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废我,我要你迟家的江山,改姓江!”

    柳眉倒竖,却毫无往日娇媚,仅仅呲牙咧嘴的可憎。面前美人陌生的面庞模糊清晰复模糊,胸口好像塞了一团大棉花,脑袋嗡嗡作响。

    ——攥紧胸前白色单衣的指节发白,迟昀跪在床上,长发凌乱流泻,背上绕绕曲曲攀挂一点;一手撑在床上稳住身子,快喘不过气。

    江娇坐在他身旁,冰冷的目光让他仿佛置身寒冬天地。抬眼太费劲,他垂下眸,张口难受的喘着费劲的气。

    是他抱江娇到他身侧的——

    “哈哈,再高一点!要飞起来了!”深宫冷落处,高树下秋千托着白衣少女,轻盈来回飘荡。她着一身轻纱,暖人的夏风吹柔粗硬的纱布,屡屡丝丝宛如上好蚕纱。

    她纤白的手柔柔攀住秋千绳,宽袖垂落在手肘,玉藕般的小臂在树外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得近乎透明;被一根长长棉绳随意缠绕束在身后的如墨长发,像一束长长的瀑布落在玉人的身后,时宽时紧,娇俏顽皮,欲挣不挣,乌黑得发亮。

    两个与她一样身着粗衣的宫女在她之下,笑着为她推秋千。

    “娇娇好轻呢,都没用力就飞上去了。”

    飞上天空的少女很开心,风送来她银铃般的娇俏笑声。他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树下,看得出了神。

    深宫萧索,偶得一点玩乐便能使人爱不释手。少女的欢声笑语不曾停歇,如拂面春风,一丝丝吹散因政久积的絮絮阴霾。良久,他迈步向她们走去。

    他步子轻,靴子落在柔软的萋萋草地上,只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直到距离她们十来尺远,一位宫女才察觉到有人过来。她蓦然转头,笑意在看清他的衣裳时凝僵。

    她一下转身,扑通跪下来,低着头叫道:“皇上!”

    她身旁那宫女听到声音,余光慌乱的瞥到他,顾不得江娇还在秋千上,也转身一下跪下来,大声叫道:“皇上!”

    他径直向江娇走。

    江娇还在兴头上,耳朵倒也尖。察觉到不对,两脚在秋千即将掠过地面时勾住长有草的泥地。她没穿鞋,却不得不使劲;秋千停下来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倒吸凉气的轻呼。

    他还没到她跟前,她便松开手,着急忙慌的从秋千上下来。粗糙的秋千木勾住她腿侧的衣裙,布料撕裂的哗啦声在她起身的那刻响彻几双人耳。

    江娇一脚向前,一脚在后,两手停在空中,呆愣停住又呆呆抬头看向他的模样,他永远也不会忘。

    凌乱的发丝吹度雪面,娇媚的双眸清澈动人。唇色红润艳丽,生得妩媚无双却偏如林间跃动的小鸟,可爱得清纯。

    她细细糯糯的唤他,皇上。

    细声娇软,泛出楚楚可怜的胆小,却无一点矫。

    一滴挂在叶尖的春露,扯动叶尖圆润落下,点在看似轻静的水面,只一点便起万道波澜。

    从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他大步跨到她身前,扶住她纤纤的肩,腰一弯拦腰抱起她。拎撑在她双膝下的那只手臂,长指曲直,合拢她破碎的衣裙。

    他一低头,便见她因呆愣而平静的清澈双眼。她看着他,唇瓣微张一条缝,左手五指松松蜷曲在胸口,右手无措的放在肚上。

    怀中人娇软,果真轻得像羽毛。

    那晚,他宠幸了她。

    那一年,他二十九岁,她十九岁。

    江娇性情可爱,能动能静;动如俏鸟,静能直坐数时辰。他处理政务时,她会安静的坐在一旁,不吵不闹;或跪坐着看他书字,或歪着脑袋看他侧颜。笔墨书得将尽,她还会细心为他研墨。

    翻页沾墨的间隙,他偶尔抬眸看她。不论她在做什么,只要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会立刻冲他洋洋一笑。他看着她明媚俏娇的笑颜,唇角也抑不住的勾起。

    有她在,往日最枯燥难捱的时候,也变得迷人。

    他很喜欢她在他身旁,去哪都带着她。

    他将越来越多的政务,从书房带至未央宫寝殿理。

    *

    江娇喜欢华丽的衣裳,他喜欢她身着华丽的衣裳。衣裳衬人,如玉绿叶烘媚娇花。

    ——闲暇时,她依偎在他怀里,他一手便能揽住她纤纤的细腰。素手拈起小巧的樱桃,递到他唇畔;她手不稳,冰凉的樱桃若即若离的触碰他唇。

    她仰头,笑道:“皇上,今日的樱桃好甜。”

    微凉的发丝蹭在他脖颈,凉丝丝的怡人。他张开唇,樱桃便送了进来。齿挤开樱桃,甜蜜微酸的汁水一瞬绽开;如山间涌出的股股泉水滑过喉咙,清凉。

    “甜。”他低头,垂眸。

    她看着他,笑溢满眼。她转眸,再从身前桌案的白瓷盘拈来一颗,却不着急放入唇,只在面前细细看。

    “今日的樱桃好红,快赶上胭脂了。”

    美人的唇瓣一张一合,他忽然扶住她脸,低头吻住,久久才放开。

    他离开好一会,她才痴痴迟迟回神;眼帘上浓密的小扇,一点点扑扇着抬起。水眸清亮,滟滟流光;眼神偏又清澈,媚不自知。

    他指腹摩梭着她的唇,看着她呆滞的眉眼,忍不住笑意。

    “樱桃再艳,也比不上你。”

    她看他,脸一点点变红;忽然放下樱桃,握拳轻锤在他胸口。

    “皇——上。”红唇轻撇,眉眼微蹙,白里透红的脸蛋诉说点点羞涩。

    他眉眼弯弯,抿唇笑着捉住她手,放在他的脸颊,贴住。

    妩媚娇嗲,小鸟依人,他从未见过这样动人之人。

    他好期待二人的孩子。可江娇,不生子。

    “皇上,我肚子怎总是这般扁平?”

    她低头,两手摸着肚子,黛眉愁蹙;抬眸凝他,耷拉的眼尾生出无限委屈。

    他心疼,拿来一旁的药碗递到她跟前,轻声:“喝了药便好了。”

    她两手捧过药碗,精巧的大碗遮住美人的面颜,只得见两条柔曲春山。

    汤药苦口,一喝就是三年。

    她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沾湿胸前衣。

    胸口传来湿润的触感,他抱着颤抖的她,无言。

    “我若是……生不了皇子,皇上会不会……会不会,把我废了……”

    他抱紧她,下颌贴在她鬓角,右手扶在她后脑的黑发。

    “不会。”

    “可、可我听见,宫女们议论,说我诞不下皇子,迟早,迟早要被废的……到时候,我,我就见不到你了……呜……”

    他眉一下蹙起。

    “谁说的?”

    “就是……椒房殿的那些宫女……她们,她们说我不下蛋,说不下蛋的母鸡,都是要被杀的……”

    她抱紧他,哭得更厉害。

    “我好怕,我好怕……我不想再,回到从前的深宫……我想,一直在你身旁……”

    怀里的娇人,身子随抽噎不时一颤动,每一下都撞在他心上;声声痛楚难耐的抽泣敲击他的耳膜,鼻尖的酸涩上涌,映着她流溢黑发的背的双眼,泛上泪花。

    他轻拍她的背,安慰:“不会了。”

    第二日,他将椒房殿的宫女全部遣至别宫,新换了一批来。

    *

    太子之位,他一直为江娇和他的孩子留着。可好像,等不到了。

    “皇上,太子乃立国之本,不可不立。”

    与她相识的第五年,一次早朝将退时,大臣纷纷上前劝谏。

    “皇上莫怪老臣直言。今圣体抱恙,虽不急至于倒,却也时时而发。宫闱子弟数名,恐起厉争,望皇上圣明,立太子以定众心。”

    “望皇上圣明!”

    一丛低垂的头,气势却如山压。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之上,一时竟是无措。

    近四年,江娇的药不曾断。

    太子,终究还是立了。

    *

    立迟昭为太子,非只因大臣言语。他的身体他清楚,他何不害怕他忽然倒下,再起不来。他需要确切的知晓,有人能为他安定国邦。

    而迟昭年才十一,虽已可见其才,但距治国还远远不够。

    他想将毕生所知都教与他。

    此后,他日日陪迟昭在书房,晚晚才回寝殿。

    *

    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可江娇,始终无子。

    “臣恳请皇上,立太子之母沈贵妃为皇后。”

    “皇后太子本应为母子,如此分居之势,恐有心人利用。”

    “望皇上圣明!”

    初只是一二大臣偶有此言,渐发展为每回上朝都有不少大臣絮絮相劝,乃至影响议政。

    看着如旧的气势,他咬紧牙,没再松口。

    年复一年,与江娇相识的第九年,大臣们的言语,改了。

    “皇上,今沈贵妃病故,恳请废江皇后。”

    “皇上,太子与江皇后非亲非故,恐其对太子不利。”

    “皇上,太子年少,万不可使权落入江皇后手中。”

    一声声旧句摩擦耳内茧子,像蚊蚋在耳边绕飞,还回响。他挥挥手,不耐烦的起座离开。身后传来大臣们的切切呼唤。

    他走得更急。

    *

    昨日,寝殿内。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娇跪坐在他身旁,轻拍他的背。他跪坐着,上身前弯,手隔着帕子捂着嘴,胸腔里的剧烈震荡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刀,割在他微肿的喉咙。

    满胸的冲动久久停歇。他拿开帕子,浅蓝的帕子上血迹二三点,是喉咙的血。

    他看了一会,手带着帕子收拢,随意放在身侧。

    江娇见他停下,笑颜一下绽开;娇媚的脸染了胭脂,更显艳丽。她一下跪坐到他跟前,仰起娇俏的小脸。

    “皇上,方才我还没说完呢。那些人只是不当我面说,可背地里还是笑我,我上次可听着了。你再与江凌提些官职,她们就又不敢说了。”

    俏脸微红,分不清是因胭脂,还是兴奋。他看着她笑盈盈的面庞,只觉有些陌生。

    “娇……”他张口,沙哑的声音吓得他心颤动,他的声音明明不是这样。他发了会愣,对上江娇期待的双眼,继续道:“你从前,从不和我说这些话。”

    江娇愣一下,笑颜收起,似有些不快。

    “那我从前,与你说什么?”

    “你与我说,果子的甜,花的香,叶的荫,鸟的鸣。你说未央宫好看,说我生得俊,说你喜欢我。”

    他看着面前江娇愣愣的神情,却怎么也寻不到从前纯粹的呆滞。

    “这有何好说的,”江娇喃喃自语,柳眉微蹙,“再说,我与你说些时,也不知我竟是无子。”

    她别开视线。他心酸涩。好一会,他手上抬,悠悠扶在她脸颊,轻抚她的脸。

    “即便你不再是皇后,我也依旧与你共枕一塌。即便日后我先行一步,太子他也不会对你太薄,我知道他。”

    他离她很近。他摩梭她脸颊,吻在她额心。

    “娇娇,我死后,愿与你合葬。”

    江娇听着他的话,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着,她忽然抓住他腿上的玄袍。

    “你要废我?”

    他被她难以置信的声音惊动,上身向后收,低头,美人泪蓦然入眼。

    他擦着她泪,道:“只是废后而已,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腿上的衣物被她攥得愈发紧。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须得这般做。

    他两手捧住她的脸,只是擦着她眼泪。

    江娇眉歪嘴斜,忽然扑入他怀。

    “好。”

    他欣喜,以为她是释怀,话匣子又敞开;他两手圈着她,下巴后收几许,入眼是她的乌发。他笑道:“我早便想说了。你可否莫要再上妆?你生得本就艳,不上妆就很好看。再上妆,艳得就太过了。”

    怀中人一顿,他又道:“我喜欢你,不上妆的模样。”

    “好。”

    久久再无言。

    慢慢的,江娇不哭了。她靠在他怀里,柔纤的双臂松松圈住他的腰。他抱着她,下巴贴在她云发,看烛台灯火摇晃。

    夏夜,画窗送轻风入殿。他听着殿外高树的声声蝉鸣,道:“你我相识,近十年了。”

    他唇角轻扬,期待着她的回应。

    可久久,才等来淡漠一字。

    “嗯。”

    他很失望,不是第一次了。

    但他没多想,只当她是因无子而难过。

    迟昀万万不知晓,江娇如此心狠。他诏书都还未拟,夜半便忽被她用枕捂住头。他喘不过气,大口呼吸之中呛入枕上花粉。他推开她,翻身想要下床,却猛地摔在床上;他撑着床翻身趴跪在床,想叫人,胸腔却漏气似的,开口就是咳嗽。

    殿外常有人。若是平时,迟昀许是能让人听到。可今夜,不行了。

    今夜,雷声滚滚,暴雨刷刷。

    迟昀咳了一会,积攒了些气力,挣扎着想要下床。可江娇只是轻轻一勾迟昀的手臂,他就乖乖倒回床上。

    迟昀侧躺在床,两手无力的伸直向前、交错相搭,双膝微曲。他又咳了好一会,胸腔的气跑尽,才终于安分下来。

    可呼吸却不如方才轻松了。迟昀张口喘着气,胸口好像堵了一大团紧实的棉花,明明吸了一大口气,可进到肺里的,只有难知足的一点点。

    江娇坐在迟昀身后的床褥,看着他痛苦。迟昀的眼角,感觉得到江娇落在他身上,脸上,的目光。

    安静得乖巧。就像五年前,她坐在他身旁,看他理政一样。

    十年真心相伴,而今她杀他,只是因他要废后。

    眼角生一滴泪,滑落软褥消失不见。全身的气力被一点点抽走,他如被砍断的莲藕,四肢只剩藕丝连住。

    雨声刷刷,坚固的房屋竟似被柔软的水击得摇晃。像天裂开一个大口子,无尽的水逮着这口子争相泄下。

    粗重的喘息似是有效,胸口的棉团像被人一丝丝抽走。渐渐的,呼吸变得轻盈。柔软的床褥起伏,江娇起身跑下床。她借着闪电和记忆拿过迟昀的衣物披在身上,急步凌乱了青丝。

    凄厉的闪电不时穿斥全屋,眼前乍灭乍明,视线被刺得模糊,江娇陌生的身影变得熟悉。晃神间,他仿佛置身白云蓝天之下,阳光明媚,少女赤着脚撒欢。恣意释放的满身生气,竟比满铺的萋萋绿草还要欢快。

    他拿着她采的野花,跟在她身后,不时小跑。唇角轻扬,长发高高束在发顶,常缚的青丝难得落垂自由。

    少女忽而停下。他一手拿着花,亦在她身后数尺停下,望着她秀丽婉曲的窈窕身姿。

    夏风轻朗,生气满怀的挟繁树上的婉转鸟鸣吹度二人之间。少女轻盈的罗袂随风扬起,青丝根根飞舞。她忽而转身,见他站在她身后,意料之中的洋洋一笑,甜蜜又恣意。

    “郎君!”

    闪电过后,未央宫内又是一片黑暗。雷声滚滚,凄凄的雨声一如当年。

    ——雅致的书房内,散发阵阵阴郁的气息。边关战报不断传来,日日是败。

    他看着满堆的书案,指节压在发疼的太阳穴,使力揉。一阵痛楚的舒爽过后,满头的晕眩减轻不少。他轻叹一气,提笔继而拟书,翻奏。

    那年,他才一十九。

    父皇未能解决的边关胡虏,他于十七岁即位之初就要面对。十年,他与比自己年长一廿的师道安,在后退不知多少才有的险峻地势,筑起牢固的边关防线。

    二十九岁前,除早朝沐浴,他几乎不离书房,日日翻阅书籍;甚至在书房铺开一卷床褥,最长时几月都不曾回殿。

    人人都称他贤明,可贤名之后的苦楚和压抑,只有他知。

    二十九岁时,他住回寝殿。原以为日后的时日可轻松些,却不想即便边防建成,要守亦是难不耗心。

    他在心力最交瘁的时候,遇见了江娇。

    他以为她是上天予他的恩赐,不想却是夺命毒刀——

    点点明亮烛光照入目,像沙子洒进眼。迟昀吃力的缓慢抬起双眸,啼啼哭哭的江娇在一众焦急的人中格外显眼。太医拿着药箱跑到他床前,匆忙为他施针。

    身上传来星点细微的疼痛,但亦仅此而已——太晚了,他知道。迟昀用力睁开眼,死死盯住跪在他面前的江娇。江娇哭得很难过,别人兴许不知晓,可他分明是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江娇忽然紧紧抓住迟昀的手。

    “妾也舍不得皇上,妾好喜欢皇上……”她哭得更厉。

    心像被戳了个洞,心血都从眼眶涌出。滚烫的泪划过鼻梁,眼角压住的罗褥浸湿。

    ——太子年才十六,他知晓以他现在的能力,治理大齐有多难。

    即便朝中贤臣不少,他也还有好多好多想要教给他,还想看着他能够独自持政。

    他问过太医,他的病如何。太医说,无事,只要莫沾惹花草。

    太医宽松的笑颜,让他也忍不住轻笑。

    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幸福,有一个还称心的太子,还有一个如意的娘子。

    尽管,三人不是一家人。

    可这有何妨,他与她是夫妻就好。

    他曾无数次庆幸,那日因烦闷而胡乱的漫走。初见的情景,永生难忘;每一次想起,心就会怦怦的跳。

    可现在,他多希望,他一辈子都不曾遇到她。

    呼吸渐缓,直至停滞——

    “皇上!皇上!!皇上!”

    喧嚣的嘈杂,听不见了。迟昀睁着眼,面前江娇熟悉的五官哭得扭曲,他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藕断丝裂,梦了一生的收复失地,亦随眼前幽暗光景,破碎。

    他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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