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昔日依依的细柳枝变得枯黄,干硬的垂在柳树枝下,又被萧瑟的秋风一排排吹动。

    寝殿内,迟昀跪在父皇的床边,两手紧紧握住父皇还未老的手,泪水一颗颗滴在床褥。

    手上还有未消逝的余温。

    皇上,驾崩了。

    *

    迟昀登基三年后。

    便殿,迟昀与大臣议好事后。

    “那此事便如此而定吧,”迟昀抬头对一旁的侍女道,“送送沈丞相。”

    沈丞相却忽而开口:“主上,臣还有一事。”

    欲起身的迟昀停下动作。他坐直,看着沈丞相:“何事?”

    “主上登基已三年有余,而后宫无一妃嫔诞有子嗣。臣知主上操劳国事,日有万机需理,可不能无人延续香火……”

    迟昀打断他:“朕知晓了。”

    说罢,他别开脸。自登基第二年起,此事已被大臣催了数次。

    沈丞相见此,知晓不该再说。遂起身行礼:“微臣告退。”

    沈丞相离开后,殿内只余迟昀和一二侍女。

    迟昀的余光照着沈丞相离开。他垂眼小声嘀咕,带着些许不满和委屈。

    “哪有那般兴致。”

    *

    说归说,做还是要做的。迟昀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得了他的第一个皇子,取名迟茂;秋天,得二皇子和长公主;

    二十三岁春,得三皇子,取名迟昭;二十四岁得四皇子和五皇子;二十五岁得六皇子迟辰和小公主。

    宫闱妃嫔共四位,无争而相安无事。生下六子后,许是迟昀觉得够了,此后宫闱未再添子。

    *

    政务繁重,迟昀理政之余,常独自在宫里四处胡乱走。

    他便是这般遇见身披粗麻衣的江娇的。

    见着江娇后,迟昀命人拿来许多好看的衣物首饰供她挑选,并交代梳妆好后带她入他的寝殿。

    *

    六月,灿灿的金光铺满庭院,明亮阳阳。

    少女身着鹅黄轻裙裳,几点精致的细花轻柔的绣落在衣裙;绮罗随脚步滑过肌肤,像蚕丝一样柔软,凉丝丝的,惬意极了。

    她还是头一次穿这么舒适的衣服呢。江娇跟在侍女身旁,小巧的樱唇忍不住笑意,俏皮的抿起一个弯弯;发上的珠缀流苏一摇一摇。

    江娇问侍女:“等再从主上的寝殿出来,我是不是又要回去扫叶子?”

    侍女的脚步蓦然停下,转头看着与自己一般高的江娇,眼中是藏不住的艳羡:“怎会?你生得这般美,若是怀了龙种,怕是要当……”

    侍女止住声。江娇歪着脑袋,清澈纯净的双眼映出侍女略生妒忌的神情。

    二人对视一会,侍女忽而转身,朴素的裙摆翻起一小朵浪花。

    “走吧,主上该等急了。”

    “噢,好。”江娇忙跟上侍女。

    下午的阳光泛着金黄,映出廊下二人斜斜的身影。廊下拂动的鹅黄衣裙如柳依依,滟滟流光。

    *

    侍女带江娇入殿后便离开。

    寝殿内一角,屏风隔出的小书房。

    江娇跪坐在迟昀身旁,手肘撑在面前的书案上,两手腕并在下巴捧着脸蛋、看着前方,乖巧的一言不发。

    身旁温和的男子,在安安静静的看书。透过画窗照进屋的阳光被白棉纸晕成一片绚丽的金黄,窗前的木地洒落柔和的金光。夏日的燥热被隔绝在屋外,寝殿阴凉怡人。

    凤凰香炉轻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流盈满屋。

    二人坐在一块,各自思量。

    日光映出的画檐影,一点点探上窗纸,愈斜。

    *

    此后,迟昀常常唤江娇坐在他身侧。相遇几天后的今日亦是如此。

    ——“娇娇。”

    听到迟昀唤她,江娇一下转过头,水润的秋眸清亮亮的看着他。

    迟昀看着她,道:“你在这坐着无事,要不要看书?”

    江娇摇了摇头:“我不识字。”

    声音柔软如水,流落点点失落。迟昀还未来得及回话,江娇垂下眼,又开口:“娘的钱都给哥哥上学堂了,她说我学了也没用。”

    “那我教你,可好?”

    江娇未施脂粉的眼帘上的浓密小扇一抬,声音流动丝丝惊讶:“好,好啊。”

    迟茂看着她娇媚的脸上呆愣的神色,抿着的唇忽然上扬。他笑着转回头,一边从身旁拿来书纸,一边道:“我兴许无太多闲暇教你。到时我与你寻个先生,你与她学,可好?”

    江娇连连点头:“好,好,好,多谢主上。”

    几天后,迟昀果真唤了个识字的宫女教江娇认字。

    *

    皇子均尚年幼,太子一直未立,故椒房殿一直空着。

    相识的第二年夏天,迟昀封江娇为皇后。

    空荡荡的椒房殿终于有了生气。宫闱妃嫔都来拜访,热闹不已。

    妃嫔们走后,江娇看着豪华的寝殿,摸着滑手的绫罗绸缎,坐在温润凉人的床席,由衷感叹。

    “做皇后真好,吃好喝好穿好,还受众人跪拜,真好。”

    她红润如沾水樱桃的唇因轻笑而微张,几颗雪白的贝齿若隐若现,眼睛亮亮的。

    *

    迟昀极其宠爱江娇,除与朝政有关的地方,去哪都带着她。

    若江娇生了皇子,必定是太子。可这世上最难寻之一字,便是“若”。

    ——自被封为皇后,接连喝药三年整。江娇不得不承认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不孕。

    *

    “江皇后的命可真好,原同我们一般是普通宫女,只与皇上见了一面便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宫女掐着要煮给江娇吃的菜叶。

    “她生得那般美,我看了都心跳,皇上不喜欢才奇怪。不然你说为何皇上都见着你好几次了也不叫你侍寝?”宫女削着萝卜皮,好笑的抬头,嘲弄的冲掐菜宫女挤眉弄眼。

    掐菜的宫女察觉到她的目光,狠狠瞪她一眼。

    坐在二人身旁拔鸡毛的宫女忽然笑着开口:“得宠又如何,生不了子的女人就像下不了蛋的老母鸡,被废是早晚的事。而且她看着又呆又傻,等皇上看腻了她的模样总归要丢了她。”

    另外二人忽然宽心,纷纷抬头向拔毛的宫女笑起来:“是啊,哈哈哈哈……”

    她们不知晓,江娇在她们看不见的房屋拐角,默默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

    听完后,江娇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离开。

    她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言论了。

    无子支撑,后位当如何保?

    江娇自知全身上下唯一的筹码只是一张脸。故她常与迟昀哭诉,有意惹得他心疼。

    但迟昀除了心疼和驱赶走话多的宫女,也再做不了什么。迟昀与江娇保证过不会废她,可迟昀是皇上,江娇没有理由坚信他的话。

    被废则荣华尽失。她得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

    初夏,椒房殿。

    “沈贵妃来本宫的椒房殿,要与本宫唠嗑什么?”

    江娇用了胭脂的面庞愈发娇媚。她与沈姝对坐在小茶桌,纤纤玉手环环轻拢茶壶细柄,悠悠为沈姝倒一杯茶。

    江娇已做皇后四年,虽举止行为知晓端庄,一举一动却都还透着为宫女时的笨手笨脚。沈姝看着江娇不紧不慢的动作,眼里的艳羡一闪而过。

    她的哥哥是丞相,她入宫便是奔着皇后来的。怎败给一个出生低贱的宫女了?

    “昭儿和辰儿都在念书,妾闲着实在无趣,正巧妾殿里的宫女新做得一些糕点,便想着拿来与娘娘一同尝尝。”

    说着,沈姝浅浅笑着,转头对拿着糕点盒站在她身旁的侍女道:“蓝儿,拿糕点来。”

    蓝儿应一声,将糕点盒放在二人之间的茶桌上,行一礼后走回原位,侧身对她们而站。

    沈姝打开糕点盒子,里边是一个挨着一个放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几些雪白的糕点上,点了一点小小的红。

    沈姝看着糕点,黛眉敛起,生起几点娇媚的嗲怪:“妾殿里的宫女手脚都笨得很,比不得椒房殿的宫女。妾原是唤她们只做一盒子便好,谁知她们做了三大盒,这怎吃得完?”

    沈姝抬眸,看着江娇,眉忽又舒开,因口脂而艳红的唇也扬起:“不过,若是娘娘能帮妾分担一些,许是不必作废了。”

    江娇右手的三个手指拈起桌上茶杯,轻抿茶水。她看着点了红色小点点的糕点摆成的“太”字,垂眸,茶杯掩映的唇角轻挽。

    沈姝端起茶杯喝茶,静待她的回复。

    江娇轻轻放下茶杯,抬眸浅笑:“本宫用食时,不喜有人在旁看着。馨儿,出去吧。”

    “是。”站在江娇身后的馨儿欠身,转身向门走去。沈姝回头对蓝儿使了个眼色,蓝儿欠身后亦随馨儿离开。

    宽敞的厢房只余二人。话未挑明,沈姝的来意江娇却早已心知肚明。

    江娇没打算再跟沈姝绕弯子:“要本宫帮你什么?”

    沈姝知晓江娇性情直率温和,也怕说太弯绕她听不明白,索性也直说:“娘娘莫怪妾直言。皇上日夜操劳,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前些年落的病根也发作。即便皇上至今仍毫无废后的意思,太子仍是迟早要立。迟茂一直受皇上的器重和喜爱,可他与娘娘无半点情谊。”

    “迟茂极其敬重其母。即便皇上始终不废娘娘,要迟茂封娘娘做皇太后,怕是难。彼时,即便他不驱娘娘出宫,娘娘恐怕也要离开这堂皇的椒房殿,过回从前的粗茶淡饭。若娘娘能在皇上耳旁多吹些好风,让昭儿做上太子,待皇上驾崩后妾定令昭儿封娘娘做皇太后。”

    沈姝说罢,拿起桌上装有半杯茶的茶杯送到唇畔。她抿一口茶,看着垂眸的江娇,轻声缓开口:“娘娘觉着,可还划算?”

    江娇思忖片刻,抬眸,道:“本宫倒是想的。可本宫说到底也只是主上的妻罢了,他若不听本宫的,本宫当如何?何况,即便本宫能助迟昭做上太子,你能保主上一直不废我,不改立你为皇后吗?”

    沈姝愣一瞬,而后婉婉一笑:“若主上执意要立迟茂为皇太子,自是谁也无奈。至于立后,娘娘觉得,迟茂都做太子了,会不让他的娘做皇后吗?”

    江娇怔住了。

    沈姝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垂眸掩去一抹势在必得。待事成,即便江娇仍继续做皇后,她也绝不会让江娇做皇太后。那个最高贵的位置,只能是她沈姝的。

    沈姝起身,双臂举到身前对江娇行一大礼,低着头道:“妾力微,万般无奈才于此恳求娘娘。只要娘娘愿帮妾,不论事成与否,妾都万分感谢。妾家在朝中稍有权势,即便事不成,妾在迟茂继位后也不会让娘娘受半分委屈的,衣食住都如从前,别无二致。”

    江娇忙从椅上起来扶起沈姝。沈姝抬起头后,江娇看着比自己略高一些的沈姝,真切道:“本宫只是念起生不得子嗣,话才说得重了些,你这是作甚。放心吧,本宫定会尽力。”

    沈姝眼眶一红,又要行礼,被江娇拉住;遂沈姝垂眸低头欠身。

    “多谢娘娘,娘娘万福。”

    *

    送走沈姝后,江娇拿起未点红点的桂花糕轻咬一口。香甜绵软,虽凉了也是好吃的。

    想起方才低声下气的安慰沈姝的模样,江娇被自己恶心得后背冒了一层热汗。

    刚伴君侧时,她确是如小白花一般纯粹不谙世事,可在尘土中久了难免染上灰。她身居后位却无子,已是众矢之的;更别提还被专宠。

    她慢慢也知晓,迟昀就是喜欢她傻愣愣的模样。那她便做给他看,也做给众人看。

    她日日伴迟昀理政,夜夜睡在迟昀身侧,逐渐知晓他的心性。迟昀自个觉得的,旁人几句话怕是难改,有时简直有些油盐不进。

    那她寻着机会,不着痕迹的说些迟昀在意的事实,让他挂在心上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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