕，沾了尘埃。雨丝落了几滴在浓黑的眉毛上，生机勃勃的模样，就好像他只是调皮捣蛋、和小伙伴玩累得睡过去，很快就会醒过来逗她开心。
陆蔓不敢看，将小脑袋捂在胸口，无声坐在雨幕下。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无力。
纪家别院的秘密，她终于明白了，冒领功勋的证据，她终于找到了。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小果儿，回不来了。
好像，她无论做什么，都再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初夏阵雨来得凶猛，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陆蔓安安静静躲在黑暗里，不知天日，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陆蔓躺在禅房的素纱床罩里，帐外隐约可见幼桃忙碌的身影。
晨光照在幼桃后脑勺，细软发丝裹上一圈暖和的光。
又是新的一天。
……
陆蔓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嘈杂声响。从外面出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
陆蔓现在就像弱不经风的小草，一有风吹草动，就害怕得不行。
幼桃赶紧挑开床罩、端水走来，
“娘子莫怕，许是仵作在纪家别院那头检查。”
陆蔓狐疑，环顾看去，素纱床罩、卍字祥纹，她在昭玄寺的禅院。
“我怎么会在这里？”
幼桃，“娘子有所不知，昭玄寺和纪家别院地下相通，娘子昏倒在别院，被刀鹊小哥从地道背来禅院安歇。”
陆蔓顾不得其他，掀被下床，往外面跑，“小果儿呢？”
一出门，一摊废墟撞进视野。
是昨晚被火烧的禅房，就在她隔壁。
大梁断裂，砸断廊柱，家具七零八碎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鸟铳破开的轩窗、打碎的物件、血迹，都被掩埋在废墟里，看不见了。
黑灰色的烟尘淋了一夜的雨，团成脚下恶心的烂泥。
纪家别院那头洞开，因此声音通过地道传来时，格外清晰。
只听督军威胁道，
“智元方丈，佛寺修缮鸿胪寺都会登记在册，地道是何人所建一查便知。方丈最好如实回答，要是让本督查出来……”
声音被闷在什么之下，伴有嗡嗡的嘈杂，和她浴佛节那晚听见的一模一样！
她的心里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一步一步，沿阶而下，走进密道。
随着她的深入，她看到了散落脚边的银针、暗器、绳索，继而出现了桌案、高背椅，椅身上一张虎皮绒毯，大团鲜血溅在上面。
是打斗之后的情景。
空气中除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还若有似无的萦绕着某种女子冷香。
陆蔓瞬间想到了红莲。
难道她和李挽不是在屋里，而是在地下？
也不是在……那啥，而是在打架？
可小果儿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李挽会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要把小果儿杀死？
密道不长，很快穿过。走出穴口，熏天恶气扑鼻而来，便见尸山压在面前，头顶的天色都昏暗不少。
智元大师正在波澜不惊的向督军解释着，
“昭玄寺由薛太后主持修建，贫僧接手不过十载，确实不知道密道的存在。”
督军色厉内荏，在李挽那里没讨到好，定要那个人要说法。智元大师成了被问责的倒霉蛋，被他盘问许久。
智元大师并非任人欺凌之人，底气十足，端庄持重不减分毫。
“再者，密道联通纪府别院，贫僧有几个胆子敢闯纪府的院子呢？”
看见陆蔓走出来，他含笑示意，“王妃和贫僧有旧交，王妃最清楚贫僧的为人，断然做不出私建密道的事情。”
陆蔓心里揣着事，目光虚晃而过，“小果儿呢？”
环顾片刻，便见小果躺在昏暗的陋室里，刀鹊五大三粗，勉强盖了张破席子，聊胜于无。
孩子就这样在浸雨的冰凉地上躺了一夜，陆蔓心都要碎了。
别院里，仵作属僚人来人往，热火朝天的搬运验尸。
与之形成鲜明对的，是这处陋室，无一人敢靠近小果儿，无一人敢为他收敛。
且不说小果儿为奴，草草死在路边的奴隶多不胜数，根本不配属僚为其查明真相。
况且，那是李挽亲口认下的罪行，谁敢乱乱作声？
还上手验尸？验出结果之后直接作为证据指证摄政王吗？
为了一个奴隶，得罪王爷？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别人不管小果儿，陆蔓自己收拾。
她将孩子放在阳光下，小心的整理衣衫。
不瞧不打紧，凑近一瞧才发现，致命的，或许根本不是李挽的冷剑！
冷剑伤口虽大，但浅，只是破皮渗血，除了冷剑伤口，孩子左胸上还插着一把梅花飞镖！
飞镖嵌在衣服里，不易察觉，此刻细瞧，才见血流汹涌，将赭色的衣服染得墨黑。
瞬间，陆蔓大脑发蒙。
孩子身量短，不能按照成人衡量，她心底也不特别确定，小果儿究竟为何所杀。
若要在冷剑和飞镖里择其一，显然飞镖伤势更重。
可是，会用梅花飞镖的只有红莲和陆蔓，红莲昨晚和李挽在一起，没有时间下手，
难不成……难不成……是她自己？
难不成，不是李挽所为，其实是她那发鸟铳、失手射中了小果儿？
陆蔓后脊一阵一阵发凉。脑海中浮现出昨天清晨，李挽牵着她的手，欲言又止的神情。
“……”
难怪他要那样看她！
他肯定是发现了梅花飞镖，知晓了她的罪行。于是，他通过地道将小果儿从禅院运到纪家别院；刺下一剑，掩盖下梅花飞镖的伤口；今晨，又在禁军面前口出狂言，帮她遮掩。
她满心以为自己在消灭李挽，殊不知，李挽活得好好的，飞镖落在了她最爱的小果儿身上。
想明白这一切的瞬间，陆蔓眼前突然一片花白。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原来，是她误杀了小果儿！
风雨穿堂而过，涌来乱葬岗阴冷霉臭。
陆蔓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胸中气血翻涌，崩溃嚎啕着、干呕着，却一个音都没有，一滴泪都没有，像走火入魔一般，眼眶烧得通红。
为什么啊？
小果儿明明在昭玄寺偏门同她告别，明明很懂事的要去准备表演，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禅房里啊！
时近晌午，忙碌了一早上的仵作三三两两聚到屋檐下吃饭。
一名华发老仵作心善，不忍见逝者受难，向陆蔓走来，好心安慰她，“王妃节哀。”
他用包浆的灰帕子抹了把面颊，掏出工具，上手为小果儿整理仪容。
手掌抚过远征军的眼儿，轻轻摆正扭曲的下颌。
陆蔓摸摸泪眼，泪珠儿聚了光，电光火石之间，看得特别分明。
“等等！”
她一声惊呼，老仵作捏着下颌的手一顿，通天白日里一瞧，这才看出异样。
小果儿鼻腔里，有大量灰烟，像是……像是……
“他是被烧死？”陆蔓惊讶问道。
若在起火前身亡，人没了呼吸，便不会吸入灰烬。
若在起火后被火烧死，口鼻便会如小果儿这般，残留灼烧的烟尘。
所以，她那飞镖也不是致命伤，小果儿是被后来的烈焰烧死的。
害死小果儿的既不是她、也不是李挽，是那场大火，是那纵火之人！
思虑突然被院内的喧哗打断。
隔窗望去，李挽负手而来，只身闯入禁军的包围。
长矛围做一圈，寒光刺骨，这人却视若无睹，迎着众人警惕的目光，步履不停的走向陆蔓的方向。
督军持刀出阵，“杀人之过，罪大莫及，哪怕是豫章王殿下，若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恐怕也难逃处罚。”
李挽勾起冷笑，颈项直接抵上长矛尖端，冷嘲热讽的目光，径直寻着陆蔓看来。
陆蔓倒吸一口冷气，
他要做什么？
他不会后悔了，要来揭发她吧！
李挽的声音将陆蔓拉回现实。
回神的瞬间，她再次倒吸一口冷气，抬眼时，差点跌到地上。
她看见了小果儿。
最上面那具尸身，是小果儿！
小果儿居然，死了？！
晨光熹微，本该和煦的朝阳照在身上，却冷得人后脊汗毛林立。
刺目的景象让她脑仁狂跳不止。
孩子躺在那怪物般的阴暗小山上，脸蛋白白，一双葡萄眼还滴溜溜瞪着，瞪着和日，可惜，他已经再也看不见明天了。
陆蔓看向李挽。半人高的冷剑提在他的手上，青寒剑锋淌下一条蜿蜒血痕，远看去，孩子小小的胸腹上似乎有一道长长伤口。
是李挽吗？
是他杀了小果儿吗！
陆蔓不敢想，喉咙像被一只手死死攥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失神的走近阳光，径直往尸山走过去。
昨晚还笑着闹着要为她表演的孩子，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明明马上就可以回到家乡。
幸福明明那么近，明明近在咫尺，明明一切都该结束了。
只差一点，就差一点，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模样呢？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将陆蔓握住，轻微的摩擦唤回她的注意。
侧头，李挽站在身侧扶着她，薄唇绷成一条直线，极力克制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
陆蔓窸窣着嘴唇，未及多言，已经泪流满面。
李挽沉默了许久。
晨光将小女娘的泪珠照出晶莹的颜色，他的视线紧紧追着那一串断了线的珠子，神色愈加复杂。
最终，他眼中的悲哀胜过一切，本有千言万语，都一起咽下，只是牵起素手捂在胸口，沉沉道了句，
“回家吧。”
他抬头环顾在场禁军，不容忤逆的模样，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陆蔓静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由哀戚变成审视，
“我不走。”
她感觉掌心又凉又滑，抽出手来，才发觉是她自己在不住发抖。
他说他杀了小果儿！
是他杀了小果儿！
她不可能再跟他回去。
陆蔓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要陪着小果儿，我不回去。”
“你怎么陪他？”
李挽似怒非怒的挑起眉尾。
昨夜这小女娘纵火，误杀小果儿，他不计前嫌，帮她挡下罪责，她却怨恨他，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李挽面色微凉，
“这里就是个乱葬岗，难道你要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儿也比呆在你这个杀人凶手身边强！”
陆蔓气得哆嗦，如果目光能杀人，她恨不得将李挽千刀万剐！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看来，就是李挽杀死了小果儿，他却不以为意、高高在上，还在这儿假好心，劝她回家！
她怎么再跟他可能回去！
李挽目光一点一点阴冷，
“行，随你……随便你，陆蔓！”
他双臂抱胸，嘴里这么念叨着，身体却一直档在小女娘跟前，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陆蔓也不甘示弱，战战兢兢的瞪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王爷王妃眼看着吵了起来，围观禁军想问罪不敢问，想办案不敢办，劝架插手更是不敢，有些面浅的甚至不敢直视，好不尴尬的撇过头。
督军有意调侃几句，“豫章王好大的脾气，向夫人发号施令。”
李挽正一腔怒火没处撒，这人直接撞到枪口上，“什么时候本王家事，也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昨晚听说这人拿了李昀口谕、擅自包围昭玄寺时，李挽就愤恨得不行。
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过因为白瑞生和梁敬之不在，否则怎么可能有他说话的余地！
“既然督军这么闲，要不要陛下的家务也管一管？我看建康宫佛堂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李挽要发派他去守佛堂，督军瞬间噤声，乖觉起来，
“王爷说笑了。这么多死者，是卑职守备不力，卑职还是留在这里彻查到底吧。”
李挽冷哼一声，“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这些死者，你给本王好好查清楚！”
李挽拂袖而去。督军的笑容渐渐阴暗，围观禁军被他恼羞成怒的哄去干活，围在尸山边的人群终于散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细雨，太阳下雨丝透亮，扑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像孩子无声的眼泪。
陆蔓抱着小果儿躲在屋檐下。
孩子脸上挂着擦痕，沾了尘埃。雨丝落了几滴在浓黑的眉毛上，生机勃勃的模样，就好像他只是调皮捣蛋、和小伙伴玩累得睡过去，很快就会醒过来逗她开心。
陆蔓不敢看，将小脑袋捂在胸口，无声坐在雨幕下。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无力。
纪家别院的秘密，她终于明白了，冒领功勋的证据，她终于找到了。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小果儿，回不来了。
好像，她无论做什么，都再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初夏阵雨来得凶猛，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陆蔓安安静静躲在黑暗里，不知天日，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陆蔓躺在禅房的素纱床罩里，帐外隐约可见幼桃忙碌的身影。
晨光照在幼桃后脑勺，细软发丝裹上一圈暖和的光。
又是新的一天。
……
陆蔓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嘈杂声响。从外面出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
陆蔓现在就像弱不经风的小草，一有风吹草动，就害怕得不行。
幼桃赶紧挑开床罩、端水走来，
“娘子莫怕，许是仵作在纪家别院那头检查。”
陆蔓狐疑，环顾看去，素纱床罩、卍字祥纹，她在昭玄寺的禅院。
“我怎么会在这里？”
幼桃，“娘子有所不知，昭玄寺和纪家别院地下相通，娘子昏倒在别院，被刀鹊小哥从地道背来禅院安歇。”
陆蔓顾不得其他，掀被下床，往外面跑，“小果儿呢？”
一出门，一摊废墟撞进视野。
是昨晚被火烧的禅房，就在她隔壁。
大梁断裂，砸断廊柱，家具七零八碎暴露在青天白日下。鸟铳破开的轩窗、打碎的物件、血迹，都被掩埋在废墟里，看不见了。
黑灰色的烟尘淋了一夜的雨，团成脚下恶心的烂泥。
纪家别院那头洞开，因此声音通过地道传来时，格外清晰。
只听督军威胁道，
“智元方丈，佛寺修缮鸿胪寺都会登记在册，地道是何人所建一查便知。方丈最好如实回答，要是让本督查出来……”
声音被闷在什么之下，伴有嗡嗡的嘈杂，和她浴佛节那晚听见的一模一样！
她的心里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一步一步，沿阶而下，走进密道。
随着她的深入，她看到了散落脚边的银针、暗器、绳索，继而出现了桌案、高背椅，椅身上一张虎皮绒毯，大团鲜血溅在上面。
是打斗之后的情景。
空气中除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还若有似无的萦绕着某种女子冷香。
陆蔓瞬间想到了红莲。
难道她和李挽不是在屋里，而是在地下？
也不是在……那啥，而是在打架？
可小果儿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李挽会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要把小果儿杀死？
密道不长，很快穿过。走出穴口，熏天恶气扑鼻而来，便见尸山压在面前，头顶的天色都昏暗不少。
智元大师正在波澜不惊的向督军解释着，
“昭玄寺由薛太后主持修建，贫僧接手不过十载，确实不知道密道的存在。”
督军色厉内荏，在李挽那里没讨到好，定要那个人要说法。智元大师成了被问责的倒霉蛋，被他盘问许久。
智元大师并非任人欺凌之人，底气十足，端庄持重不减分毫。
“再者，密道联通纪府别院，贫僧有几个胆子敢闯纪府的院子呢？”
看见陆蔓走出来，他含笑示意，“王妃和贫僧有旧交，王妃最清楚贫僧的为人，断然做不出私建密道的事情。”
陆蔓心里揣着事，目光虚晃而过，“小果儿呢？”
环顾片刻，便见小果躺在昏暗的陋室里，刀鹊五大三粗，勉强盖了张破席子，聊胜于无。
孩子就这样在浸雨的冰凉地上躺了一夜，陆蔓心都要碎了。
别院里，仵作属僚人来人往，热火朝天的搬运验尸。
与之形成鲜明对的，是这处陋室，无一人敢靠近小果儿，无一人敢为他收敛。
且不说小果儿为奴，草草死在路边的奴隶多不胜数，根本不配属僚为其查明真相。
况且，那是李挽亲口认下的罪行，谁敢乱乱作声？
还上手验尸？验出结果之后直接作为证据指证摄政王吗？
为了一个奴隶，得罪王爷？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别人不管小果儿，陆蔓自己收拾。
她将孩子放在阳光下，小心的整理衣衫。
不瞧不打紧，凑近一瞧才发现，致命的，或许根本不是李挽的冷剑！
冷剑伤口虽大，但浅，只是破皮渗血，除了冷剑伤口，孩子左胸上还插着一把梅花飞镖！
飞镖嵌在衣服里，不易察觉，此刻细瞧，才见血流汹涌，将赭色的衣服染得墨黑。
瞬间，陆蔓大脑发蒙。
孩子身量短，不能按照成人衡量，她心底也不特别确定，小果儿究竟为何所杀。
若要在冷剑和飞镖里择其一，显然飞镖伤势更重。
可是，会用梅花飞镖的只有红莲和陆蔓，红莲昨晚和李挽在一起，没有时间下手，
难不成……难不成……是她自己？
难不成，不是李挽所为，其实是她那发鸟铳、失手射中了小果儿？
陆蔓后脊一阵一阵发凉。脑海中浮现出昨天清晨，李挽牵着她的手，欲言又止的神情。
“……”
难怪他要那样看她！
他肯定是发现了梅花飞镖，知晓了她的罪行。于是，他通过地道将小果儿从禅院运到纪家别院；刺下一剑，掩盖下梅花飞镖的伤口；今晨，又在禁军面前口出狂言，帮她遮掩。
她满心以为自己在消灭李挽，殊不知，李挽活得好好的，飞镖落在了她最爱的小果儿身上。
想明白这一切的瞬间，陆蔓眼前突然一片花白。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原来，是她误杀了小果儿！
风雨穿堂而过，涌来乱葬岗阴冷霉臭。
陆蔓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胸中气血翻涌，崩溃嚎啕着、干呕着，却一个音都没有，一滴泪都没有，像走火入魔一般，眼眶烧得通红。
为什么啊？
小果儿明明在昭玄寺偏门同她告别，明明很懂事的要去准备表演，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禅房里啊！
时近晌午，忙碌了一早上的仵作三三两两聚到屋檐下吃饭。
一名华发老仵作心善，不忍见逝者受难，向陆蔓走来，好心安慰她，“王妃节哀。”
他用包浆的灰帕子抹了把面颊，掏出工具，上手为小果儿整理仪容。
手掌抚过远征军的眼儿，轻轻摆正扭曲的下颌。
陆蔓摸摸泪眼，泪珠儿聚了光，电光火石之间，看得特别分明。
“等等！”
她一声惊呼，老仵作捏着下颌的手一顿，通天白日里一瞧，这才看出异样。
小果儿鼻腔里，有大量灰烟，像是……像是……
“他是被烧死？”陆蔓惊讶问道。
若在起火前身亡，人没了呼吸，便不会吸入灰烬。
若在起火后被火烧死，口鼻便会如小果儿这般，残留灼烧的烟尘。
所以，她那飞镖也不是致命伤，小果儿是被后来的烈焰烧死的。
害死小果儿的既不是她、也不是李挽，是那场大火，是那纵火之人！
思虑突然被院内的喧哗打断。
隔窗望去，李挽负手而来，只身闯入禁军的包围。
长矛围做一圈，寒光刺骨，这人却视若无睹，迎着众人警惕的目光，步履不停的走向陆蔓的方向。
督军持刀出阵，“杀人之过，罪大莫及，哪怕是豫章王殿下，若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恐怕也难逃处罚。”
李挽勾起冷笑，颈项直接抵上长矛尖端，冷嘲热讽的目光，径直寻着陆蔓看来。
陆蔓倒吸一口冷气，
他要做什么？
他不会后悔了，要来揭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